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雪越发赧然:“夫人说笑了。”
“没有说笑。”天桑夫人一本正经,偷瞄危怀风一眼,正巧捕捉了他在与天桑说话的闲暇偷看岑雪的一眼,“你看,他又在偷偷看你,这已是第六次了。他一定喜欢你!”
岑雪震了震,朝危怀风方向看去,正望进他那双琥珀色的眼睛里,视线对上,他半分扭捏没有,扬起唇角对她一笑。
岑雪脸一热,匆匆闪开目光,听见天桑夫人笑着在耳旁说:“你看,你也喜欢他,对不对?”
长桌宴上有酒,天桑开头以后,氛围更热闹起来。徐正则酒量一般,一碗米酒下肚以后,脸上便已有微醺醉意。云桑坐在旁边,暂时没有工夫管他,认真端详着对面白得简直要发光的一位妙人儿,喃喃道:“原来,你还有妹妹呀?”
“嗯。”
云桑扭头看他:“那她以后也是我的妹妹了?”
徐正则握在碗壁上的手指微微一颤,不知为何,这一刻,他内心竟有突来的不安,又或者说是一种无处遁藏的心虚与愧怍。
大概是因为自己那点上不来台面的私心很快就要被窥破了吧。
徐正则这么想着,自嘲一笑,衣袖倏地被身旁人抓住,云桑凑上来。
脸上一时发热,不仅是因为云桑,也是因为酒。徐正则低头看来,灯火里,眼眸黑似浓墨。云桑的眼睛也很亮,像夏夜的星辰:“我也要有妹妹了。”
徐正则凝视着她,面无神色:“嗯。”
※
这一晚的长桌宴直至亥时才散。
天桑好客,为人又厚道,席间先是关怀了危怀风家里的情况,后又一再留他在王都里多待一些时日,与父亲好好团聚一回。危怀风自是答应,谈话间,有意无意提起夜郎的景色,天桑几乎是毫不犹疑地说道:“王都里最值得一游的便是月亮山!这样吧,明日,明日我带你们去爬一爬月亮山!”
危怀风笑应,目光有意无意略过徐正则,后者静默地迎着,不发一言。
散席以后,众人各回各屋,岑雪、危怀风一行的住处与徐正则一样,都在客院,不过并非同一栋吊脚楼。
前往客院要走一条长廊,两侧栏杆外栽种着成丛的栀子花,嫩白的花瓣绽放在月光里,散发着馥郁幽香,风里传来藏在花丛里的嘒嘒蝉鸣。
及至岔口时,岑雪收住脚步,出声道:“我有事想与师兄谈一谈。”
危怀风淡淡看她一眼,心里领会,领着角天、金鳞二人离开。徐正则驻足在走廊栏杆旁,身侧便是香气腻人的栀子花,那一片冷然的白色几乎与他整个人融为一体。
岑雪问:“师兄是被云桑姑娘从树林里抓来的吗?”
徐正则垂着眼眸,举步往前走,岑雪跟上,听见他略有些含混的声音:“嗯。”
“是她要求你与她成亲?”
“是。”
“她是不是给你下了情蛊?”
“不是。”
“那你为何没有拒绝?”
徐正则往前走着,黢黑的眼底映着一些晦暗不明的情绪:“我为何要拒绝?”
岑雪没有回答,大步往前走,堵在徐正则面前。徐正则收住脚步,低头看她。
岑雪仰头看他,眼神清亮澄净。
“你利用她。”
徐正则屏息,凝视着眼前这双利刃一样的明眸,承认:“对。”
岑雪有那么一瞬间,感觉自己像是不认识眼前这个人了。
“就为了月亮山里的东西?”
“对。”
岑雪严肃地盯着他的眼睛:“她是苗家女儿,会下情蛊,一旦对你用蛊,你这一生便必须与她厮守,否则……”
“对。”
徐正则打断岑雪的话,仍是那一个略有些沙哑的斩截回复。岑雪如鲠在喉,疑心徐正则是在说醉话,可是夜色里,他双眼那样锐利明亮,不掺杂一丝恍惚。
“为何?”
晚风窸窣,岑雪鼻端全是徐正则身上散发开来的酒气,他平日里很少沾酒的,这似乎还是岑雪第一次看见酒后的他。
徐正则越开她往前走,不答反问:“你当初为何要与危怀风成亲?”
岑雪皱眉:“我们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
“我与怀风哥哥自幼相识,就算他识破我的意图,也不会做危及我性命的事,与他假成亲,我有底气全身而退。可师兄有吗?”
徐正则不做声。
岑雪接着诘问:“再者,我与怀风哥哥成亲时,立有契书是各取所需,师兄呢?云桑姑娘要与你成亲,是真的想与你相守一生吧?”
“不是。”这一次,徐正则回答得很快,“她不过拿我当猎物罢了。”
岑雪张口结舌,再次拦住徐正则,抬头凝视着他,沉思良久后,质问道:“师兄就非要用这种方式拿到宝藏吗?”
“事贵应机,兵不厌诈。你我来此,不为夺宝,难道还为游玩吗?”月光里,徐正则黑眸锐亮,人仍是儒雅清贵的,然那眸底的色泽清冷似霜,“阿雪,师父教过我们,许多事情,不可规行矩步,否则只会寸步难行。还有——”
夜风穿廊而过,徐正则忽然伸手,抚顺岑雪被吹乱开的鬓发:“不要把我想得太高尚。”
岑雪怔然,转头时,徐正则已消失在走廊拐角后,融入黑暗。
第43章 认亲 (三)
月亮山雄伟高大, 占地极广,跨越包括王都在内的三座古城,乃是夜郎国最有名气的山麓, 不少贵族都在山里拥有别庄, 国相自然不例外。
次日一早, 天桑派人准备车队, 领着危怀风一行从府里出发, 前往月亮山上游玩, 打算先在别庄里小住两日, 等父亲在王宫里忙完政务以后,再着手安排危怀风与其相认。
因先前说好是要爬山,天桑并没有让众人乘车直达别庄,入山以后, 暑气渐散,凉风沁脾,天桑便提议弃了车马, 与众人一起从山脚往上攀登。
时辰尚早,月亮山沉睡于蒙蒙晨雾当中,往外望去, 但见奇峰兀立,云遮雾绕, 风光竟是比想象里要恢弘。
天桑在前领路,说着关于月亮山的传说,众人听着,不时附和两句。云桑似不耐烦, 待天桑说到“蝴蝶阿妈”时,忽然拉住徐正则的手。
“你别听他说, 我来说给你听。”
说着,便不再与众人并排走,拉着徐正则往一旁走开。
天桑笑着摇头,一副无可奈何的宠溺神色。危怀风视线转回来,接着天桑先前的话头:“所以,在苗家人心里,蝴蝶阿妈是大家的先祖?”
天桑点头:“供奉蝴蝶阿妈,可以保佑村寨安宁,子孙繁衍,五谷丰登。女儿家穿上绣着蝴蝶图案的衣裙、佩戴蝴蝶样式的银饰,可以平安幸福,姻缘顺遂。这些都是来自蝴蝶阿妈的庇佑。”
危怀风眼眸微垂,想起记忆深处的一些蝴蝶银饰,不再多问什么。
天桑又说起其他的传说故事。
日头慢慢升高,山林里漏下一缕缕斑驳的金辉,枝叶繁茂的树梢顶处倏然传来惨烈的鸟叫声,乍听起来竟像是人叫。
岑雪仰头,试图寻找那叫声的来源,危怀风看一眼后,说道:“弟不怪。”
“什么?”岑雪怔忪。
危怀风目光落在她脸上,解释道:“这鸟叫‘弟不怪’,说是以前有一对兄弟,父母早亡,哥哥为养大弟弟,天天去河里捉鱼,回家以后,就烧鱼给弟弟吃。因为疼爱弟弟,每次吃鱼,哥哥都把鱼肉剔下来给弟弟食用,自己只吃鱼头、鱼尾,弟弟问为何要这样分,哥哥笑着说鱼头、鱼尾好吃。弟弟年纪小,不知道内情,以为哥哥抢着吃的才是最好,一天趁着哥哥不在,狼吞虎咽地偷吃了鱼头,结果被利刺卡在咽喉里,一口气上不来,死掉了。
“哥哥回来以后,看见了弟弟的尸体,也看见了桌上被偷吃的鱼头,知晓真相后,哭得伤心欲绝,恨自己以前骗弟弟鱼头、鱼尾好吃,害得弟弟丧命。弟弟的魂魄不忍,就化魂成了一只鸟,飞在家门口的槐树上,大声叫着‘弟不怪,弟不怪’……”
岑雪听完,心头微震,猛然感觉满林里的鸟叫声更多了一种凄惨的况味。天桑看过来,意外道:“你竟知道这个故事,可是姑姑说与你听的?”
“嗯。”危怀风点头,想起小时候危夫人抱他在怀里,说起夜郎这些神话传说的情形,神色较平日里柔软了些。
岑雪看在眼里,忽有些动容,问道:“西陵城有这种鸟吗?”
“没有。”危怀风道,“她嫌我吵闹,说来哄我的罢了。”
岑雪奇道:“你小时候并不吵闹。”
“在你面前不吵闹而已。”危怀风低头看下来,目光微微闪动,“那时候还没遇见你,我整日一人待在老宅里,无人做伴,便缠着她给我生一个弟弟或妹妹,她不肯。”
岑雪知道这种感觉,那是独生儿女的孤独,旁人不会懂。
天桑见他二人说起私事,便想着要如何融入,手臂忽然被人挽住,转头一看,原是自家夫人,狡黠一笑说:“我也要听故事。”
天桑不解:“先前你也在听呀。”
天桑夫人恨铁不成钢地乜他一眼:“我要你也像表弟一样,单独说与一人听。”
危怀风笑而不语。
岑雪看着天桑被他夫人拽走,又见天桑夫人回头来朝自己神秘一笑,想起昨天筵席上的误会,很快领会其用意,脸颊微微发热。
“还想听故事吗?”危怀风主动问道。
岑雪莫名有些羞臊:“不用了。”
危怀风不多言,看天桑已被其夫人拉远,云桑也与徐正则走在十丈开外,便放低声音,挨着岑雪说道:“那就聊聊正事?”
岑雪心有所动,抬头看他一眼。
危怀风道:“另一半地图还是在你师兄手里?”
“没有,在我这儿。”
“拿来瞧瞧?”
岑雪知道危怀风的用意,今日来月亮山,他们当然不是为游玩的,寻个时机避开天桑、云桑等人,按照地图的指示找出藏宝地点才是正事。
“先找个机会躲开大家吧。”
危怀风点头,找前方的天桑说起分开走的事。
天桑正被夫人缠着说那些老掉牙的传说,听危怀风提议要分开走,比一比哪一支队伍先抵达别庄,摆手道:“不行不行,你们不识路,这样与我们比,岂不是必输无疑?”
“那就比一比谁先爬到山顶?”危怀风指一指林外的一座高峰,“就那儿,如何?”
天桑往那处一望:“那可是主峰!”
“既是爬山,不爬主峰,还有何意趣?”危怀风环顾众人,一副铁定要比试的架势,“我们每人带着一名女眷,分成三队出发,沿途自行选路,不可假借车马,最先抵达主峰的队伍为胜。表兄意下如何?”
天桑见他兴致盎然,不忍再拒,想了想,左右上山就那几条路,不至于走失,便应道:“行,既然表弟非要比,那我们奉陪便是!”
说着,又往主峰的方向一指:“峰上有一座鼓楼,可俯瞰群山,风景极佳,我先派人前去备宴,稍后我们鼓楼相聚!”
“行!”
危怀风爽快应下,走前,看一眼脸色静默的徐正则,却并未多说什么,领着岑雪往树林西侧走了。
※
离开大部队后,蝉声大作的树林里更有一种空旷的寂静,岑雪走在危怀风身旁,不久后,忽听他开口:“昨天夜里,你师兄妹二人都聊了什么?”
岑雪想起昨天夜里徐正则说的那一些话,自然不会告诉危怀风,搪塞道:“没说什么。”
“他可有中蛊?”
“没有。”
“那就是将计就计,打算借国相女婿的身份来夺宝了。”
危怀风语气平静,并非疑问,而是陈述。岑雪竟忘了他不是个可以糊弄的主儿,略微哑然,辩解道:“师兄只是想多找寻一些和宝藏相关的线索。”
危怀风眼里藏着一点似是而非的笑:“哦,不是打算多些门路,方便找到宝藏以后算计我?”
“……”岑雪心虚否认,“没有,既然先前说好是一人一半,那就一言九鼎,非要算计,等以后与你兵戎相见了再说也不迟。”
“当真?”
岑雪没看他,反问:“莫非,怀风哥哥打算算计我?”
危怀风腹诽“狡猾”,眼低下来,笑笑的,也坏坏的:“怎么会,舍不得的。”
岑雪脸热,便要嗔他一句,倏地想起那天夜晚他对着王女的头绳走神一事,心头凉下来,切入正题:“把地图给我看看吧。”
危怀风环顾四周,确认并无人影跟来,从怀里取出那一张发黄的绢帛,交给岑雪。
出发以前,他们三人一起在西陵城官署里看过一次拼凑起来的完整地图,不过,那次仅是匆匆一瞥,原因是危怀风要防止岑雪、徐正则二人过河拆桥,所以没把地图拿出来多久。
其实,危怀风大可不必如此戒备,毕竟那地图里所画的内容极其冗杂,树林、山谷、断崖、瀑布等一应地形尽在图内,详细程度,不亚于打仗所用的军事舆图,哪是那么容易记下来的?
再说,地图虽然详细,却并没有标注藏宝地点,换而言之,即便是手拿着完整的地图,也要先破解图里的秘密,才能获悉宝藏的位置。
岑雪看着手里拼在一起的地图,入目乃是月亮山的局部地形,南是树林,北是瀑布,东是峭壁,西是山麓,中间分散着灌木丛、山谷、树林、溪流、陡崖,除此以外,便是寥寥两行注明图中藏有宝藏的南越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