危怀风眼皮一耷,看见她嘴角撇着,不知是真生气、假生气。岑雪忽然靠过来,主动挽起他手臂,眼眸一抬,与他含笑相视。
“哧。”危怀风忍俊不禁,捏她脸蛋。
两人依偎走着,绕完曲折的回廊,这才走到那座阁楼前。木莎、樊云兴仍在争执,一个硬要拆,一个非要拦,一群扈从屏气噤声地躲在旁侧,头都不敢抬。
“二叔以前也是这样跟夫人相处的吗?”岑雪看着嘴皮翻飞的樊云兴,讶异道。
“嗯,”危怀风点头,“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我爹为耳根清净,一般不让他俩见面。”
这话太言浅意深,岑雪一时不知该从哪里深究起,便欲问一问危廷是否知晓樊云兴爱慕木莎,前头传来一声呼喝:“怀风!你来,你来评评理!这是你危家的地盘,拆是不拆,你也有说话的份儿!”
危怀风看樊云兴一眼,见他已吵得吹胡子瞪眼睛,又看木莎,人环胸站着,头颅微扬,看似四平八稳,眼刀却锋利得快能杀人。
“重建老宅是大事,长辈做主便好,我没有什么意见。”危怀风原地站着,决定不参与这场争辩。
樊云兴皱眉,木莎忽然唤道:“小雪团。”
岑雪一愣,行礼:“夫人。”
木莎微笑:“你来说。”
众人皆是怔住,纷纷看向岑雪。木莎道:“你们成亲在即,这儿是他的地盘,也是你的地盘。既然他不拿主意,那便由你来替他决断。”说着,往前走,抬手指过周遭的各类建筑,“这些房屋,乃是崔越之霸占危家老宅以后建来寻欢作乐、花天酒地的风月场所,依你看,该不该拆?”
“该。”岑雪毫不犹疑,重重道,“必须拆!”
众人惊怔,木莎眼神一亮。
“危家世代忠良,在西陵城里修建祖宅,乃是为大邺守护一方百姓,保家卫国。崔越之公报私仇,将府邸弄成这副模样,无异于对危家祖辈的亵渎、羞辱。无论如何,这些建筑都必须拆除,一样不留!”
“可是……”
“不过……”樊云兴的驳斥被岑雪打断,她微笑着,顾盼生辉,“怀风哥哥与夫人起事,是为襄助九殿下平定风波,成就大业。既然是为九殿下筹谋,他日功成,定然少不了赏赐,别说是重建一座府邸,就算是另外开府也不过分。如今战事频发,各地财政都捉襟见肘,重修府邸虽然不算多大的工程,但也是一笔不小的开销,倘若这时动工,花费都要算在自己头上,倒不是说承担不起,只是担下来后,岂不是便宜了九殿下?夫人贵为一国之主,不光有财力,更有眼力,想必不会做亏本买卖的。”
众人听罢,忍不住想要抚掌,木莎脸上表情很是丰富,眼神几度变换后,笑起来:“不错,我正是此意。”
樊云兴横眉,仿佛下一刻便要冒出一句“你正是此意个屁”!
“西园没有被动过,仍是老样子,你若不喜欢这些建筑,我叫人把西园收拾出来,你先凑合着住几日。”危怀风开口,语气温和。
木莎心里那点不忿彻底消散,点头应下,忽然又道:“西园地方大,空房多的是,你们也先搬进来吧。”
第126章 相认 (二)
这一问, 两人皆是愣住了。
回来的这两个多月,危怀风、岑雪始终住在一起,最开始是一个院落, 后来是一座官署, 虽然隔得稍远了些, 但独处起来毕竟方便。
要是搬来与木莎一块住, 他做什么都在那一双眼皮底下, 与岑雪温存起来, 岂不方便?
“不必麻烦, 官署离军所更近,我在那边方便些。”危怀风想也不想,一口回绝。
“哦,”木莎端详着他, 也不强求,看向岑雪,“那小雪团先搬进来, 陪我住两日,叙一叙旧吧?”
岑雪不及回答,胳膊倏地被人从后方偷偷捏住, 她挤出一笑,看看危怀风, 再看木莎,莞尔:“好。”
危怀风:“……”
※
“故意的?”
离开老宅后,危怀风耿耿于怀,一脸不痛快。
岑雪大概能猜出他是在气什么, 道:“夫人以前待我很好,她想与我叙旧, 我总不能不答应。”
危怀风哼一声:“想叙旧,白天来小坐一会儿便是,何必非要住在一起?”
“反正也就是这两日,等城里的军务安排妥当,我们便要赶往郢州,先陪她住一住又何妨?”岑雪眨眼,秋波流转,一派天真。
危怀风也不知她是真傻还是装傻,喉头滚动,撇开眼,暂且作罢。
下马车后,两人进入官署,危怀风跟着岑雪走进客院,看她吩咐春草、夏花等人收拾行李,要走时,他腿一伸,把人堵在房门前。
岑雪抬头,看见他逆在暮光里的眉眼,含着情愫。她轻声道:“做什么?”
危怀风不应,往前一步,反手关上房门,低头吻住她嘴唇。
岑雪往后倾倒,被他握住腰肢,往上带。岑雪被迫垫脚,搂住他脖颈,接着位置一转,后背抵在房门上。
房门吱吱作响,在暮风里一颤一颤的,岑雪被危怀风吻得头昏脑涨,嘴唇发麻。认真算下来,两人有三五日没亲热了,危怀风这一吻,发泄似的,简直要把人弄晕。
推开他后,岑雪娇喘吁吁,人从房门上坐到了书案前,膝盖抵着他,香腮酡红,眸波潋滟,嘴唇已被亲得红肿。
“还走吗?”危怀风头低着,眼皮掀起来,底下锐亮。
岑雪嚅嗫:“……我都答应了。”
危怀风于是又吻下来,薄唇正热,炭火似的,碾她的唇,掠她的齿,舌尖似钩子。岑雪浑身泄力,快要瘫软,危怀风的吻从唇角移至耳根,又问一次:“还走吗?”
岑雪在那喑哑的声音里颤了一下,算是彻底明白他的意图了,哼道:“你不想我走,就是因为这个?”
危怀风“嗯”一声:“我想亲你,每天都亲。”
“在老宅里不能亲?”岑雪脑袋慢慢恢复清明,揶揄他,“还是说,在夫人眼皮子底下不敢亲?”
危怀风被戳中秘密,脸色一悻,色厉内荏:“不方便。”
岑雪咯咯失笑。
危怀风羞恼,又要亲来,岑雪挡住他的脸,道:“亲一亲又不需要惊动人,没什么不方便的。”
危怀风道:“那若不止是亲一亲呢?”
岑雪脸一烫,想起先前两人同床而眠时做的那些私密事情,心头微动。
危怀风以为她也意动,心潮更热,倾身压下来。岑雪往后一躲,用膝盖推开他,走下书案,扭身冲着他斥道:“登徒子!”
“……”危怀风咋舌,差点被她唬住。
岑雪大笑起来。
危怀风心知被骗,捉她回来,恨恨道:“越来越坏了啊。”
※
当天夜里,官署里大办筵席,一是庆功,二是给霍光等人饯行。
岑雪因是女眷,又不擅长饮酒,出席没多久后便与木莎一起离开了,乘车前往危家老宅的西园里住下。
园子已被拾掇得差不多,住人的地方都不见荒草了,屋檐底下挂着灯,光晕昏黄。旁侧古树葳蕤,落着层层剪影,秋风一吹,沙沙有声。
两人住在一个跨院里,梧桐树东侧住着木莎,西侧住着岑雪。秋夜凉爽,今夜有一轮来不及残缺的月亮,岑雪在庭里赏月,不久后,东侧房门一开,木莎走出来,手里拿着一壶酒。
“夫人。”岑雪唤道。
木莎点头,先道:“你不能喝酒?”
“嗯,酒量不行。”
“跟你娘一样。”
木莎说完,来到梧桐树前,与岑雪挨着坐在石凳上。石桌上落着两片梧桐叶,巴掌大,枯黄斑驳,木莎捡起一片来把玩在手里,道:“当年哄你娘来府上喝酒,才一杯,她便开始说胡话了。”
岑雪听她提起母亲,心头一软,道:“后来呢?”
“后来……”木莎回忆着,扯唇道,“你爹来接人,送了我几个白眼。并再三警告,说若是再让他发现我灌醉柔柔,便老死不相往来,再也不让柔柔登门了。”
岑雪赧然,想起那时候对赐婚一事耿耿于怀的岑元柏,相信那是他能说出来的话。
“不过呀,柔柔喜欢我,就算他百般不情愿,柔柔也仍会来陪我玩。”木莎自豪一笑,说起杜氏时,满眼温柔。
岑雪被触动,道:“嗯,有一年夏天,夫人约娘与我一起去玉清苑玩,娘因为上次被你捉弄的事,嘴上说着不愿意,可时辰一到,便领着我出门了。”
木莎失笑:“你还记得?”
岑雪点头:“我会泅水,是夫人教的。”
“可惜你娘太胆小,下水不到一刻钟,便哭着要往上爬……诶,话说回来,那次她回家,可有向你爹告我的状?”
“怎么会?娘很喜欢夫人的。”
“那还差不多,你爹冷面虎一样人,护起食来,能要人命。唉,也不知柔柔是喜欢他哪一点。我听说,他们以前也是青梅竹马,相伴着长大的?”
“嗯,外祖父是爹爹的老师,大舅是爹爹的同窗,岑、杜两家又是邻里,一墙之隔,所以爹爹与娘多有来往,很小的时候便认识了。”
“‘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木莎念起这首诗,说起来,这还是危廷在教危怀风念诗时她跟着背下来的,思及往日,她笑容里忽有深意,“你与怀风也是。”
岑雪羞赧,却道:“可惜,我没能陪着怀风哥哥一起长大。”
木莎一怔。
岑雪道:“夫人,我知道这话或许不该提,可是你走以后,怀风哥哥的日子真的很苦。去年春天,我第一次来危家寨找他,一天夜里,突然被歹人掳走,差点被奸污,竭力挣扎时,我失手杀死了那个歹人。那是我第一次杀人。十八岁杀了人,尚且做了好多天的噩梦,十一岁的怀风哥哥杀掉冲进家门的官差时,心里又该有多无助呢?”
木莎面庞惨然,想起那个孤苦的小少年,喝了一口闷酒,道:“我知道,是我对不住他。他记恨我是应该的。”
“怀风哥哥并不记恨夫人。”岑雪柔声道,“他只是心里委屈,想被你哄一哄,听你说一声‘抱歉’。他与夫人一样,都是嘴硬心软的人。”
木莎眼波颤动,倏而一笑:“以前有人给怀风算命,说他是大富大贵、吉星入命之人。我原本不信,现在信了。”
岑雪不解。
木莎看着她,认真道:“能与你相遇,是他三生之幸。”
“夫人……”
木莎从衣襟里拿出一样什物,锦帕包裹着,打开来后,是个精美的银镯,与危怀风手上的那个同一款式。
“十一年前便该送给你的,对不住,来晚了。”木莎握起岑雪的手,把那银镯套进她手腕,“小雪团,谢谢你。”
岑雪看着银镯,听着这声“谢谢”,眼圈骤然一热。木莎道:“银镯在大邺不算什么值钱的玩意儿,但在夜郎是最珍贵的饰品。回头等你与怀风完婚,我再送你最气派、最漂亮的头面,保准叫天下人都羡慕你。”
“不用……”岑雪道,“夫人的心意,我都明白的。”
“既然明白,就更要受着!”木莎握紧她的手,豪爽一笑,“以前柔柔在,有柔柔疼你;现在柔柔不在了,我替她疼你。怀风人混得很,像你说的,心软嘴硬,往后若是有什么怠慢你、欺负你的地方,你只管跟我告状。”
岑雪哑然失笑。
两人正说着,墙垣外忽传来一阵“唉哟”声,秋风萧瑟,有人从月洞门那头走来,像是负重前行,艰难喊道:“夫人,岑姑娘……快别聊了,先来搭把手吧!”
岑雪、木莎一怔,起身看去,竟见角天驮着危怀风走进来,满头大汗。
“角天?!”岑雪怔忪,赶紧上前帮忙,刚凑近便闻见浓烈的酒气,危怀风一脸酡红,显然醉得不轻。
“今日庆功宴,大伙高兴,一喝起来便没了边。霍大人、裴大人、小谢将军都醉倒在筵席上。官署里住房不够,三当家热心,便叫少爷腾了地方。我没办法,只能把他送来这里……安置了!”角天猛喘一口气,扶稳身后的人,“夫人,我没记错的话,西厢房还有一间空房吧?”
“嗯。”木莎点头。
“行,那就先让少爷凑合着在那儿歇一歇!”
木莎耸眉,瞄一眼危怀风,忽道:“你家少爷不想住进西园,你趁他喝醉把人送来,不怕他醒来后找你问罪?”
角天一愣,道:“也就是一晚上的事儿……都入秋了,夜里这么凉,总不能叫少爷流落街头。少爷是明事人,醒来以后,一定会体谅我的良苦用心的。”
木莎眼微眯,不再说什么,帮忙把人送进西厢房里,住的是岑雪那间房的隔壁。
角天跟着打来热水,为危怀风洗漱,一边忙活,一边道:“夫人,这儿有我跟岑姑娘在就够了,您也劳累了一天,先回屋里休息吧。”
木莎环胸靠在槅扇前,道:“你是他的贴身小厮,伺候他理所应当,小雪团留下来作甚?”
“……”角天结舌。
岑雪扭头:“没事的,夫人。我搭把手,一会儿便回去了。”
木莎欲言又止,最后瞄一眼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的危怀风,举步离开。
岑雪看回床上的人,见其满面酡红,人事不省,酒气冲天,跟以往相比,简直可用一个“惨”字来形容,不由忧心:“他今夜究竟喝了多少,怎么醉成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