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雪捧着脸颊,听完,道:“我想起来了,以前有一次夫人来岑府做客,在聆秋堂里看见一幅装裱在墙上的师兄的字,众人都在夸,唯独她没有,有位夫人看不过去,便故意问她那幅字如何,你猜她怎么说的?”
危怀风眉宇微动,心里似已有答案,羞于开口。
岑雪笑着道:“颇有风骨,与我家怀风不相上下。”
危怀风羞臊,抬手在她脑袋一揉,岑雪靠回来,笑声咯咯。那时候危廷刚入京,危夫人因为是外族人,没什么家世背景,与女眷们相聚总会被人“欺负”。好在她不是吃素的人,每次听见刺耳的话,嘴唇一翻便呛回去,尤其是涉及危怀风时,半点不让步。
“你与夫人一样,都很护短呢。”岑雪呢喃。
“听够没有?”危怀风指指面前的舆图,耳根愈红,整个人明显不自在了。
“够了。”岑雪点到即收,抱起他臂膀,开始与他一起看行军舆图。
※
确认行军路线后,危怀风又叫林况召集樊云兴、木莎,这次主要是商议各线的兵力部署以及领军将领的问题。
厉炎、周俊生等人牺牲的消息已然藏不住,危怀风听完后,在座上沉默了很久。木莎出声打破僵局,道:“格鲁是我麾下的得力干将,九龙坡一战,他立有大功,能力不俗。这次突袭三捷关,他来领兵,不成问题。”
林况点头,道:“那何人来攻西陵城呢?”
“我来。”
“我来。”
两个声音同时发出,众人看看木莎,又看看右下首坐着的危怀风。樊云兴率先反对他:“你那一身的伤,禁得起蒙多几刀?”又瞄一眼木莎,接着反对,“大嫂虽然熟悉西陵城,但以前也没跟羌人对付过,不了解他们的打法。说到底,城是我丢的,这次要拿回来,自然该我上。”
“他一身是刀窟窿,你就不是了?”木莎反诘,语气轻飘飘的,眼神则严肃。
樊云兴便要辩解,林况打断道:“算了算了,大嫂所言在理,你跟怀风都有伤在身,不宜参加这次行动。蒙多奸诈狡猾,仗着有大哥的那份手稿在,入关以来,见招拆招,我们原有的那点优势早已荡然无存。倒是夜郎军,蒙多对他们一无所知,先前在九龙坡又被蛊虫算计了一回,待打起来,多半也是手忙脚乱,对付不来的。”
“夜郎军对上羌人是没有问题,但两军交战,主将难免刀剑相对。蒙多乃西羌第一勇士,夫人若是对上,能有信心一举获胜吗?”危怀风慢悠悠开口。众人听罢,亦是揪心,尽管木莎是三军主帅,但是论单枪匹马的作战能力,显然是不能与蒙多那莽汉抗衡的。
“我……”
“攻城不必急在一时,半个月后,我与二叔领兵。”危怀风决断道。
木莎心有不满,便待发作,岑雪含笑道:“夫人,怀风哥哥也是担心你。蒙多在九龙坡大败,如今躲在城中,不敢轻举妄动,等半个月再开战,不成问题的。”
木莎抿唇,有道是伸手不打笑面人,何况从中周旋的还是岑雪,话又说得那么中听。呵,担心她。天知道,这话要是能从那臭崽子嘴巴说出来,她能有多高兴。偏偏眼前这厮跟那茅坑里的石头似的,又臭又硬,再体贴的心思从他那儿冒出来,也成了熏人的屎臭气。
“半个月后,我叫格鲁来找你,你若有本事战胜他,再来跟我谈攻城的事。”木莎也不退让,一副“老子说了算”的架势,放完话后,径自走了。
厅堂里的人大眼瞪小眼,林况轻咳一声,劝道:“怀风,也不是我说你,这都什么时候了,还一口一个‘夫人’的,叫一声‘娘’能要你的命?”
危怀风充耳不闻,站起来道:“累了,先回屋养伤,夜郎那边有劳三叔联络。”
林况气得想翻白眼,等人走后,扭头问樊云兴:“你说他这臭脾气究竟像谁?”
“谁生的像谁。”樊云兴的白眼也不少。
※
不管怎样,从这一天起,危怀风开始极认真地履行医嘱,每日按时吃药、换药,待伤口差不多愈合,便抽出一个时辰来练练剑。
半个月后,那名叫格鲁的夜郎勇士来到官署,穿一身标准的苗人戎装,腰挎尖刀,体格并不壮,但是一身腱子肉,个头也与危怀风不相上下。
岑雪见过他,那次私闯月亮山墓地,冲进来放箭射伤危怀风的便是这名男子,据说是木莎的王都护卫首领。这次在九龙坡,夜郎大军能杀退羌人,此人也功不可没。岑雪不敢小觑,交锋前,一再叮嘱危怀风莫要逞能,若是体力难支,累及伤势,宁可认输。
危怀风自是答应,然而两人在庭院里打开来后,一切都不再可控。众人在檐下观战,盯着两人不断交锋的刀与剑,心悬于喉,突突跳动,眼看那尖刀要刺中危怀风面门,忽见他软腰一让,旋身时,长剑贴着格鲁腰胯掠过,格鲁回刀反击,危怀风蓦地凌空一跃,格鲁拔腿便追,被危怀风一剑指住眉心。
兵不厌诈,这一局,危怀风以智谋取胜。
众人长松一口气,危怀风回剑入鞘,向格鲁拱手一礼后,道:“明日开战,劳驾阁下佯攻三捷关,我取西陵城。”
格鲁看向木莎,眼神颇有一些不忿。木莎示意他先退下,走上前来,认真端详危怀风,忽地一掌向他胸腹劈出。危怀风瞳仁一震,提肘格挡,险些招架不住。
木莎收手,瞥一眼他稳健身形,向格鲁道:“走。”
危怀风转头,看着那背影消失在月洞门外,磨了磨牙。
当天夜里,角天奉命从九龙坡前线那儿送来一物,捧在手里,是个三尺多的长方木匣。危怀风打开,认出里面的是很久以前在月亮禁地的古墓里看见的那把剑。
剑名“皓月”,光辉似月,削铁如泥,是危廷生前的佩剑。
“少爷,夫人这是给你鼓气呢。有老爷留下的宝剑护体,这次杀蒙多,必然手到擒来,如有神助!”角天兴奋道。
危怀风拿出剑,握在手里,百感交集。
次日一早,天蒙蒙亮,危怀风已起身在屋里换戎装。岑雪走进来,看见他一身银光凛冽的铁甲,案上放着兜鍪,以及一把似曾相识的宝剑。
认出来后,岑雪莞尔,满眼神光。
“笑什么?”危怀风束上护臂,余光都是她。
“恭喜怀风哥哥与令堂冰释前嫌,重修于好。”
“谁与她重修于好了?”危怀风眼皮耷拉下来。
“送你宝剑,传承父志,不就是示好的意思?”
危怀风不吭声,目光一转,落在那把皓月剑上,久久不动。
岑雪微笑,先取来兜鍪,示意他低下头来。危怀风唇角上扬,弯下腰,低头让她为自己戴上兜鍪。
“盼卿凯旋,一切以稳为重,莫要冲动。”岑雪温柔道。
危怀风搂住她纤腰,吻落在她脸颊上,鼻尖上,再慢慢挪至嘴唇。缠绵许久后,两人不得已分开,胸脯上下起伏。
岑雪手指按在他胸前的铁片上,用力推开:“快走了。”
危怀风笑,大拇指压在她水嫩的唇瓣上,挪开后,深深看她一眼,这才狠下心走了。
※
这一战进展得比预想里要顺利,当天夜里,前线便有好消息传来,说是木莎、格鲁率领着十万夜郎大军顺利躲开羌人的眼线,从九龙坡西南方向撤离,若无意外,三日后便可抵达三捷关。
次日,危怀风率领三千精骑,按例前往西陵城外叫嚣,蒙多固城不出,看见领兵的人是消失多日的危怀风,面色更阴沉得可怕。
两日后,木莎、格鲁抵达三捷关,展开突袭,烽烟飘上苍天,斥候飞奔西陵城,蒙多获悉军情,反应过来被骗后,气得踹飞了两名麾下,一名抱在城楼墙头,差点落下城来。
五日后,三捷关的羌人被夜郎军的蛊虫杀得惊惶失措,一再溃败,木莎、格鲁逼近龙涸城。蒙多七窍生烟,坐镇在城楼上,杀了两名从三捷关逃来的部将,怒视着环伺在外的夜郎军,始终按兵不动。
这天,角天送完消息,愁眉不展:“岑姑娘,蒙多该不会破罐子破摔,放弃三捷关外的领地,躲在西陵城里跟少爷硬嗑到底吧?”
危怀风突袭三捷关,是为逼迫蒙多率兵出城,这一点,蒙多已然了然于胸。他若是顺势出城,便等于是一脚踏进危怀风设下的陷阱里;可若是不出城,失去三捷关这一关键退路,他迟早会被切断后援,变成瓮中之鳖。
蒙多或许仍在寄希望于三捷关外的羌人能够奋起反抗,转败为胜,铲除木莎、格鲁这一大变数,但他没想到的是,这一次,等在西陵城外的不止是危怀风与夜郎军。
八月初八,三支骑兵分别从陵城、濮城两个方向赶来,旌旗绵延,声势浩大。前两支是幽州、青州的叛军,后一支是姗姗而来、冲破险阻的严峪麾下。
“梁王、庆王勾结外贼,为一己私利卖国祸民,罄竹难书。我乃原幽州节度使霍光,愿效忠九殿下,为我大邺驱逐外贼,收复山河!”
旌旗蔽空,黄沙飞扬,来人一袭玄黑戎装,骑在马上,说话时,向王玠所在的雍州方向拱手。
“裴敬,原青州州牧,愿与危将军一块杀羌人,收国土,报血仇!”另一侧,一名方脸浓眉,气质刚介的将领报上家门,拱手见礼。
“末将谢存义,严大人麾下将领,因途中被庆王叛军所阻,救援来迟,还望危将军恕罪!”马下之人屈膝行礼,脸庞血污斑驳,形容狼狈。
危怀风下马,大步上前,扶起谢存义,目光掠过旌旗下赤胆忠心的大邺儿郎,热泪盈眶:“救阵之恩,杀敌之义,危某无以为报!”
第123章 回城 (三)
八月初十, 原青州州牧裴敬率领八万人马支援木莎、格鲁,在三捷关外杀敌十万,夺下龙涸城、平沼城。
八月十一, 夜半, 蒙多率领二十万骑兵弃城西逃, 在城外十八里处被危怀风、霍光、谢存义率领的三十万大军拦截, 双方展开激烈厮杀。
城外伏兵重重, 杀阵不断, 羌人退路尽失, 军心大乱,败如山倒。
天亮后,雁山脚下杀声收歇,秋色被层层鲜血渐染, 危怀风冲入敌阵,皓月剑逆风一挥,砍落蒙多人头。
岑雪在官署里听见这些捷报时, 已是一日后,天方破晓,曙光照耀在颓圮、残败的城楼上, 与斑驳血迹融为一体,她望着城外那一轮热烈的朝阳, 喜极而泣。
八月十三,危怀风率领大军进入西陵城。
当天午后,林况部署完毕,马车停在官署外, 接走岑雪。
春草、夏花这回跟着岑雪来找危怀风,也算是历经生死, 惊心动魄。回想先前的一幕幕。两人俱是心有余悸。
“老天爷这次总算是开了眼,及时把幽州、青州那两位大人以及严大人麾下的小谢将军送来,不然这一战不知又要有多惨烈,牺牲多少人。”夏花感慨,这次蒙多半夜弃城西逃,身陷重围,二十万骑兵全数被歼,危怀风、霍光、谢存义等人以破釜沉舟、背水一战的气势拿下这一仗,牺牲人数仅为羌人的四分之一。
至于裴敬、木莎那边,战果更为丰厚,杀敌以外,龙涸城、平沼城皆被收入囊中,那可是十多年前危廷、襄王奉旨出征都没能啃下来的硬骨头,中原丢失百余年的故土。
羌人受梁王、庆王蛊惑,自以为势在必得,妄想趁人之危,吞并西陵城,结果反被围剿,连丢两座城池,不得不说是苍天有眼,报应不爽,因果轮回。
岑雪想起这一战,亦是心潮澎湃,道:“庆王造反后,幽州、青州相继拥兵自立,梁王多次派人平叛,无功而返,庆王也曾有收拢之心,可是霍光、裴敬从来不予理会。原本我以为他们狼贪虎视,与那二人一样,有争天下之心,没想到会在这个节骨眼上前来帮助怀风哥哥斩杀羌人。”
春草道:“梁王、庆王为一己私欲勾结外贼,头上顶着皇家冠冕,干的却是卖国贼一样的恶心勾当,霍大人、裴大人都是有骨气、有血性的大邺儿郎,如何能看得下去?”
夏花也点头,道:“就是,九殿下柔质慈民,宽厚爱人,美名早已广播天下。奴婢想,那两位大人必是早已有投诚之心,或许先前与朝廷作对、与庆王交恶,便是在等殿下现身呢。”
岑雪一笑,想起王玠,百感并至。或许诚如夏花所言,霍光、裴敬并非乱世里窥伺皇权的贼子,而是韬光养晦、静候贤君的良臣。皇室夺嫡,天下飘飖,可是崩裂山河中,依然有碧血丹心、披肝沥胆的端人正士在。他们不一定会在皇权相争时亮剑,却一定会在外贼进犯时挡在苍生面前,为同胞护家国、捍山河,冲锋陷阵,忠贯日月。
三人说话间,马车慢慢驶出普安县城楼,岑雪推开车窗,看见黄沙弥漫,落日苍凉。她回头看向城楼,不知为何,眼前蓦然出现王玠在赵家村门口跪拜的那一幕。
天下苍生并非草芥,为人君者,当为蝼蚁筑巢。
愿为苍生而跪,方能为苍生一搏,为天下挽狂澜,扶大厦,立天命,开太平。
乱世有贤君,有忠臣,纵然风雨来袭,也必能云销雨霁。
※
当天深夜,岑雪赶回西陵城。危怀风下榻官署,刚从前厅部署军务出来,两厢见面,彼此默契相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