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鳞大步上前,先向三人行礼,接着看向危怀风,禀道:“少爷,人接回来了。”
第128章 相认 (四)
危怀风眼一展, 落在后方那辆双辕马车上,点一点头。
“先安置在官署。”
“是。”
金鳞应下,确认没有其他吩咐后, 掉头上马, 招呼车夫往前行去。
“车里是什么人?”岑雪好奇。
危怀风有意卖关子:“明日你便知道了。”
岑雪狐疑。
这天, 三人在西陵城里逛了大半日, 午膳在城东的食悦阁用, 晚膳则设宴于飞龙楼, 待回老宅西园, 已是亥时,春草、夏花、角天等人赶来相迎,接了满怀的礼品。
木莎说是困了,先行回房休息, 危怀风目送她,等房门关上后,脚下一转, 跟着岑雪走进西厢房。
岑雪下意识往东厢房瞥,被危怀风拦住,反手一推, 掩上房门。
“往那儿看什么,偷情似的。”危怀风不满。
岑雪心想到底是谁先往那儿看, 认准人家关门了才敢跟进来,哼道:“我人在自己房里,偷什么?”
危怀风咧唇,舌根底下含着那声“情”, 千回百转,愈发勾人。
春草、夏花在橱柜前放完礼品, 余光瞄见两人在房门前你侬我侬,心领神会,借口准备沐浴的热水离开。
人走后,屋里气氛更加暧昧,分明是秋夜,身上却在微微发热。
“赖在这里做什么?”岑雪见危怀风半天没有要走的意思,扬眉问。
“非要做点什么,才能赖在你这儿?”危怀风靠在房门上,老神在在。
岑雪垫脚,凑在他耳朵旁,悄声道:“怀风哥哥,你好黏人哦。”
“……”危怀风眼神一暗,笑里多了些异样情愫。
岑雪笑着,笑靥映着明烛,眼波明艳,香腮霞红。危怀风目光幽深,耳廓仍有热气残留,眉一抬:“再说一遍?”
岑雪一听这语气便知道他下一刻大概想做什么,不吃那亏,见风使舵:“怀风哥哥,你好体贴人哦。”
危怀风眼神更深,在她粉嫩的脸颊一捏。岑雪以为算是完事了,转身要走,被他搂回来,头一低,声音贴着耳廓:“那你说说,哥哥怎么体贴你了?”
岑雪腹诽狡猾,被他从后圈在怀里,无处可逃,硬着头皮道:“陪我逛街,陪我用膳,与我说西陵城的风土人情……总之,处处都很体贴我。”
危怀风笑起来,像是满意了,松开人,跟着走进里间。
岑雪在镜台前坐下,天色已晚,春草、夏花一会儿便会备好热水,她低头拆发髻上的簪子,透过镜子,看见危怀风走过来,帮她拔走一支发钗。
不知为何,这个动作落在眼里,蓦然有种缠绵的况味,岑雪垂落睫毛,拨弄妆奁,心头怦然而动。静默里,发髻忽然被什么插入,她抬眼一看,交心髻上竟多了一对金镶紫晶玉兔簪。
镜中人儿娇面羞红,修眉联娟,秋波盈盈,鸦黑发髻上戴着一对玲珑剔透的玉簪,玉兔儿俏皮,光泽红艳,趴在发髻两侧,更衬得人娇憨美艳,灵气逼人。
岑雪心口声音更震耳,像是那对兔儿蹿了进去,蹦个不停。
“嗯,不错。玉兔儿果然衬你。”危怀风弯唇,对镜一笑。
“什么时候买的?”岑雪羞道。
“金粉楼,你看首饰的时候。”
“为何我不知道?”
“你只顾着跟娘说笑,有功夫理我?”危怀风反问,话里有股委屈、抱怨的意味。
岑雪后知后觉,进银楼后,她的确没顾得上他。毕竟他是男儿,对那些首饰应该没什么兴趣,相形之下,她自然是与危夫人更能相谈甚欢。
“谢谢。”岑雪柔声。
危怀风指指脸颊。
岑雪会意,凑上前,仰头在他脸颊一吻。
危怀风转脸,又指另一侧,见她不动,便提醒:“我买的是一对。”
岑雪啼笑皆非,接着落下一吻。
危怀风心满意足。
房门“咯吱”一响,春草进来,隔着槅扇道:“姑娘,热水备好了,现在送进来吗?”
“嗯。”岑雪应完,看回危怀风,“还不走,我要沐浴了。”
危怀风杵在镜台旁,忽然道:“成亲以后,能一起吗?”
“什么?”岑雪一时没反应过来。
“沐浴。”危怀风眼都不眨,大喇喇道。
岑雪脸爆红,说话都结巴了:“胡、胡说什么,哪、哪有你这样的?”
危怀风笑得一脸痞劲:“鸳鸯戏水,闺房乐趣而已,话本上多的是。”
岑雪羞得说不出话。
“能不能,给个准话。”危怀风含笑,很诚挚似的,“给完我便走。”
“以……以后再说!”岑雪瓮声,别开脸,不再看他。
危怀风点到为止,朗声应下,笑吟吟走了。
※
夜半下了一场雨,秋雨淅淅沥沥,打得满园里落叶凋零。次日醒来,天气阴晦,雨势收歇,青石地砖上铺着层湿漉漉的黄绿色,风里多了叫人打颤的寒气。春草从箱箧里取出件厚些的千秋绿盘锦镶花衫子给岑雪穿上,打开妆奁时,看见一对崭新的金镶紫晶玉兔簪,新奇地“咦”了一声。
夏花眼尖心细,一眼瞧出原委,夸赞:“是危将军送的吧?啧啧,将军不光能征善战,眼光也这么好。这玉兔簪色泽秾丽,玲珑可爱,简直是为姑娘量身打造的。”
岑雪脸微热,嗔道:“嘴这样甜,收人家好处了?”
“冤枉,”夏花煞有介事,“奴婢待人,公正无私。危将军待姑娘用心,奴婢便夸;若是有一日他敢怠慢您、欺负您,奴婢也照骂不误。”
岑雪忍俊不禁,示意那对崭新的玉兔簪:“今日戴它吧。”
辰时,岑雪梳妆妥当,角天走进房里,说是危怀风已在府外备齐车马等候。岑雪想起今日似乎是要去见什么人,便不耽搁,起身往屋外走。
侧门前停着一辆马车,岑雪登车,看见危怀风人在车里,却不见木莎,疑惑道:“夫人呢?”
“她又不是我俩的跟屁虫,没必要整日黏着我俩不放。”危怀风漫声。
“没大没小。”岑雪瞋他一眼。
坐下后,马车往西行,看方向像是往官署走。岑雪道:“昨日金鳞接来的那辆马车里,究竟是什么人?”
“猜猜,”危怀风在看她发髻上的兔儿簪,“猜中有奖。”
“我爹?”岑雪狐疑。
危怀风笑道:“有心无力。”
岑雪心想也是,别说岑元柏人在郢州,忙于各种政务,不可能分神顾及这边。就算是想顾,也不可能抛下被庆王扣在江州的岑家人。念及此,心头蓦然笼上愁云,也不知那日劝说投诚的家信他收到没有,若是收到,又是何反应。
“我已派人前往郢州、江州,若有异动,他们会随时来报。伯父是聪明人,只要能确保岑家人无恙,我相信他会有公正的抉择。”
岑雪抬眼,从危怀风坚定的眼神里获得安慰,道:“那,金鳞接来的人究竟是谁?”
危怀风沉默少顷,道:“苏婶并非西陵人士,俊生父子走后,她举目无亲,形单影只,我们都放心不下。先前我与三叔商议,想接三个人来陪伴她。”
岑雪一怔,旋即了然。
危怀风道:“今日,苏婶在城郊望雁山上为俊生下葬,娘已去了,我们接完人后,一块过去看看。”
官署外,已停着一辆熟悉的马车,正是昨日从金粉楼前经过的那一辆。大花三姐妹从大门里走出来,每人怀里抱着条黑白相间的狗儿,在金鳞的引领下登车。
时隔大半年,三姐妹的个头都长了一些,人也丰腴了些,不再是初见时那豆芽菜似的模样,可是岑雪看在眼里,心头仍旧布满悲伤。
若是没有周俊生的噩耗,今日相见时,她们脸上该是有如花的笑容吧。她们会和那个为他们摘腊梅的“俊生哥哥”相聚,那几只狗儿会欢喜地围绕在他们身边,与他们一起嬉笑玩耍……
可是,那个在大雪天里为救下黑狗母亲绞尽脑汁的少年,那个精心呵护几只小狗崽儿慢慢长大的少年,那个在小年夜里为孤苦无依的大花、二花、三花摘腊梅花的少年……再也回不来了。
岑雪默默想着,泪水打湿眼眶。
城外八里处有一座小山,因面朝雁山方向,故名望雁山。
苏氏在西陵城的亲友不多,算上危家寨里的邻里,目前尚在的也就十多个。周俊生的遗骸已被烧成骨灰,入葬后,林况帮忙立碑。坟茔旁侧另有一座冢,更大也更陈旧,那是周轶的坟墓。
危怀风等人来时,树荫底下已有香火升腾,苏氏听见几声狗吠,侧首去看,秋山尽头忽奔来一大三小四只狗儿,后面紧跟着三个小姑娘。那一瞬间,苏氏神摇目眩,仿佛看见不久前的那副画活了起来——周俊生与姑娘、小狗儿们欢聚一块,言笑晏晏。
眼泪骤然模糊了眼眶,苏氏咬着颤抖的嘴唇,呆站在坟冢前。大花、二花、三花跑过来,看看苏氏身后那似曾相识的墓碑,又看看与周俊生有着一样眉眼的苏氏,红着眼圈,跪下行礼。
苏氏赶紧把几人扶起来,四目相对,俱是满面泪痕,泪落如线。
※
雨后的秋山肃穆而凋敝,众人祭拜完后,相继下山。
岑雪走前,仰头往山坡上望,看见石碑起伏,秋色掩映里,竟藏着大大小小、数以百计的坟茔,俱是坐东朝西,面向雁山。
“都是铁甲军吗?”岑雪忽有所感。
危怀风点头:“青山埋忠骨,山河念英魂。”
岑雪胸腔震动,目光流连在那些坟冢间,肃然起敬。
下山后,马车往城里赶,甫一进城,角天从人群里跑出来,拦停马车,喊道:“少爷,江州有信,说是给岑姑娘的,十万火急!”
“吁”一声,车夫刹停马车,岑雪差点撞在车壁上,被危怀风护在怀里。
角天爬上车,送信进来,危怀风本欲喝叱他莽撞,然而看见他满头冷汗的惶急脸色,话声一梗。
岑雪拆信来看,才看完一行,整个人心神大震,满面惨白。
第129章 背叛 (一)
江州, 庆王府。
几场秋雨后,府邸四下被湿冷的寒气吞噬,房屋里门窗紧闭, 刺鼻的药味像恶鬼盘桓在紫檀木拔步床前。徐正则跟着内侍赵有福走近床前, 定睛一看, 躺在床上的人颧骨瘦削, 嘴唇微紫, 面皮似敷着层劣质的蜡, 苍白里透着混浊的黄气。
“徐公子, 昨日按您开的药方给王爷喂下后,人是醒了一会儿,可是不到两个时辰便又昏睡了过去。雍州那边战报频繁,盛京来的使臣也不停在府外等着召见, 王爷再这样卧床不起,可如何是好啊?”赵有福忧心忡忡,想起庆王这一场突如其来的恶疾, 便五内如焚。
徐正则在床前坐下,为庆王诊完脉,道:“王爷这次邪祟入体, 伤及心脉神智,想要有所起色, 少说也得十天半月。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我知晓公公心焦如焚,但是凡事欲速不达,操之过急, 恐会适得其反。”
赵有福听罢,更是愁眉不展。徐正则起身, 道:“世子恭厚,府里的政务,自然有他为王爷分忧,公公也无需多虑。今日仍旧照我开的药方为王爷煎药服用,三日后,我再来复诊。”
赵有福应下,看他要走,吩咐留在房屋里的侍女用心伺候着庆王,接着脚下一转,殷勤相送。
两人走后,屏息立在槅扇外的两名侍女松了口气,一人往外偷瞄,唏嘘道:“想不到岑家这位徐公子竟还有这样的本事,原以为岑大人那件事东窗事发后,这人也逃不了呢。”
“谁说不是?他可是岑大人的得意门生,从小长在岑家,被岑大人当做亲儿子一样的养大。岑大人背叛王爷,与九殿下私下勾结,这样大的罪名,他居然能脱得了干系。”
“还不是因为王爷突然病倒,他才有机会以功抵罪?唉,说起王爷这病,也是古怪得很,整日昏睡不说,夜里还说胡话,有一次鬼哭狼嚎的,可是吓坏我了。”
“……”
※
天高云淡,秋风吹着红墙下的枯柳,行至恭云堂外,徐正则示意赵有福留步。
“王爷的病,还请徐公子务必上心。若是能救回王爷,不止公子,岑大人一样有回旋的余地。他向来器重大人,甚至视整个岑家为心腹,这一点,您是知道的。”赵有福再三嘱托。
庆王的怪病来势汹汹,一个月多来,无数良医都束手无策,仅有徐正则一人能使其病情有所转圜,赵有福也是无可奈何。
现如今,岑元柏被关押在大牢里,奄奄一息,岑家数十口人下落不明,叛主一案在江州城里闹得沸沸扬扬,作为唯一能为岑家争取生机的人,徐正则应该不敢懈怠。
“公公放心,徐某必当倾尽全力。”
徐正则应下,目送赵有福离开,不久后,一行人从走廊拐角那头走来。当首的妇人满头珠翠,缠身罗琦,举步前行时,话声从嘴唇里悠悠飘出。
“原以为徐公子只是足智多谋,医术卓绝,没想到演技也是一流。赵公公这样的老狐狸,竟然也看不穿你那颗狼子野心。”来人衣香鬓影,在徐正则面前驻足,满眼讥诮。
徐正则不慌不忙,拱手行礼:“娘娘说笑了。”
庆王妃唇梢一扯,说回赵有福:“只可惜他想错了,就算王爷醒来,岑家人也一个都别想脱罪。岑元柏卖主求荣,必死无疑。岑家那些逃走的阿猫阿狗,也早晚会一一落网。特别是岑雪,别以为嫁入危家便可以置身事外,她欠下的账,本宫势必要她回来一一偿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