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是南越国主所献,并不能证明刀是出自于南越。二十多年前,南越国主召集夜郎、云诏攻打大邺,这些旧事,三叔又不是不知道。”
林况哑然,再次去看樊云兴。樊云兴面色异常严肃,沉默少顷后,忽然起身道:“行,等城里军务妥当后,我去夜郎一趟!”
“城中军情不稳,这一去,少说也要三两个月,二叔还是留在城中主持大局吧。”危怀风道。
“你才是主帅,要主持大局,也该是由你来主持。你去了,城里六万多人群龙无首,成何体统?”樊云兴一口回绝,威严道,“再说,夜郎那地方你不熟悉,苗人聚集的地方,多的是鬼蜮伎俩,你人生地不熟的,贸然跑去寻宝,回头被人下了蛊,可就想回都回不来了!”
夜郎是苗人的聚居地,据说,那里十个人里有八个都会下蛊,那蛊术神乎其神,有令人腹痛头昏的,有叫人神志不清的,有使人莫名其妙再也离不开另一人的,自然也有夺人性命的。
危怀风听完,不以为意,淡淡道:“论掌兵,我不如二叔二分之一,留在城中,不过是听从三叔差遣。至于夜郎,再怎么说,我也是半个苗人,夜郎是我母亲的故乡,我回母亲的故乡看一眼,不至于危机四伏,有去无回。”
说完,危怀风抬眼看向樊云兴。樊云兴撞上他明亮的眼神,心头莫名发虚,别开眼,如鲠在喉。
林况开口:“二哥,要不……就让怀风去一趟吧。”
樊云兴脸色凝重,似纠结不已。
危怀风耸眉:“二叔就那么不想让我去夜郎?”
“谁想要管你去不去,我……”樊云兴欲言又止,看过来一眼后,摆手道,“罢了,你自己决定吧!”
危怀风拨弄着左腕上的银镯,不再吱声。
樊云兴似想再说些什么,可最终又全吞回了肚子里,低叹一声后,往外走了。
林况留在屋里,打圆场道:“你二叔就是这样,明明是个老光棍,偏要把当爹娘的心全都操了,说到底,也是怕你出什么岔子。”
“嗯。”危怀风语气寥落。十年前,危夫人在灵堂里纵火自焚,为危廷殉情,走前留下遗书,恳请樊云兴把危怀风抚养成人。
这十年来,樊云兴又是当爹,又是当娘,把危怀风拉扯长大,为此,至今单身一人,身旁连个说体己话的人都没有。
这些,危怀风都知道。
林况又说道:“此去夜郎,山高路远,你是打算和岑家人一块启程?”
危怀风点头。
林况看他的眼神蓦然复杂了些。照危怀风的说法,刀是一人一把,地图是一人一半,他与岑雪、徐正则一块前往夜郎寻找宝藏,并没有什么问题,但让林况疑虑的是,危怀风为什么那么坚持要亲自去一趟夜郎。
“三叔问你件事,你说实话,三叔不笑话你。”
危怀风看来一眼。
林况认真道:“你,是不是舍不得岑家女郎?”
“……”危怀风转开头,又是那一副面无表情的样子。老实说,因他平日里总是笑,这样无甚波澜的表情,着实是给人以不痛快之感。
“是?”林况不由紧张起来。
“不知道。”
半晌后,危怀风给了这样一个答案。
林况了然,笑一笑后,说道:“岑家姑娘是好姑娘,可岑家家主不是个好丈人,以后的路该怎么走,你要自己想清楚,别犯糊涂。”
危怀风沉默。
林况用折扇拍拍危怀风的肩膀,交代两句启程路上多注意安全、多留心身边人后,便也不再叨扰,识趣地走了。
危怀风坐在原位,灯火笼罩着大半张脸,浓睫底下昏沉沉的,像一片暗无星光的夜。
※
为防止军心动摇,危怀风与樊云兴、林况二人商定,在找到宝藏前,暂且不对外公开危家人无意效忠庆王一事。
两日后,西陵城里局势稳定,危怀风以会见庆王为借口,与岑雪、徐正则一行离开西陵城。
出发前,角天、金鳞二人堵在危怀风房门前,硬着头皮要求危怀风把他二人打包上路,危怀风不耐烦,摆手让二人闪开。
角天哭道:“少爷,我从小跟在你身边,你吃饭我便吃饭,你睡觉我便睡觉,要是那么长时间看不见你,我定会吃不下、睡不着,日渐消瘦,忧思成疾的!”
危怀风朝一旁的金鳞看。
金鳞没这样厚的脸皮,站正道:“夜郎凶险难测,我要保护少爷的安全。”
“他们两个有手有脚,又不需要你喂吃喂喝,倒是一个能给你洗衣端饭,一个能为你保驾护航,多划算!”林况在一旁帮腔,“带在身边,不过是多两匹马的事!”
危怀风便不再说什么,由着角天、金鳞二人挎上包袱,屁颠屁颠跟来了。
辰时,天光正媚,大门口已停着一长排马车,打头的是辆珠钿翠盖、玉辔红缨的双辕大马车,看着颇有一些眼熟。
方嬷嬷正指挥着岑家的奴仆搬运行李,除赶车的马夫以外,春草、夏花、秋露、冬霜四个丫鬟全都在场,看那架势,应是齐刷刷随行。
角天惊奇:“少夫人竟然带这么多人啊!”
这么一比,他家少爷就领着两个小厮,委实是有些寒碜了。
危怀风看那车队一眼,自知岑雪此次离开,乃是诀别的意味,自然要带走所有的家当和奴仆,想起这阴差阳错的三个月,内心忽有一种令人气闷的唏嘘感。
岑雪与徐正则共同坐在打头那一辆马车里,危怀风上前,抬手在车壁上敲了敲。
岑雪推开车窗,看出来。
她今日绾着交心髻,乌发高耸,簪着一支金步摇,侧头看过来时,流苏簌簌而动,华光晃进危怀风眼眸里。
危怀风抬手,手里拿着一张对折着的纸。
岑雪已然猜出那是什么,神色一滞,抿了抿唇,伸手来拿。
危怀风避开。
“是不是还有半箱黄金没有结账?”
岑雪怔忪:“……我交给三当家了。”
“哦。”
危怀风笑笑,把手里的和离书塞进岑雪手里。
“珍重。”危怀风正色道。
岑雪喉似含刺,待要回应时,危怀风已转身离开。
岑雪攥着手里的和离书,半晌以后,低头打开,逐字逐句看完危怀风写在上面的字。这一次,他没有算计,和离书上的内容写得一目了然,清晰直白。岑雪看了很久,才后知后觉产生一种他们是真的成过亲的认知,也在这种认知上,撕裂一般地,从内心扯出一种离别的钝痛感来。
“阿雪?”耳畔传来徐正则温柔的呼唤。
岑雪屏息,克制着不住发涩的眼眶,垂头把和离书折好,放入怀中。
第33章 入境 (一)
时已入夏, 越往南走,白昼越长,天上的日头也更烈, 人闷在马车里, 吹不着多少风, 很容易便闷出一身薄汗来。
战乱以前, 岑雪从来没有离开过盛京, 先前赶去西陵城, 正巧是开春的天气, 在气候这一块没吃什么苦。这回从西陵城往夜郎走,赶上暑热,人越走感觉越疲乏,精气神是一日日地蔫下来。
徐正则略懂医理, 给岑雪把过脉后,诊出是有些水土不服,便叫车夫放慢行程, 又吩咐方嬷嬷在药铺里买些苍术、香附回来,熬给岑雪喝。
岑雪喝了两天,脸色是好转了, 神情却仍是恹恹的,一天到晚没几句话。徐正则看在眼里, 心思复杂,有心想问些什么,可又知道那些问题并不会有答案,便也不再提及。
这天午后, 马车行驶在城外的茂林里,岑雪往车窗外看, 眼底晃着光箔,昏昏欲睡,待得醒来,猛然发现头疼欲裂,恶心难受,前两天才是消停的病症再次袭来。
车队停在茂林里,方嬷嬷、夏花在树角陪着岑雪,春草回车里来准备漱口的茶水,下车时看见角天,愣了一愣。
角天捧着个香囊,瓮声道:“春草姑娘,这是我家少爷让我送来的香囊,里面装的是安神解暑的藿香,前少夫人要是不介意的话,可以佩戴在身上,头疼脑热的时候,便拿出来闻一闻。”
春草接过来,谢过以后,先端着茶水去给岑雪漱口,拾掇完了,才把那香囊拿出来,低声道:“姑娘,这是危大当家跟前的角天送来的,说里面装着藿香,可以安神解暑。”
岑雪看见那香囊,脸色一怔,因那物很是眼熟,败色的深绿棉布,外面绣着一朵针脚拙劣的金银花,正是那天在危家老宅里,樊云兴扔给危怀风的那一个。
那似乎是危夫人的遗物。
岑雪收入手里,掌心微烫,转头往车队前方望,危怀风牵着马站在树角,正在看马儿吃草。
这些天,危怀风一直打前领路,并不怎么和岑家人交流,岑雪原以为因为和离的事,他们的关系再次疏远了,这一刻,又被他的帮助弄得有点感动。
香囊鼓囊囊的,放在鼻端一闻,是新鲜的藿香气味,应该是刚换的药材。岑雪收起来,想了想后,走去车队前方。
危怀风摸着白马儿的鬃毛,听见脚步声,抬眼看来。
岑雪身着浅绿色衫子,齐腰的襦裙束着一条鹅黄色锦绦,脸色苍白,嘴唇也像消失了血色,本来就尖的下巴更瘦削了。
危怀风眉头微蹙。
“谢谢。”岑雪道。
“不必。”
“等我好了以后,便还给你。”岑雪又道。那香囊毕竟是危夫人的遗物,对于危怀风而言,当是极其贵重的。
危怀风本想说“不必”,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笑一笑后,改口道:“行。”
岑雪颔首,见二人无话了,打算离开,危怀风忽然道:“坐在车里要是犯晕,可以骑马。”
岑雪微愣,再次看向危怀风,树荫浓密,他人站在树下,眉目英朗,琥珀色里的眼眸里透着光亮,令岑雪想起在燕山凉亭外等他回来的那一天。
那天,是他第一次带着她一块骑马。
“嗯。”岑雪含糊应一声。
危怀风又道:“前面是边陲,风俗和夜郎接近,有些风味小菜很开胃,不辣,你也可以尝一尝。”
“嗯。”
岑雪低头,额头的绒发被风吹乱开来,危怀风克制着替她理顺的冲动,仍是平日里那副带点痞气的笑模样,朝马车扬了扬下颔。
“回吧。”
※
大邺与夜郎的接壤的领土不多,从西南边陲走,要经过一座名叫“平蛮”的县城。
据说,当年南越联合夜郎、云诏攻打大邺,占领边陲后,把“平蛮”改成了“平汉”,并派人从国内迁徙了一大群族人过来,企图彻底蚕食大邺领土。可惜半年不到,南越联盟大败,以“平汉”的头衔存在了一百多日的县城又变回了大邺“平蛮”的象征,城里的异族人被驱赶出境,回乡时,发现故园早已被贵族圈占。
无家可归的异族人不敢与贵族抗衡,也不敢再走回大邺,于是沦落在国界线上,成了夹缝里的蝼蚁。那时候,铁甲军主帅危廷仍然戍守召陵郡,获悉消息,便让人在平蛮县城郊划了一片荒地,流浪的异族人重新有了栖身之所。
入住平蛮后,异族人感念危廷的恩情,勤恳劳作,安分生活。日而久之,异族风俗文化渗入城里,平蛮县慢慢成了汉蛮混居、民风开放、文化丰富的大县。
黄昏时分,车队进入县城,岑雪坐在马车里,往外面展眼一看,城里果然熙攘繁华,人群里既有身着长衫的汉人,也有头戴银帽、身着蜡染衣裙的苗人,以及另一些衣着奇特、肤色黝黑,她难以分辨的异族人。
看着那些人在日暮里泛着亮光的肤色,岑雪不由又朝危怀风看去,他策马走在车队前方,身着一件玄色收腰胡服,腰身劲瘦,肩膀宽平,马尾用银冠束着,伸手拽扯缰绳时,左手手腕上的银镯闪烁着光芒。
这么看,他竟半点不像是个外来者。
人群里有不少人朝他们侧目,马车车窗不大,那些目光投进来的很少,倒是大部分聚集在危怀风身上,有几个年轻的异族少女聚在一起,交头接耳,说着岑雪听不懂的语言,看危怀风的眼神则放着光。岑雪一下明白那些陌生的语言大概是什么意思,心里莫名有些闷,关上了车窗。
车队在一家名叫“八方来客”的客栈前停下来,岑雪下车,入内就座后,跑堂麻溜地送来菜谱。岑雪看一眼,目光停留在“酸汤鱼”“猪庖汤”“泡椒板筋”一类的陌生菜名上,想起危怀风先前说的话,便道:“可有一些不辣的开胃菜?”
“有!酸汤鱼、盗汗鸡、状元蹄、豆米火锅这些都是不辣的。客官看看要哪一个?”
岑雪琢磨着“酸汤鱼”的“酸”字,想起酷暑里令人唇舌生津的酸梅汤汁,便道:“酸汤鱼吧。”
“诶!”
跑堂应下,又记了几个徐正则报的菜名后,收起菜谱往后厨走,差点撞上一人。
危怀风指一指岑雪那桌,低声交代:“白酸。”
跑堂恍然,酸汤鱼分为白酸、红酸两种锅底,虽然都有个“酸”,但口味并不同。前者是用糯米酿成,浓醇回甘,酸爽开胃,后者的酸里则加了炒熟的糟辣椒,喝不惯的人是会被辣到的。平蛮县在大邺西南边界,无论是本地人、外地人,都是无辣不欢的饮食习惯,没几个人会吃白酸锅底,跑堂竟忘记细问了。
“都是外乡人,其他菜也尽量少放辣椒。”
危怀风接着交代,跑堂点头谢过。
正是用晚膳的时辰,大堂里摆着的几张方桌都差不多快被坐满了。前些时日,危怀风都是独自和角天、金鳞同桌用膳,岑雪、徐正则单独一桌,方嬷嬷等岑家家仆另外占一桌。可看今天这架势,大堂里是装不下这么多人齐齐落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