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次在杏花林里,危怀风问她看没看过这些,声音热热的,一脸的坏样。她一听便知道那会儿他心思不正,有心想驳,奈何对这一块委实茫然,是以成了个不情不愿的闷葫芦。
岑雪放下信纸,摸上画册,便要翻开,脑海里蓦地又响起危怀风的另一声笑。
——洞房那晚,一起看看。
一起看看?
像是被蛊惑,一些暧昧的、热烈的画面裹挟着未知的战栗、悸动袭来,岑雪手指僵在那画册封皮,半晌没动。
第108章 备嫁 (四)
夏花进来伺候岑雪洗漱, 看见案上放着那一摞画册,仍是原本待着的位置,像是没动过。画册旁有一封信, 已盖上泥封, 应是岑雪回给危怀风的, 明日一早, 便要往外寄出去。
“姑娘看完了?”夏花大着胆, 多嘴一问, “如何?”
“你自己看看不就知道了。”岑雪不答前一问, 眉目淡然,披散秀发走向浴桶。
“那可不敢。”夏花嘟囔,不敢再造次。
※
危怀风的回信很快,差不多每隔三日便会来一封, 或长或短。长时,会叙说一些前线发生的趣事,自夸战功, 或是分析战局;短时,则是一两句直露、炙热的情话,配着那风骨秀雅, 与他本人性情大相径庭的字,能臊得人脸红半天。
岑雪看完以后, 把信一封封地收攒起来,用一把小金锁,锁在紫檀八宝纹木匣里,而后托着腮, 坐在案前,用一个下午的光阴来慢慢与他回信。
岑元柏愿意为他们主婚的事, 岑雪已在信里告知,那一次,危怀风回信仅有一行,说的是“感天动地,此生不负”,没隔多久信又来一封,补充一句“望卿亦不负我”。岑雪几乎能想象他在繁重军务里抽闲回信,回完又发现漏掉一句要紧的,着急忙慌喊金鳞再送一封的样子,笑起来,回信指摘他浪费人力。
于是下一封信,危怀风便开始在为自己开解,说是前线枪林弹雨,传信的骑兵可比冲锋陷阵的将士们轻松安全,那是喜鹊搭桥一样的吉祥差事,他们抢破头都不一定能送上一回。岑雪哭笑不得,打开木匣,把那封信珍藏好,提笔回信时,问起他婚事相关事宜——大概何时凯旋,来迎亲时率多少人马,陪同有哪些重要的人,需要安排多少住处……危怀风呢,一一照回,顺便问起她备嫁的进度,请帖怎样,婚服又怎样,凤冠霞帔那些,是否比上一次更美……
战火绵延,时日飞转,在那一封封信越垒越高,快要与木匣齐平的那天,雍州大捷的消息从前线传来。岑元柏在这一天回到行辕,蔼然地看着岑雪,道:“婚期已定,六月初三,怀风来迎亲。”
岑雪说不清那时的感觉,像是很镇定,可身体忽又轻飘飘的,像是坠入天上的云团里。岑元柏始终看着她,向来严厉的眼神失了威力,良久后,他又道:“嫁衣都准备好了?”
岑雪点头。
“合身的?”
“合身的。”岑雪回答,不知为何,忽然感觉这一刻的父亲有些苍老。
岑元柏嘴唇微动,似想再说些什么,可最后什么都没再说,点点头,吩咐春草、夏花两人务必尽心尽责后,便转身走了。
六月初三,一晃便来,岑雪从行辕里出嫁,天刚亮,仆从们便开始忙前忙后,准备着送嫁的一应事宜。
岑元柏为岑雪请来一位儿女成双、姻缘美满的全福夫人,负责梳头开面,乌黑柔亮的长发从紫檀木梳齿里泄下来,袁氏慈眉善目,微笑念道:“一梳梳到头,富贵不用愁。二梳梳到尾,比翼共双飞。有头又有尾,此生共富贵……”
屋里另聚着一群女眷,皆是前来观礼的各位官家夫人,看着镜台前凤冠霞帔、姿容昳丽的新妇,无不称赞。忽然人群一静,一人走过屏风,驻足在窗前的一方边几旁,有人发现,率先唤了声“岑大人”,岑雪目光从铜镜里转过去,竟然真是父亲。
岑元柏今日一袭天青软绸阔袖滚回字纹长袍,修眉清目,身姿颀长,他站在边几旁,听见袁氏梳头,说道:“一梳梳到头,无病又无忧。二梳梳到尾,永结同心佩……”
袁氏说完,岑元柏走上前,道:“我代你娘为你梳一次。”
岑雪一怔,眼圈旋即潮热,袁氏笑着把檀木梳递过来,岑元柏握住,一刹间竟感沉重,略停了停,方握起岑雪一缕头发,为她一梳到底。
“岑大人,说句吉祥话吧。”袁氏声音温柔,笑意抚人。
岑元柏握着岑雪的头发,一梳及终,他脑海里忽然浮现起杜氏的音容笑貌,仿佛这一刻,他们并肩站在女儿身后,为她梳发送嫁。
他道:“愿吾儿一生顺遂。”
岑雪笑,眼眶里打转的泪珠落下来,匆匆拭走。岑元柏把檀木梳交还给袁氏,看回岑雪,道:“他若敢负你,随时回来。”
“嗯。”岑雪用力点头。
众人见他们父女如此,歆羡赞美之余,前来相劝。岑元柏毕竟不便在内宅多留,交代袁氏等人多加看顾岑雪后,赶往前厅迎客。
岑元柏走后,岑雪与袁氏等人留在房里,接着绾发、梳妆、开面,妇人们有说有笑,或是聊自家趣事,或是传授治夫之术,间或也有泼辣爽利的,来问岑雪压箱底的物件都看过没有。岑雪知晓压箱底的嫁妆便是那一摞画册,羞着说看过了,被考起细节,则支支吾吾。那夫人一看,便断定是没学透,吩咐春草找画册,要亲自来教,岑雪大窘。
袁氏替她解围,笑骂那泼辣夫人:“人家有不懂的地方,自然会与夫婿琢磨,谁要你来教?”
“就是,没得坏了人家小夫妻的恩爱情趣,月老怪罪下来,担待不起的。”
众人笑成一团,岑雪脸颊越发烫,想起这一次乃是正儿八经地与危怀风成亲,夜里便是洞房花烛,心似擂鼓。
婚礼接亲的时辰是申时,众人等在屋里,一切准备就绪后,迟迟不见外面有迎亲的锣鼓声传来。袁氏叫春草先往前厅去探一探,安抚岑雪:“时辰才刚到,不急,姑娘与危将军的良缘是月老亲牵,误不了的。”
岑雪笑应,却不知为何,蓦地有一丝不安从心头掠过。雍州战事刚结束,危怀风连日赶来,来不及提前入城,原计划是今日率人来接亲,接完便回雍州的。莫不是路程计算有误,是以耽搁了?
不久,春草回来,说是前厅里宾客齐座,也在翘首以盼,岑元柏已派了人出城,想是姑爷被什么事情绊住,是以有些迟了。
众人点头,皆表示理解,因怕岑雪多想,又说说笑笑的,聊起各家的欢乐事来。
这一等,日头西下,天色极慢地被一层层的灰黑侵染,在这期间,春草、夏花轮流着往外走,每一次回来,都是一脸黯然。屋里的欢笑声终于彻底冷淡下来,像是一捧燃烧完的灰烬,跟着落日一并沉入西山。
岑雪再也坐不住,从绣墩上站起,云髻凤冠上的流苏晃动,她开口,嘴唇有些克制不住地颤抖:“我去前厅看看。”
“那不成的!”有夫人前来拉她,仍是存有希望,劝她再等一等。宾客都在前头等着新郎来接亲,哪有新郎不出场,新娘便自个跑到人前的道理?
岑雪被拉着坐下,一颗心像是被攫走,扔在油锅里,上蹿下跳。如此煎熬了一个时辰后,屋外有丫鬟前来传话,说是岑元柏下令送客,等在前厅里的宾客准备走了。
众人无不讶然,目目相觑,各自都揣着一肚子话,不敢出口。袁氏意外道:“怎么回事?今日乃是接亲的日子,新郎都没来,客人走什么?”
来传话那丫鬟道:“回袁夫人,先前岑大人与宾客们等在前厅,始终不见新郎人影,接二连三派人往城外去打探,也没寻着半点踪迹,回来报信的人说,新郎今日像是根本没来接亲。一刻钟前,有人送信进行辕来,指明说交给岑大人,岑大人看完以后,便说婚礼取消,叫客人们先走了。”
众人更是惊诧,各种可怕的猜想占据脑海,说话间,又不断有丫鬟赶来,催促自家夫人回府。袁氏走前,握着岑雪双手,殷切道:“姑娘莫要慌,你与危将军青梅竹马,情意相投,他不会无缘无故抛下你不管,必是有什么事情耽误了。但是吉人自有天相,他能征善战,一定能逢凶化吉,遇难成祥,你也莫要担心!”
岑雪不记得是如何送走众人的,赶往前厅时,夜色漆黑,光影纷乱的大红灯笼像一根根针刺进眼睛里,她跑进厅堂,看见岑元柏一人独坐在上首,身上那一袭天青软绸阔袖滚回字纹长袍蒙着层灰败的阴影,那颜色成为一种极其不祥的预兆,冲着她压来。
“爹爹……”
岑雪走上前,胭脂抹过的面颊苍白。
岑元柏收紧手上的信,道:“怀风今日来不了,你回屋换下嫁衣,先休息吧。”
岑雪声音发颤:“为什么?”
“有些私事。”
“什么私事,可以连成亲都不顾?”
岑元柏不语,岑雪情绪激动,冲上前夺走他手里的信,打开一看,里面竟是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有。
岑雪愕然。
“信是我吩咐仆从送进来的,”岑元柏声音平直,道,“不然下不来台。”
岑雪呆住,更大的恐惧与不安席卷而来,她抬头,道:“怀风哥哥不可能无故缺席婚礼,必然是发生了变故,我出城去找他。”
“亥时至,城门已关,今夜他不会再来,你也出不去,听为父的话,先回房休息。”岑元柏语气倏然不容置喙。
岑雪更感窒息,像是被拽进水底,不敢往深处吸一口气,她竭力站稳,道:“爹爹可否告诉我,前线是否又有战事?”
若非是前线突发警情,岑雪想象不出,危怀风为什么抛下婚礼不顾,让她与父亲在众目睽睽下苦等一日,备受煎熬。
“雍州并没有。”岑元柏坐在上首,沉声道,“但西边有。”
岑雪瞳孔骤然收缩。
便在这时,外面传来急促脚步声,一名仆从领着位身着甲胄的士兵匆匆赶来,说是城门落下前一刻,从外冲进来一名铁甲军,有要信要传与岑元柏、岑雪。
父女二人听得来人是铁甲军,眼里皆放出光亮,那士兵单膝跪地行礼,面色凝重,致歉后,说明来意。
岑雪听完,脑袋里轰然鸣叫,难以置信。
第109章 狼烟 (一)
太兴二年, 五月,西羌趁着中原内乱,大举进犯。六月, 西陵城破, 铁甲军副帅樊云兴身负重伤。
十余万铁甲军在短短一个月里溃不成军, 危怀风几乎没有反应的时间, 战报一封接一封送到他手上, 前一刻是西羌兵临城下, 意图占领天岩县, 下一刻,便成了西陵城沦陷,数十万百姓沦为战俘,危在旦夕。
不止是危怀风, 任何一个听见这些战报的人都会瞠目结舌,岑雪被夜风卷裹,满身是砭骨钻心的利刺, 她听见自己开口:“不可能……短短一个月,樊将军怎么可能在短短一个月内败给羌人?!”
“羌人休戈十一年,养精蓄锐, 兵力早已不同以往,此次进犯, 主帅蒙多率有骑兵三十万,步兵十五万,大军压境,樊将军寡不敌众, 势必难支。而且,十一年前西羌一败, 雁山一带的地形图尽在羌人手里,樊将军纵然费心提防,也难再发挥昔日优势,三捷关往内一路埋伏,皆被羌人连根拔起,就连重新布防在普安、天岩、百丰等地的哨卡、营垒,也全在羌人的掌握当中,这一仗,羌人来势汹汹,如履平地,樊将军根本没有胜算!”
岑雪、岑元柏皆是色变,昔年一战,雁山的地形图缘何落入羌人手里,在场的人心知肚明。那时,不仅是雁山,西陵城沿三捷关、积石山一带数以百里的行军舆图皆已被盗,致使危廷、襄王身陷龙涸城,命丧疆场。危怀风夺回西陵城后,为防止被羌人暗算,特地下令重新修建防御工事,调整驻所。在过去一年里,雁山里外两界相安无事,为何偏偏在这种时候,羌人大举进犯,并对整改后的军事布防了如指掌?
“什么意思?又有人泄露了军中机密,让羌人拿到了新的军舆图?”岑雪声音发冷。
“关城战况十万火急,将军眼下暂时不能彻查此事,但若非是军情泄露,羌人不可能那么快攻下西陵城!”
岑雪心胆更寒,颤声道:“你家将军如今人在何处?”
“昨夜收到急报后,将军便已全力赶回西陵城,现在人应该在川西境内了。”
“我回屋稍事休整,便与你一起启程。”岑雪说完,踅身往后院,嫁衣拖曳在冷硬的地砖上,勾开一抹殷红。
岑元柏勃然道:“你要做什么?!”
岑雪道:“爹爹听见了,我要去找怀风哥哥。”
“西陵城危机四伏,水深火热,你手无寸铁,找到他后,又能做什么?!”
岑雪一震,不甘心道:“上兵伐谋,我赤手空拳,一样可以与他并肩应敌!”
岑元柏板着脸孔,手一招,示意厅堂外的扈从拦住岑雪的去路。岑雪忿然回头:“爹爹!”
“你今夜胆敢走出行辕一步,便不要再认我这个父亲。”岑元柏语气决然,不留余地,更令岑雪错愕难当,满眼皆是沉痛。
“西陵战事,自有他危家应对,你与他尚未成亲,无需为他赴汤蹈火。”岑元柏放缓语气,克制道,“听为父的话,先回屋休息,后面的事,我自有决断。”
“决断?”岑雪倏然失笑,“不论是非,成王败寇,这样的决断吗?”
岑元柏脸色一刹铁青。
岑雪含泪道:“我知道在爹爹心里,怀风哥哥从来不是能赢的那个人,您也从来没有发自内心拿他当准女婿看过,但是在女儿心里,他赤诚勇敢,有情有义,是这世上我唯一会倾心爱慕的郎君。莫说是我与他尚未完婚,就算是没有婚约,形同陌路,我也一样会为他赴汤蹈火。赢不赢不重要,成王成寇也不重要。天地有眼,人心有义,爹爹心中的是输赢,而我心中是是非,是道义!”
岑雪说完,视野模糊,热泪已顺着脸颊滚落,她毅然转身,走向夜色深处,那两名扈从要拦,被岑雪推开,茫然地看向厅堂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