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云兴面无表情,应道:“命有点硬,阎王爷嫌硌手,不肯收,让你失望了。”
贡侓道:“那我这次是不是要给阎王爷搭把手,让趁早你下去报个到,省得你在这里苟延残喘,生不如死。早点下去,也好跟你那侄儿做个伴。”
樊云兴瞳孔震动,手背青筋突暴。
贡侓笑道:“怎么,人都半个月没信了,还等着呢?”
身后队伍里发出一阵奚落冷笑,看过来的目光满是鄙夷。贡侓手拽缰绳,马儿往前轻踱两步,他居高临下,看着樊云兴惨白的脸庞,慢悠悠道:“若没记错,他最后一次出现是在九日前,手底下两千人马,妄想从飞泉峡偷袭。可惜那地方早有伏兵,危廷那本手稿里不是写着的?——‘飞泉峡崖峭径窄,纵深八里,宜伏兵,忌突袭’。怎么他危家的手稿,他看得还没我们仔细?不过,话又说回来,我原以为城楼上的那些草人,是他回来以后弄的呢。”
说着,贡侓往四下一瞥,后山入口狭窄,樊云兴周身仅有一百多名满身伤痕的铁甲军,像极一群负隅顽抗的丧家犬。
虎将厉炎已死,参军林况不见人影,莫非那把他们唬在城外数日,不敢贸然往前进犯一步的草人之计乃是林况所出?
不,不像。林况若是有那本领,西陵城不至于丢,危怀风不会被他们杀个措手不及,在九龙坡一败再败……一切似乎是从危怀风在九龙坡最后一败开始的。先是利用被关押的村妇伏杀大羌勇士,接着顺水推舟,散布谣言,动摇他们的军心,让他们王八一样躲在九龙坡里疑神疑鬼,半个月不敢往前迈进。
要不是有人帮忙解决了严峪派来的援军,现今被杀得落花流水的八成就是他们了。以危怀风那股狠劲,秋后算起账来,睚眦必报,那时候,被钉在城门上的厉炎便是他们这一行羌人的下场。
斩草不除根,必有后患。今日既然来了,便要找出躲在危怀风背后的那个人,否则纵然有功,心里也有气难以泄出。
贡侓目光扫过众人,慢慢往山上掠去,樊云兴戒备道:“列阵!”
话声甫毕,那一百多名“丧家犬”应声而动,分成三列,一层层堵在面前,拦住山林入口。
贡侓挑眉:“你还敢拦我?”
樊云兴漠然:“狗进家门,自然是要拦的。”
贡侓勃然变色:“你有脸骂人,倒是也撒泡尿照一照自己,你我眼下究竟谁更像狗?”
“畜生撒尿才要自照,别拿你们羌人的习惯来套我。”樊云兴已不欲多言,视死如归。
贡侓败于口舌,咬牙切齿,身后一名副将劝道:“将军,不必跟他废话,区区一百人,刀一抡,杀了便是。”
贡侓愤然盯着樊云兴,忍耐道:“这些天来,在背后为你们出谋划策的那个人究竟是谁?”
今日进城,杀尽铁甲军是其一,搜出那人是其二,贡侓知晓那人必然藏在山上,但若派人搜山,耗时太久,也不知搜住何人才算是对。见樊云兴不答,他抛出条件,道:“你死到临头,发疯咬人,我不计较。不过,你若是能乖乖把那个人交出来,今日在普安县,我可以不杀一人。否则……”
说着,打了个响声,身后很快有羌人士兵押着一群来不及逃脱的百姓上来,皆是妇孺,其中许多是被困在医馆里的城外村妇。
“你交出那一人,我放走这里的所有人,包括你。如何?”贡侓志在必得,眼底掀开精光。
樊云兴抬头漠视他,一声不吭。
“樊云兴!”贡侓耐心告罄。
“樊将军,不必管我们!羌人毁我家园,杀我父母,辱我名节……我们不愿苟活,惟愿将军多杀恶贼,为父老乡亲报仇雪恨!”羌人队伍里,一名被扣押的妇人声嘶力竭,在与羌人扭打间,头颅一昂,迎刀自刎。
队伍哗然,樊云兴眼眶里涌出泪,按紧手下长刀,守在山口,巍然不动。
“蠢货。”贡侓厌恶地瞪那妇人一眼,接着看回樊云兴,“你究竟交不交人?!”
樊云兴目眦尽裂,依旧不应。
贡侓恨恨点头:“行,你要自寻死路,我成全你。”
一声杀令下达,身后数十名羌人骑兵往前疾冲,樊云兴身前的一百名铁甲军严阵以应,咬牙杀敌,奋不顾身。
樊云兴卯足力气,踢起手里长刀,冲进杀阵。
贡侓满脸厌恶,大手一挥,喝令羌人斩杀所有被扣押的妇孺,森然道:“你要报仇雪恨,我偏要灭你铁甲军,杀你大邺人。当年危廷那狗贼犯我西羌,虐我同袍,今日,我贡侓如数奉还。你大邺的关城,我一座座夷为平地,城内所有黎民,我一个个砍成肉泥。我倒是要看看,是你能奈我何,还是危家那对短命的父子能来取我人头!”
“嗖”一声,山林上方风声有异,众人抬头一看,竟是一大波寒芒刺目的利箭袭来。羌人惊诧:“将军,山上有援军!”
贡侓色变,挥刀砍断一支利箭,仿佛天塌地陷一般,不知从何处袭来一股力量,贡侓摔落马下,抬头看时,脖颈嗖然一凉,似有什么贴着皮肉溅开,贡侓瞪大眼,看见一具被砍断头颅的身体倒在一旁,分外眼熟。
“灭我铁甲军,杀我大邺人,夷我关城,砍我黎民——”来人一脚踩在贡侓头颅上,“你也配?!”
第118章 援军 (二)
夜幕吞尽最后一抹日光, 来人脚踩贡侓头颅,手握一把血淋淋的宝剑,月光照在凝霜一样的剑刃上, 和着鲜血, 反射耀目光辉。
有人认出来, 那是皓月剑——原铁甲军主帅危廷的佩剑, 皓月剑。
混战中羌人骑兵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震慑, 目光从贡侓的头颅往上看, 看见来人披着深紫色大氅, 身着银甲,头戴银冠,肤色深似浓蜜,眉眼锐利逼人, 却竟然……是个女人!
不,再等等……重要的不是这个女人,而是这人从后山上带来的援军!
喊杀声撼天一样, 从前方倾泻奔涌,来势汹汹、源源不断的援军冲杀而来,被砍杀下马的羌人一个接一个。羌人副将大呼“后撤”, 不及退回,关城后方突然传来急报, 竟是城楼方向有陌生援军攻来!
前一刻的嚣张气焰霎时被掐灭,羌人们手足无措,有人惶然喊叫:“是陷阱……赫摩多将军,我们被骗了!”
“杀!先杀那女人!”赫摩多格开一名铁甲军, 往手持皓月剑的女人冲去。
斜刺里冲来一人,长刀似千钧铁石, 凌空晃过,赫摩多被砍下战马,樊云兴踩在他身上,一刀捅进他胸膛。
黑夜沉沉,烽火狼藉的关城里再次传开激烈的厮杀声,一个时辰后,冲入城里的数千名羌人身首异地,企图占领普安县的羌人大军丢盔弃甲,落荒而逃。
樊云兴一身是血,竭力用长刀撑着,抬眼凝视着前方一身银甲的高挑女人,呲牙一笑:“回来了?”
木莎回头,脸庞溅血,眉目一如往日炽亮,她看见樊云兴,先为其沧桑的面容一怔,然后看见他肩后插着的刀,不及开口,他已含血笑完,在她眼前倒下。
“樊将军!”众人大震。
木莎上前扶起他,伸手探他鼻息,神色略松:“送他回房,派人救治。”
“是!”
木莎目送樊云兴被人抬走,回头望向后山,接着走进关城里。四下烟熏火燎,血流成河,羌人的尸首堆积在大街两侧,被虐杀的百姓、牺牲的铁甲军倒在血泊里,赶来的夜郎士兵正在为他们收尸。
木莎走过一截矮墙,看见大树底下坐着一名身形格外瘦小的铁甲军,两臂皆被斩断,人靠在树干上,胸前插着利刀。
木莎移开眼,便要走,突然调回目光,走上前,抹开这名铁甲军脸上的血迹。少年稚嫩的五官露出来,在月光里,慢慢与一位故人重合。
木莎认出来了,这是原铁甲军校尉周轶的儿子。
那一年,周轶跟随危廷出战西羌,死在了龙涸城外。今日,她在关城故里,看见了与他一样身着铁甲、慨然赴死的儿子。
木莎痛心地闭上双眼,脱下大氅,盖在少年身上。
风声悲咽,关城四处是飘零的枯叶,木莎走在风里,走完一条又一条街道,走向城门。城楼已被焚烧成灰烬,石块垒砌的城墙光秃秃、孤零零地耸立在月夜下,有一人被钉在城门上,双足悬空,身躯僵直,头颅低垂着,手里虚握着一把残破的剑。
木莎屏息,一步步往前走,抬头看清那人的脸庞。不是危怀风。是谁?木莎辨认不出,却在陌生的面孔前心痛如锥。身后是一具具为守城而倒下的尸首,眼前也是一个个用生命来抵御刀枪的血肉之躯。她难以想象,在此以前,这里究竟经历着怎样残酷、煎熬的交战。
夜风凄厉,俨然哀嚎,脚步声从身后传来,木莎转头,看见一人走过血泊,衣袍底下满是殷红,四目交接,来人步履一顿,投来的眼神里布满愧怍与伤痛。
“大嫂。”林况凄然道。
“怀风呢?”木莎问。
林况悔痛交集,道:“怀风外出突袭羌人,尚未回城。”
“多久了?”木莎的声音开始发抖。
林况道:“十五日了。”
风声尖啸,像一根利刺扎进耳膜,木莎大脑里一片嗡鸣,她努力平复,道:“何时回来?”
林况不再说话,月光照着他惨白的面庞,他眼里泪水汹涌。
木莎感觉耳膜底下的那一根刺径直扎进了心脏。
※
五更,黑不见底的夜空突然裂开一束蓝光,轰隆隆的雷声从裂缝里劈下来,灌入峡谷,瓢泼暴雨倾盆而下。
岑雪奔走在大雨里,手中的火把快被浇灭,脸颊被冷雨打得生疼。峭壁下方的角落皆被一一翻过,堆在草丛里的全是腐烂的尸首,有羌人,有铁甲军,岑雪找不到危怀风,两眼发直,深一脚浅一脚,摔倒在灌木丛里,落下来的火把被积水洇湿,彻底熄灭。
凌远从后方赶上来,扶起她,岑雪推开他,抢过他手里的火把,继续往前走。前方峭壁下黑影幢幢,甲衣在雨幕里焕发光亮,岑雪冲上去,扒开荒草,看见一具尸体,颤抖着掰过来辨认。
不是……不是危怀风。
“轰”一声,惊雷滚落,天幕在被撕开的那一瞬间闪裂幽光,岑雪浑身湿透,面白似鬼,茫然地游走在黑森森的灌木丛里。
峡谷后方突然传来隐约的蹄声。
凌远神色一惊,喝令众人熄灭火把,原地埋伏,上前拉住岑雪,缴走火把弄灭,按着人趴倒在尸堆旁。
不久,那阵蹄声飞快迫近,擦着耳廓而过,间杂几声急促的羌语。
凌远胸膛起伏,手掌按在岑雪头顶,待那声音彻底消失后,开口道:“姑娘,羌人没有退出九龙坡,这里不能久留,天亮以前,我们必须回去。”
岑雪一言不发,挣开凌远,站起来,借着模糊的夜光继续往前摸索。
凌远腮帮紧收,亦步亦趋跟着,在她快要摔倒时及时扶住,又及时放开。岑雪颤颤巍巍,弯腰扒草时,一支利箭从暗处射来,擦着她手背没入草丛里。
“戒备!”凌远厉喝,拽着岑雪拉至身后,刀挥起时,接连又砍落两支利箭。
“果然有大邺人!”一行人从雨幕里驰出,似是先前去而复返的羌人,“杀!”
“拿下他们。”岑雪低语。
凌远所率的一百名精锐已应声杀出,那行羌人约莫十五人,全然没想到藏在尸堆里的人会这么多,不足片刻,败下阵来,仅剩两人仓皇逃走。
凌远用刀押下一名活口,在其膝盖后猛踢一脚,那羌人跪倒在岑雪面前,用生硬的中原话喊着求饶。
岑雪道:“九日前,铁甲军主帅是否率人来过飞泉峡?”
“是……”
“人何在?”
那羌人支支吾吾,说不上话。
岑雪眼神极冷:“杀了。”
凌远手起刀落,鲜血喷溅,羌人倒在一旁。
岑雪瞪向另外一名被扣押的羌人,重复道:“铁甲军主帅危怀风何在?”
那羌人被她的气势所震,怔然不语,岑雪夺走一名扈从的刀,挥向他,怒吼道:“说啊!”
“我……我不知道!”羌人慌神。
岑雪泪如雨下,一刀捅进那羌人胸口里,拔刀时,力气脱卸,往后摔倒,凌远扶住她,看见她满面雨泪,眼神绝望。
“都杀了。”凌远下令。
夜雨如注,雷声阵阵,处理完所有被掳的羌人后,凌远想起先前逃走的那两人,猜测不久后势必有军队返回,劝说岑雪回城。
岑雪不语,失魂一样站着,便在这时,又有蹄声从峡谷入口传来,众人戒备,以为是羌人大军来袭,定睛看,来的是一队身着黑衣、腰佩苗刀的军人,当首之人头戴银冠,乃是木莎。
“吁”一声,木莎勒马下地,走至岑雪面前。
岑雪一身狼狈,睫毛挂满雨珠,泪痕阑干,茫然地看着木莎。
木莎心痛,上前拥她入怀,岑雪再忍不住,嚎啕大哭。
※
普安县一败后,羌人紧急撤回九龙坡,待得天亮,木莎护送岑雪回城,在城楼前集结率领来的二十万夜郎大军,突袭九龙坡。
岑雪醒来,听见前线传来的战况时,已是次日午后。春草为她端来驱寒的汤药,劝她喝下,夏花在一旁绘声绘色地说着夜郎军的英勇战绩。
“羌人也就是仗着有那份手稿,熟悉地形,才敢在外面横冲直撞,这次遇上危夫人,根本就是狗咬刺猬,无处下嘴!昨儿一开战,危夫人便放了一万只蛊虫进去,那些家伙可都是从月亮山禁地里请来的,吞人皮肉,利落得很。那帮羌人自诩什么铜头铁臂,刀枪不入,碰上那一万只蛊虫,照样魂飞胆破,丢盔弃甲。光是昨日一战,危夫人便杀了十万羌人,现如今,羌人已逃离九龙坡,躲进西陵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