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雪头一次看见这样艳丽的苗服,微微愣神,店家抓住机会,捧着衣服走过来,要给岑雪换上试试。
危怀风在岑雪肩头轻轻一推:“试试。”
“不用……”岑雪越发局促,不知为何,想起自己换上苗服的模样,内心竟有种无端的羞臊。她转身走去橱柜前,假装在欣赏上面琳琅满目的银饰。
危怀风挨过来:“那么好看,为什么不试?”
岑雪闷声:“你怎么不试?”
“那是女装。”
“这里也有男装啊。”
“哦,你想看我试?”
“不想。”
“那我试什么?”
“……”
岑雪说不过他,头扭到一边。
危怀风笑:“不肯试苗衣,试试银饰总行吧?”
岑雪不做声,神色有所松动。
危怀风看着橱柜,拿来一款饰品,那是一只银镯,样式古朴,开口处缠绕着银箍,可调节大小。
岑雪发现和他的那一只很像。
危怀风握着银镯,转头看一眼岑雪,抓起她右手,把银镯套进她手腕上。
“你……”岑雪一愣,不及说什么,危怀风认真道:“送你。”
“你送我这个做什么?”岑雪无端紧张起来,要取掉银镯,“我不要。”
“在这儿要戴银镯,保命的。”危怀风制止她,语气严肃,“听话。”
岑雪心里怦怦乱跳,握着手腕上的银镯,取也不是,不取也不是。店家眼尖,极快瞄一眼危怀风微红的俊脸,朝岑雪笑道:“妹妹莫恼,在这里是要戴银镯的,图个平安吉利。你看你哥哥就有,你没有,哥哥多不放心?”
岑雪无言以对。
危怀风看一眼店家,笑问:“多少钱?”
店家爽快地报了价。
危怀风掏出银钱付了,与岑雪走出店铺,见她仍是蔫头耷脑的,仿佛受了什么委屈,心里不由一阵气闷,捏住了她脸颊。
岑雪捂脸,仰头瞪来。
“好心送你礼物,丧个脸干什么?”危怀风多少有点不痛快。
岑雪也有点不痛快:“你自己知道,这样不合礼数。”
“哪儿的礼数?”危怀风明知故问。
岑雪越发看不透他的心思:“你是故意的?”
“故意什么?”
“我们已经不是夫妻了。”四周人影走动,岑雪声音极小。
危怀风似笑非笑:“说得像真是过似的。”
“……”岑雪张口结舌,胸口莫名有一种隐约的钝痛。
危怀风见她这样,心里也莫名被刺了一下。
“你心里不是拿我当哥哥?”危怀风摸了一下她的头,语气洒脱,不知像是说给谁听,“那就当是哥哥送的吧。”
※
傩戏结束,四周的人潮散开了不少,格秀、久秀姐弟俩不知去哪儿了。岑雪、危怀风并肩往前走,相隔约莫半步,各不做声,走神时,倏然听见旁边摊铺传来熟悉的交谈声。
“哇,这个真好看,亮闪闪的,可比少爷的那个还晃眼,你快试试!”
“不试。”
“那你戴一戴这个布帕,不热,还可以挡太阳呢!”
“拿开。”
“……”
岑雪循声一看,喜出望外:“角天!”
角天穿着一身鸦青色苗服,头包布帕,左耳朵上插着一支鸟羽银片,胸前戴着小米银项圈,活脱脱一个地道苗人,他正埋头在摊铺前给金鳞挑选饰品,听见呼唤,掉头看来,霎时热泪盈眶。
“前少夫人!”
岑雪脸上的笑容凝固:“……你别这样叫我。”
角天不管,“前少夫人,前少夫人”地连喊两声,看见危怀风,更如见至亲,“啊”一声扑过去。
“少爷!”
危怀风闪肩躲开,角天一头扎进人潮里,又扑回来,热泪不止。
危怀风这回勉强给他抱了一下,然后伸手戳开他脑门,问:“其他人呢?”
角天声音哽咽,金鳞叹息一声,主动解释:“岑家人都在客栈里歇着,今日赶上城里过节,我就和角天一块来街上逛逛,看能不能找到少爷和前……岑姑娘。”
金鳞说着,心虚地瞄岑雪一眼。
危怀风问:“格里翁和程鹏呢?”
金鳞道:“无碍,我看他二人要去王都里谈生意,想着途中要寻找少爷,不便耽误他们的行程,便让他们先走了。”
危怀风点点头:“可有查到徐公子的下落?”
“没有……那天的蛇阵太诡谲,具体可能是何人所为,我这两天正在查。”
岑雪听及此,才刚落下的心又揪起来,危怀风道:“舍得用那么大阵仗抓人,多半不会舍得让他吃苦,明日启程去王都,想办法让舅舅派人找一找。”
“是!”金鳞点头。
几人正聊着,忽听得不远处人声鼎沸,传来一阵欢闹的芦笙吹奏声。危怀风循声看去,敏锐地从人群里捕捉到格秀、久秀,见他二人四下张望,一副寻人的焦急模样,心知是在找他和岑雪,便在岑雪肩旁上轻轻握了握:“格秀姐弟在找我们,过去看看。”
岑雪人矮,看不见前方具体的情形,听危怀风这么说,便跟着往前走。
角天、金鳞二人自然地护上前,帮忙开道。
前方越来越堵,因是圆形广场上的表演要开始了,幸而危怀风个头高,长相又醒目,格秀、久秀二人很快看见他,挤了过来。
两方人寒暄过后,格秀介绍:“这会儿是在跳芦笙舞,跳完以后会有杂技表演,请的是城里最有名气的杂耍班子!”
角天稀奇:“苗人也耍杂技呀!”
“耍呀!”格秀转头朝角天一笑,“金剑穿吼、斜走大刀、捞油锅、下火海……我们都会呢!”
角天憨笑。
说话间,芦笙从前方环绕而来,一大群身着红色苗服、头戴银帽、满身银饰的少女结着长队,迈开舞步往前跳,四周全是银饰晃动的“铃铃”声。
角天惊讶:“原以为盛京城里的那些贵妇身上就够累赘了,没想到苗家姑娘身上戴着的物件还要多,这么多银子挂在身上,不累乎吗?”
格秀嗔道:“银饰是辟邪秽、保平安的,怎么会累赘?而且这才多少,苗家女娃出嫁的时候,身上戴着的银饰品可是有百件以上呢!”
角天瞠目结舌。
格秀心知他们是外乡人,不懂苗人的习俗,指着打头那个领舞的苗族少女,解释道:“你看,头上的那个是银角、银花、银箍,颈上戴的是银项圈,手腕上戴的是银手镯,胸前、后背还有前后衣摆上的都是银片,这身衣裳穿上以后要佩戴的银饰很多,所以也叫‘银衣’。”
向来寡言的金鳞听得好奇,疑惑道:“为何要佩戴这么多银饰?”
格秀笑道:“以前苗乡人少,住在深山野岭里,处处是豺狼虎豹,姑娘们远嫁他乡后,每次回家探亲,都会被路上的猛兽袭击。阿爹阿娘们不忍心,便想了个办法,让姑娘们戴上银片。银片驱邪,走起路来又叮当作响,豺狼虎豹听见以后,果然不敢造次。后来慢慢的,这些银片就被做成各式各样的饰品,有戴头上的,有戴身上的,既好看,又可保平安。苗家姑娘人人都有一套银衣,比这一套更盛大,那是阿爹阿娘准备的嫁衣呢!”
众人了然。岑雪默默听着,摸了摸右手上的银镯,心里的那点扭捏散开,想起危怀风最后说的那句“那就当是哥哥送的吧”,倏又五味杂陈,不明白自己究竟是什么情绪。
正想着,热闹的广场上突然传来一记惊叫声,岑雪抬头,饶是四周人墙耸立,也让她看见了极其惊险的一幕。
想是为提前占位,看清广场上的表演,周围的吊脚楼上早已挤满了人,更有甚者,跨越栏杆坐在两栋楼房交接的屋檐上。
危险便发生在这一处,那两栋楼房原本就老旧,被五个半大的孩童坐久以后,“轰”一声坍塌下来。几个孩童猝不及防,往下坠落,最外面那个已砸入人群里,剩下四个正抓住高楼上的栏杆哭喊救命。
危怀风身形一纵,掠出人潮飞身而去,接住此刻往下掉的一个男孩,便要再去救人,另外三个竟然齐刷刷往下坠落。
危怀风飞身抱住两个女孩,待要去救另一个,虚空里突然传来一记鞭声。危怀风转头,看见一条银鞭破空而来,卷起那个哭嚎不止的男孩往上一抛,再然后,日头底下出现一个矫健的身形,脸庞逆在光里看不真切,但见得乌发蓬勃,满身银饰凛然发光。
“那是……银龙鞭,是王女殿下?!”
“对,是王女殿下来了!”
危怀风放下怀里的两个女孩,抬头一看,那手持银鞭的人已抱住男孩,稳稳地落在地上,目光望过来时,亮如夏日一般。
第40章 做客 (四)
四周人声沸腾, 不住有人高呼着“王女”,广场中央的芦笙舞表演停下来,众人整齐恭敬地向发生事故的方向行礼。
被称为“王女”的乃是个十九岁左右的少女, 皮肤是健康的蜜色, 身着红色底的交领束腰银衣, 头梳一条蓬松黑亮的麻花辫, 额头前戴着一根银链做成的眉心坠, 于野蛮的美里散发出两分妩媚明丽。
示意众人免礼后, 少女收起银鞭, 把怀里的男孩交给侍从,对危怀风道:“你功夫很不错。”
危怀风定睛看着她,不置一词。
少女挑唇一笑,突然发足杀来, 劈掌如电,与危怀风展开交锋。
四周爆发哄声,众人目不转睛地看着打起来的少女与青年。
危怀风换步自如, 单手拆解少女的招式,意外发现少女内力深厚,竟非花拳绣腿。
少女一整套掌法连环疾走, 自然也已试探出危怀风的功底非同一般,眼看仍是压不住他, 反身变掌为拳,待危怀风接招刹那,突然“嗖”一下从他手肘底下闪身穿过,拆掉绑麻花辫的头绳, 从后方捆住危怀风臂膀。
危怀风徒手拽走头绳,少女被从头绳那头灌过来的内力一震, 闪开两丈。
众人发出意外的唏嘘声,少女一错不错地看着危怀风,微卷的长发披散在肩后,胸脯起伏。
两名侍从冲上来,用略含敌意的眼神看了危怀风一眼,一人低头凑在少女耳旁,不知是说了什么。
“你很厉害,我下次再来找你比试。”少女看危怀风的目光里有藏不住的欣赏,不过,她必须要走了。
危怀风散漫道:“我不喜欢跟女人打架。”
“你这是瞧不起女人。瞧不起女人的男人,是会吃亏的。”
少女微笑着,说完以后,转身骑上侍从牵来的马,便要离开,危怀风叫住她:“喂,你的头绳!”
人潮散开,少女坐在马背上回头,冲危怀风一笑:“送你了!”
话声甫毕,马蹄声消失在广场外,危怀风看回手里的头绳,目光落在接口处那只用银片雕刻成的蝴蝶上。
※
“想不到你们这儿的王女殿下倒是挺厉害的,而且一点架子也没有,不过,王女不是应该住在王都里吗?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儿?”
离开广场后,众人的话题再也离不开那位突然杀出来、又突然离开的王女。角天最是兴奋,这还是他头一回看见有女子能在危怀风的手上过满三十招。
格秀自豪地说道:“殿下是夜郎国日后的国主,这次乃是奉国主之命,去边关巡防的。她可不是坐在金屋里绣花的小娇娘,去年南越人进犯关城,想要掠夺我们的财物,亲自领兵上阵,杀退南越狗贼的就是殿下呢!”
角天震惊:“她还能领兵打仗啊?!”
“嗯!”
“那……那你们这儿的男人呢?”角天挠头,嘀咕着,“怎么国主是女人,储君也是女人,领命打仗的还是女人?难道国主一个儿子都没有?”
“殿下不是陛下的女儿。”格秀笑一笑,认真解释,“十年前,陛下从云诏逃回来,历经千难万险,登基以后,一直没有成亲,自然也就没有生育后代。如今的王女殿下,乃是陛下兄长的遗腹女,从小便由陛下抚养长大,据说样貌、性情都和陛下有几分相像呢!”
角天回忆夜郎王女的模样,恍惚竟有种眼熟的感觉,摸头道:“这样啊……好像也是,你们这儿的太阳厉害,姑娘们好像都是要黑一些。”
格秀便是肤色有些深的女郎,听完这一句,哼道:“谁说的?国相家的小女儿就很白嫩。”说着,指一指旁边的岑雪,“只比阿雪差一点点!”
角天赔笑:“姐姐莫恼,我没有说皮肤黑不好看的意思,你看我家少爷从小就这么黑,一样招人喜欢。我家夫人也是个肤色黑的大美人呢!”
格秀笑起来,算是原谅他了。
众人离开广场后,朝着河岸的方向走,不久便看见青山绿水,碧波中央横卧着一座风雨桥,桥里坐满人影,正咿咿呀呀地唱着山歌。
角天是奔着传说里的长桌宴来的,没什么耐心听山歌,眼看日头爬上中天,要到开饭的时辰了,便反复向危怀风暗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