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夜里,贡侓率人侦查地图上标注的所有地点,回来时,已是五更。蒙多在大帐里听完他汇报的内容,压紧眉头:“你确定?!”
“确定……”贡侓汗颜,“图中三十六处,每一处,皆有伏兵!”
蒙多变色,众人亦是难以置信:“怎么可能?九万人马,如何在三十六个地方埋伏兵力?难道他不要普安县了?”
“应该是援军,严峪是危怀风劝降的,他若开口要人,严峪不可能不给!”
众人一时茫然,蒙多眼神几度变换,沉声道:“传令三军,驻守九龙坡,无军令,不可出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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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厉炎巡城回来,笑着向危怀风禀告:“已有三日,羌人不敢派兵出营,几十万人龟缩在九龙坡里,王八一样,看来是把那些埋伏都当真了。怀风,你这一计,化虚为实,无中生有,神威大振啊!”
数日前,危怀风先派人在羌人大营里散布假消息,说是那天夜里一共伏杀羌人骑兵三万人,制造恐慌,扰乱军心。然后再设下大风吹送地图一计,分别派一百精锐潜伏至九龙坡外三十六处,“坐实”埋伏假象,震慑羌人,对方果然上当。
城楼上风势猛烈,危怀风按剑远眺,声音稳而有力:“严峪的援军再有十天便能赶到,派人继续盯着九龙坡,若有异动,随时来报。再点三万人,今夜随我突袭。”
厉炎一愣:“不等援军便突袭?”
“无而示有,诳也。诳不可久而易觉,无不可以终无。”危怀风语气悠哉,眼底则锋芒毕露,“无中生有,得先假后真,先虚后实,不来点真的,唬不了半个月。”
厉炎了然,笑道:“行,那你先回官署休整,待人集结完后,我派人叫你。”
危怀风眉宇微动,他等在这儿便是,何必非要回官署?
厉炎在他肩膀上一拍,嘴角往上咧:“走吧,不先见一见弟妹,怕你打起仗来使不上力!”
“……”危怀风眯眼,终是一笑,拿开肩膀上那只手,晃悠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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岑雪这些天在与孙氏、苏氏等女眷一起忙活军中医馆的事,白天都不在官署,约莫日落方回。
危怀风走进客院,余晖脉脉,大槐树在暮风里抖落着金光,岑雪应是刚回来不久,蹲在树下,分辨簸箕里晾晒的各种药材,藕粉色的裙琚拖曳在树荫里,被转圈的阿黑拱开,风吹扬她臂弯里的披帛,阿黑仰头,吐着舌头要咬,她抬臂躲开。
“嗷!”
看见危怀风后,阿黑抛下披帛,围在他脚边一圈圈地转,尾巴摇得像个水车,呼呼不停。
岑雪抬头:“回来了?”
“回来用膳。”危怀风应,暮色里,一身战甲威严冷肃,英气轩昂。
岑雪猜测:“夜里有战事?”
危怀风点头:“率三万人,突袭九龙坡。”
岑雪若有所思:“什么时候,来得及吗?”
危怀风不答来得及与否,坦荡荡应:“厉炎撵我回来的,说要先看一看你,不然一会儿打起仗来没力气。”
“……”
岑雪哑然,瞋他一眼,埋头继续弄簸箕里的草药。危怀风看着那双白花花、嫩生生的手,喉头微微滚动,上前催:“别弄了,先陪我一会儿,不然真来不及了。”
角天给二人送来晚膳,与以往一样,仍是在主屋外间食用。春草端来铜盆,先让两人盥手,碰水后,岑雪轻轻“嘶”一声,想起右手掌肉上有点擦伤,不及遮掩,危怀风抓过来,皱眉:“怎么弄的?”
“下午在医馆里捣药,一点擦伤,没事的。”岑雪挣脱,想起捣药,耳鬓莫名染开些红晕。
“捣什么药,手磨成这样。”危怀风语气仍不满,像是那东西是个仇敌。
岑雪不应,用方帕擦干手,在案前坐下。危怀风跟着坐在对面,先夹两块肉脯进进她碗里,要她多补。
岑雪便也给他多夹肉:“今夜你有战事,你要多补。”
危怀风笑笑的,话里有话:“我不用这玩意儿补。”说着,亮眼挑起来,一动不动凝视着岑雪。
岑雪怎会听不明白,想起他这几天夜里做的那些混账事,耳根冒烟,埋头吃饭,不愿搭理。
危怀风便顾自请功:“今夜大捷后,可有奖赏?”
岑雪依然不应。
危怀风语气转为幽怨:“回来还没打过一次胜仗,也不知道今夜是何情形。”
岑雪吃饭的动作慢下来,腮帮鼓成一团,像颗汤圆。危怀风看在眼里,心痒痒的,恳切道:“小雪团怜我,若是胜了,赏我一回可否?”
岑雪默然,在这一声“小雪团怜我”里溃败下来,可是想起他的那些心思,又有些后怕,半晌磨出一句:“我手不方便了。”
危怀风一怔,听明白后,笑得肩膀颤抖。
“我方便啊。”
笑着,他举起那双有力的大手,满眼狡黠。
第114章 对峙 (二)
戌时二刻, 厉炎派人来叫走危怀风,岑雪送他离开官署,看他骑着白卢消失在夜色尽头, 想着一会儿的突袭, 惴惴难安。
春草、夏花怕她多想, 劝人回屋后, 准备热水, 说是今日从医馆那里拿来些艾草、佩兰, 是三当家夫人孙氏送的, 用来沐浴,有驱蚊止痒的效果。
夏花很积极,这些天她总是看见岑雪身上有红印,最开始是脖颈有一小点, 后来像是过敏发作,慢慢往下蔓延,锁骨、肩头、后背都有那么一两个, 昨天夜里伺候岑雪沐浴,发现胸那儿都有了,指甲大小, 不起包,平平的, 像是痧,也不知道是被什么蚊虫咬的。
西陵这地方干燥多风,夏天日头极烈,许多树木都是盛京没有的, 想来蚊虫也是,千奇百怪, 用藿香熏都熏不死。
夏花一面苦恼,一面又心疼,为岑雪仔细擦洗肩后的雪肤。水汽氤氲,岑雪趴在浴桶上,歪着头,脸枕着胳膊,走神时,夏花指头忽而按在后背某一处,轻轻的,小心翼翼。
“姑娘,痒吗?”夏花试探着道。
“不痒。”
“那疼不疼?”
“……不疼。”
“怪。”夏花嘟囔,“这蚊虫咬人不痒也不疼,偏要留那么深的印,外强中干,也不顶用嘛。”
“……”
岑雪想那蚊虫本尊,面红耳热,那哪里是“外强中干”,分明是“衣冠禽兽”,披着狼皮的小黑狗儿。
想起前面也有,岑雪羞臊道:“你休息吧,我自己来。”
“不行,”夏花很敬业,“姑娘的手掌疼着呢,那铁杵硬邦邦的,您今儿捣药,一捣便是一下午,掌心都要被磨破了。”
岑雪的脸更热起来,也不知是想起什么,额头蒙上薄汗,鬓发都快湿了。
大概是因为有战事,今夜突然格外漫长,岑雪沐浴完后,换上一袭素纱寝衣,外披云锦广袖褙子,坐在榻前看书,横竖看不进去,便又拿来那本《西陵手稿》,认真研读。
危怀风今夜要率领三万精骑突袭九龙坡,岑雪翻开详述九龙坡战地的那两页,反复细看,试着在脑海里想象此刻危怀风与羌人开战的情形,浮躁不安的心稍微平静。
春草进来时,已是三更,满面忧虑:“姑娘,先睡下吧,九龙坡离这儿少说也有六七十里远,待危将军回来,多半都要天亮了。”
岑雪应一声,待人走后,视线却没离开手里的书稿,满脑海皆是危怀风拔剑作战的模样——有那一计无中生有在前,危怀风今夜的突袭胜算很大,她不该太担心,可是一想到那天在树林外看见的他,那满眼血丝、落魄狼狈的面孔,她心又狠狠地抽起来,半点不敢大意。
临近五更时,屋外终于传来躁动声,岑雪晕晕欲睡,听见动静后,从榻上起来。手里的书稿砸落在地,她来不及捡,房门在这时被人推开,危怀风走进来,一身甲胄,大氅挟风,兜鍪底下的眉眼锐亮,唇梢勾着笑。
“赢了?”岑雪脱口而出,心脏快蹦出喉咙。
危怀风偏卖关子,走进来,半天才道:“嗯,来领赏了。”
岑雪展颜,危怀风右手按剑,左手抱起她,原地转圈。
角天从外面赶来,看见这一幕,捂着眼睛喊道:“少爷,热水备着的,您是在这儿洗还是回主屋?”
危怀风放下岑雪,若有所思。岑雪推他,要他先回屋去。危怀风无奈一笑,冲角天道:“回主屋。”
待人应声走后,又对岑雪道:“先睡,不用等我。”
岑雪狐疑,想起他走前“可怜巴巴”说要求赏赐的模样,半信不信。危怀风笑着,也不留准话,转身走了。
岑雪脸热,收起榻下的书稿,走回床上先躺下,手往前放时,摸了摸,想起上次危怀风躺在这里的情形。
那厮很坏,总是装一副可怜模样,求人垂爱,先是借口失眠,要求陪伴着入睡,后来又说贪恋那令他安神的香气,嗅一会儿便走……反正吧,每回都是披着皮来,等人心软后,再慢慢显形,等发现上当,已然是来不及了。
“坏种。”
岑雪轻骂,唇角却弯弯的,搂着被褥睡去,毕竟等了大半夜,早困了,眼皮一闭,很快进入梦乡。
梦里,天没亮,四周裹着层淡蓝色的光晕,像是被月光笼在山林里。柔风拂面,鼻端是雨后青松一样的清爽气息,有双熟悉的大手从身后伸来,拥住她,修长手指勾起她手掌,抚摸她被磨疼的掌肉。
岑雪认出是危怀风的手,他的手很大,掌面宽厚,手指修长,弯曲时,指节处像嶙峋的崖石,有点硌人,手背则有青筋突起,摸上去会叫人战栗。
他不说话,全身只有手在动,她看见林地上映着他们一高一矮的身影,月色如水,他拇指擦过她指缝,他们的手交握起来,肤色深浅,触感迥异。岑雪忽然浑身发麻,用力收紧手缝,夹住他的手,喉咙里溢出一点欢愉的声音。
怪,太奇怪了。
岑雪意乱神迷,耳后则传来低低的笑,她猛然睁眼,那座被月光笼罩的树林消失,眼前是纱帐床榻,危怀风躺在身后,手收上来,湿濡的指头在她小臂一擦。
岑雪羞臊至极,差点要蹬人,危怀风按住:“醒了?”
“你又这样……”岑雪声不成声。
危怀风坏笑,蹭上来,开始勾她放在枕头旁的手,问起一个看似不相干的问题:“谁让你在医馆捣药的?”
“人手不够,我帮忙而已。”岑雪有意搪塞。
危怀风体贴道:“擦药没有?”
岑雪道:“都没破皮,不用擦药。”
危怀风摸着那块掌肉,没再说话,岑雪以为他要消停了,谁知下一句他问:“捣药累不累?”
岑雪便要答,猛地发现是个狡诈的陷阱,忍无可忍,踢他一脚。危怀风笑出声音,胸膛震动,撞在岑雪后背上。
※
军所里的医馆建在城楼不远处,主要收治前线的伤员,因为人手极度短缺,孙氏、苏氏召集危家寨里的女眷,以及岑雪从村庄外救来的那些村民一起加入。
平日里,岑雪一般用过早膳便会来帮忙了,这天一上午过去,始终不见人影,孙氏到前院里收捡草药,特意往大门外望一眼,走回来时,笑盈满脸。
“你高兴什么?”苏氏坐在水井旁清洗染血的纱布,一脸好奇。
“今儿上午,小雪没来。”孙氏夹着簸箕坐下,越说越欣慰。
苏氏不解。
孙氏“嗐”一声:“你忘了?我家老林可说了,小雪一来,便同怀风住在一个院里,与先前在寨里一样。昨儿夜里怀风突袭羌人,五更才回来,今日肯定是要睡到日上三竿,那小雪嘛……”说着,意有所指地耸耸眉头。
苏氏哭笑不得:“你先别乱说,官署里住房少,两人住在一个院里,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儿。怀风还欠着人家小雪一个正儿八经的婚礼呢。”
“也不算欠。”孙氏说起那次在危家寨的婚礼,苏氏摇头,慈柔眉目含笑:“不一样,那次是他俩自作主张,诓骗人的,这一次,才是父母命、媒妁言,名正言顺的成亲。怀风是规矩人,不会做那婚前逾矩的事情。”
“他规矩?”孙氏想笑,改换说辞,“是,搁以前,碰见外面那些女郎,他是规矩得很,可是眼下是个什么情况?”她胳膊肘往苏氏一拐,压低声音,“前两天小雪脖子上那痕迹……我可都看见了。”
苏氏一怔:“不会吧?”
孙氏眼皮斜乜:“不会?会得很,少年夫妻,初尝滋味,有的是花样要玩。要我看哪,估计用不上多久,咱们便要升辈分喽!”
下午,官署来的马车缓缓停在医馆外,岑雪下车,同往常一样,先往药铺走。从大门到药铺要先过一个天井,空地里晾晒着洗过的纱布,大片大片褪色的红在风里飘舞,孙氏、苏氏坐在水井旁,你一言我一语,聊着家常,不亦乐乎。
“你家俊生也是,我听他这次回来,老是提起一个叫什么花的小姑娘,说养了几只狗,没法带回来,委托那小姑娘帮忙照看着,隔三差五便要写信回去,说是关心狗。啧,狗才信呢。”
“叫‘大花’,是在明州认识的,她娘亲救过殿下一命,后来染疾,没能活下来,殿下于心不忍,便把她和底下的两个妹妹一块接走了。唉,也是个苦命人哪。”苏氏叹起气。
孙氏不以为然:“那不正好?没爹没娘了,那你就做人家的娘呀,接进家里来当童养媳养着,等以后俊生再大些,不就有媳妇了?青梅竹马,跟怀风、小雪一个样儿!”
苏氏哑然失笑,忽然发现身侧来人,抬头一看,正是岑雪、春草、夏花一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