祁衔清只当没听见,见他似是还未从方才坐快马的惊恐中缓过来,索性再次把他提拎起来,到崔幼柠的床前才放下。
旁边守着的梓儿瞪大了双眼,惧怕地觑了祁衔清一眼,然后跪在沈不屈面前:“神医,求您救救我家小姐……”
沈不屈见到崔幼柠的面色,当即目光一肃,无瑕同她多说,立时取出金针上前。
祁衔清喝了几盏茶,稍歇了片刻便快速下了山,走到一半恰好碰上拎着一捆药的宁云简,侍卫在后头追,栩儿则在更远的后头。
他见着主子并不觉意外,因为宁云简一向很能忍痛,若非如此,当初主子中噬心蛊后便不可能活下来。
但这并不妨碍他心疼主子。
宁云简一见祁衔清便问:“她如何了?”虽说着话,脚步却没慢半分。
“暂时稳住了,但怕是得服了汤药才能确保无事。”
宁云简听罢暗松了一口气,不再同他废话,步子又加快了许多。他身形颀长,体格健硕,走起山路来祁衔清都追不上。更何况祁衔清如今体力只恢复了一大半,自是只能和那群侍卫一样被主子抛在后头。
离那个小院子越近,宁云简的心便跳得越快。他进了院门,快速扫了眼院中的布设。
这座院子里头只大小两间老旧的木屋并一个小厨房。就算是大的那间木屋,也连当初东宫侍婢住的地方都不如。满院唯一明亮些的色彩便是院门旁种的那棵桂树。
宁云简眉头一皱,想到不能再耽搁,方按下心底翻涌的情绪,重新抬起步子往里走。
屋中的陈设也极简陋,无花瓶屏风,无纱帐珠帘,桌椅只是寻常山木所制,窗子上亦未雕花,脚底踩的是坑凹不平的木板,而非柔软名贵的绣花地衣,横梁上有虫蛀的痕迹,失了原有的颜色,屋顶还有好几个未补的小洞。
宁云简闭了闭眼,将目光收回来,可刚往前走了两步,便死死盯向崔幼柠躺着的那张垫着茅草的破木板床上。
这一年,她过的就是这种日子?
震惊,气怒,以及某种他抵死都不愿承认的情绪瞬间占据了他整副身躯。
第5章 玉佩
梓儿听到声响,以为是祁衔清拿药回来了,转头却见来人容貌昳丽,身形挺拔如松,着一袭玄色金织团龙纹锦袍,腰间佩戴雕龙美玉,气质澹然,贵气至极,正面色极冷地盯着崔幼柠所在的方向。
她脑子轰地一声炸开,双腿顿时发软,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奴婢叩见陛下!”
宁云简没有理会,将视线移到崔幼柠的苍白小脸上,用目光描摹她的眉眼许久,尔后又扫过她身上的灰白布衣和她盖着的粗麻被子,继而蓦地定在从她紧握着的右手露出的玉佩一角和穗子之上。
他怔怔看了片刻方回过神,语调恢复如常:“起来吧。”
梓儿颤颤巍巍站起来,大着胆子去看帝王的神色,却见对方神色淡淡,一点喜色都看不出。
她忍不住瞥了眼小姐手中紧攥着的玉佩。
这块玉佩意义非凡,是陛下赠予小姐的定情之物,陛下不可能不记得。
陛下这是没看见,还是虽看见了却已不在意了?
宁云简把药和方子递过去,打断她的思绪:“照方中所言熬药。”
梓儿忙回神接过来,小声应是,担忧地看了眼主子,咬着唇转身跑向小厨房。
沈不屈正在收针,见他走上前不由惊疑道:“你自己爬上来的?”
宁云简“嗯”了一声,末了又补了句:“朕心里有数,在马车上歇了许久才上山的。”
“少骗我!你每回发作疼一个时辰,却到得这般早,怕是蛊毒还没发作完就开始爬了。真是的,要见仇人也不急这一时半刻……”
“她当真无碍了?”宁云简不欲听这些,当即出言打断。
“待喝了药,明日中午便能醒了,只是还需养上些时日身子才能恢复过来。”沈不屈说完又幽幽感叹一句,“此番可真险呐,但凡我再迟得半刻到此处,你这仇就又报不成咯。”
宁云简听罢静了许久,低声道:“确实好险。”
他想了想又问:“除却此病,她身上可还有旁的病症?”
“旁的病?”沈不屈轻哼了声,“除了体寒虚弱,难以有孕外,倒也还好。”
宁云简怔了一瞬,眸中闪烁着不知名的情绪,许久后才哑声问道:“能调养好吗?”
“有些麻烦,不知她是怎么把自己这副身子折腾成这样的,但也不是不能治。”沈不屈说完又疑惑道,“你为何要帮她?让她继续病殃殃地难受着不好么?”
宁云简垂眼看着崔幼柠:“报复一个病弱之人有什么趣?折腾两下就没命了。”
沈不屈心想也是,就这副身子能挨几道刑罚?他爽快道:“那我写张调养方子,只是这两样药不能同时吃,得停了现今喝的药至少三日才能开始调补身子。”
宁云简微一颔首:“好,有劳。”
沈不屈写好方子后就无事可做,看着这破旧的木屋粗陋的床,幸灾乐祸道:“老天果真有眼,让这恩将仇报的小白眼狼遭了报应。住在这样的屋子里,金屋长大的娇小姐怕是夜夜都睡不着吧……”
宁云简忽地出言打断:“衔清他们到了。”
沈不屈闻言顿时止了话头,往窗外一看:“还真是。”但他和祁衔清那个冷面侍卫向来没什么话说,只瞧了一眼便又将目光移回崔幼柠身上,正欲再好好嘲讽她一番,可刚开口却又被宁云简打断:“时候不早,你先下山,再晚山路便不好走了。此番治疫你立了大功,晚上好好吃酒过节。”
“你这话何意?你不回?”沈不屈惊得张大嘴巴,“你要守着崔幼柠?”
宁云简别开脸:“嗯。”
沈不屈嘴巴张得更大了:“这里就两间屋子,你能睡哪儿?”
“朕会让人搬一张榻上来。”
“今夜是中秋,这么大的日子陛下哪能在山上过?”
“中秋……”宁云简突然沉默一瞬,眸光轻闪,“朕今晚就住此地。你不必再劝。”
“为何非要住这里?明早再来不成吗?左右她明日中午才醒。”
“……朕怕她跑了。”
“陛下担心那俩丫头连夜扛着主子逃走?”沈不屈低声说,“她才刚从鬼门关救回来,还昏睡着呢,今夜受不得颠簸,那俩丫头敢把她搬下山?再说了,陛下若是实在不放心,派人守在山底下不就成了,或是直接杀了她们了事。她们帮着主子欺君,本就犯了死罪,被杀也不冤枉。”
沈不屈越说越觉得无法理解:“这些连我都想得到,难道陛下会不清楚?为何会觉得小小一个崔幼柠能从你这一国之君的掌心里逃脱?”
宁云简脸色铁青,胸口不停起伏,片刻后闭了闭眼,扬声唤道:“祁衔清。”
祁衔清从屋外进来:“臣在。”
宁云简指着沈不屈,忍无可忍道:“叫几个人把他提下山。”
祁衔清看了满脸写着难以置信的沈不屈一眼:“是。”说完便把人拎起来,大步往外走。
没了沈不屈,屋中顿时安静了下来。
宁云简这才走到床边缓缓坐下,垂眸看着眼前这个已一年未见的故人。
想起方才沈不屈方才说崔幼柠体寒虚弱,宁云简犹豫片刻,伸手触碰她的柔荑。
只一瞬,他便皱起了眉。
崔幼柠自小便活泼好动,偏爱骑马投壶,不喜绣花弹琴,身子自是比一般的闺阁小姐强健些,一双手即使在京城的冬日也如柔润的暖玉般,从没有像此刻这样凉过。
但凉归凉,好歹是活人的温度,日后喝药调养便会好起来。
宁云简的眉头舒展些许,伸手欲将崔幼柠手中那块玉佩抽出,才好把她的手放入被窝中,却发觉她攥得极紧,他力道不轻不重地一拔,都未能抽动半分。
他不由怔了怔。
抓得这样用力,说明不是崔幼柠的婢子放入她手中的。
为何?为何她要好生留着他送的定情之物,还将它带来南阳,再于濒死之际紧紧握在手中,即便在昏睡中也不肯松手?
宁云简眼眶微红,漠然将她的手指一根根掰开。每掰一根,她便愈发用力想要抓紧。
掰到第三根时,她像是知晓自己保不住这块玉佩了,竟开始落泪。
宁云简顿时停了动作,定定看了她须臾,轻声质问:“当初裴文予上门求亲之时,阿柠不是应得很干脆吗?如今还抓着朕送的东西不放做什么?”
他语气微凉:“松手。”
昏睡中的崔幼柠竟真的依言松了手。
宁云简脸上的冷意瞬间一凝,默了片刻,妥协般闭了闭眼,低声道:“明日你若知错了,朕会还给你。”
话音落下,崔幼柠的眼泪终于停了。
宁云简轻轻为她拂去眼角的泪水,拿起玉佩,再将她的手放入被子里,也就是这个动作,叫他又皱起眉头。
被子竟是粗麻织的,一摸便知里头填的是极差的棉。
他又摸了摸崔幼柠的衣衫料子,脸色更难看了些,惩罚似的捏住她的脸,力道极轻:“日子都过成这样了还不来坦白自首,你不是惯会在犯错后厚着脸皮对朕撒娇卖痴的吗?怎么偏这回害怕躲了起来?”
昏睡的崔幼柠小嘴一瘪,眼圈又红了。
宁云简铁青着脸静静看了须臾,终是将手收了回来,顿了顿,又用手背轻抚方才欺负过的地方。
在一下下温柔的安抚之中,崔幼柠的睡颜重归安然。
崔幼柠颊上的肉虽少了些,不似从前那样摸起来如圆圆的雪白糯团子般,但仍白皙暖软,微绒娇嫩。宁云简一边在心底嘲讽自己自甘低贱,一边却许久都未舍得将手收回来。
想起方才沈不屈说的,若迟得半刻,崔幼柠便救不回来了,宁云简喃喃道:“若这回是你在作戏,想让朕心软,放过你崔家,也不该等到性命垂危才派你的婢女来拦朕的御驾,若路上稍有耽搁,你这条小命就没了。”
“若此番是你婢子自作主张,你从头到尾都没想过要来找朕,而是傻傻等死——”他脸色忽地一沉,忍不住又对着崔幼柠的脸轻轻捏了上去。
感受到身旁之人的怒气,崔幼柠在睡梦之中嘤嘤呜呜着求饶。
声音虽微,却是他这一年来求之不得的天籁。
宁云简低眸看着下方这张朝思暮想的脸,终是再次松了手。
他唤来肖玉禄,命其派人送一张榻和一套被褥上山,接着命女影卫为崔幼柠买几身衣服,洗净烘干后送上来。
女影卫欲言又止:“兜衣……需要买么?”
宁云简的表情凝固一瞬,并未回答。
女影卫识趣低头:“属下遵旨。”
宁云简镇定叮嘱:“记得洗干净些。”
女影卫恭敬道:“是,属下这就去办。”
*
栩儿方才就已到了,但一直被祁衔清和肖玉禄拦在门外,只得去厨房和梓儿待在一块。
梓儿看了看外头那群死死瞪着她们的侍卫,小声问栩儿:“你觉着陛下还喜欢小姐么?陛下方才看见小姐时眼神像是要吃人似的,全然不似从前。我心里慌得不得了。”
“陛下亲口说他救小姐只是为着报仇。”栩儿声音低落,“可我想不通,若是不喜欢,陛下为何又还留着那张方子,且随身带着。”
梓儿苦笑道:“罢了罢了,咱们哪能看出陛下的心思?只能看天意了。”
可她俩和崔氏一族的性命是否能保住全在陛下一念之间。若陛下已不在意小姐了,大家只能一块死;若陛下仍喜欢小姐,崔家便安然无恙,小姐日后更是能享滔天的富贵权势。
此番当真是,要么进神仙阁,要么进阎罗殿。
说话间药便熬好了,梓儿将汤药倒进碗里,放食案中小心端进屋里。
她进屋后特意瞧了一眼,见皇帝背手站在窗前,连脸都没对着自家小姐,不由和栩儿对视一眼,双双心里一凉。
可待她小心翼翼将崔幼柠扶起,才发现玉佩已不在主子手里了,心里又是一阵忐忑,却不敢表露出来。
宁云简转过身,静静看着她们二人为主子喂药。
服侍主子喝完药,梓儿为主子将嘴角的药渍揩去,栩儿将崔幼柠轻轻放下,再把被子盖好。
做完这些,两个丫头无措地看向宁云简,不知该不该留在屋中。
宁云简盯着她们看了许久,一双黑眸辨不清情绪。
两人后背发寒,双腿也开始打抖。
宁云简缓缓开口:“她昏过去前都交代过你们什么?”
栩儿这才想起崔幼柠要她带给裴将军的那封信,背后顿时冒出一层冷汗。她暗暗掐了掐掌心,让自己镇定些:“小姐让我们将银两和除陛下送的那块鸳鸯双子佩外的物件分一分,日后过好自己的日子。”
她不敢提遗书一事,连小姐写给家人的那几封都不敢提,因为所有信都放在同一处,只要陛下派人去翻,就会看见小姐写给裴将军的那封。
小姐与裴将军定过亲,且是裴将军倾慕于她,亲自登门求娶。若当初陛下再晚几日杀回京城,小姐就嫁进裴家了。因着这一段过往,无论陛下是否还喜欢小姐,这封信都绝不能让他看见。
宁云简拿着玉佩淡淡道:“那这块玉佩呢,她作何打算?”
栩儿等的就是这句话:“小姐说……要这块玉佩陪她入葬。”
宁云简一怔,酸楚与情愫并生,如藤蔓般将整颗心都牢牢缚住。他艰涩道:“这话是她亲口说的?”
栩儿重重磕头:“是!奴婢绝不敢有半句虚言!”她说完后屋子里便静了下来,落针可闻。
宁云简用指腹抚摸玉佩许久,方再次开口:“她还说了什么?”
“小姐还让奴婢们去一趟京城,将她的……死讯告知双亲。”栩儿面色不变地撒着谎,“旁的就再没有了。”
宁云简眸中掠过一丝失落,叫栩儿起来,之后许久都未再言语。
两个丫头只觉心被架在火上烤,身上其他地方却冰冷到麻木。
汗珠滴落的微响中,她们终于又听到帝王那如清溪淌过玉石般好听的声音,却是在唤祁衔清。
宁云简吩咐道:“派人将她们送下山,在衙署外找个地方安置。”
衙署外?那便是说,即使陛下带小姐回衙署,她们也不能跟在小姐身边伺候?
栩儿大惊,当即哀求:“陛下,小姐今日还需换衣擦身,这些事不好假手于人,求您让奴婢们留在小姐身边照顾吧。”
换衣擦身……
宁云简眸光微动,尔后淡淡瞥了眼祁衔清。
祁衔清看出主子态度,一手拎一个将她们拖了出去。
第6章 她醒了
晚间宁云简用过膳后,肖玉禄便带着几个内监将榻和被褥送了进来,为难地看着床上的崔幼柠。
宁云简垂眸看了眼崔幼柠娇美的睡颜,俯身将她横抱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