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正则已事先核实过那两行南越文的内容,仅是些关于“夜郎”、“月亮山”之类的提示语,并无藏宝的具体位置。岑雪的目光聚集在地形图里,突然发现,在所有的地形中,被标记得最多的便是树林。
从上至下,总共有七处。岑雪神思微振,伸手放上去,顺着那七处树林标记逐一划下来,待把七处连成一线后,恍然大悟。
“天罡北斗阵。”
不等岑雪开口,危怀风已在身旁说出了答案,说完半信半疑:“南越人也玩这个?”
把七处树林标记连成一线,正巧是北斗七星的形状,危怀风所说的“天罡北斗阵”,则是中原道教以北斗七星为原型创建的阵法。
“南越人虽然不信奉道教,但是抬头便能看见北斗七星,藏宝人或许只是想借七星的方位来提示藏宝的地方。”岑雪推测着,目光往地图左侧一动,指着图中标记的一处山谷,“在这儿。”
古籍有载,七星乃是围绕着北极星旋转移动,所谓“斗转星移”,若右侧呈七星方位的七处树林标记着北斗七星,则从天璇通过天枢往外延伸五倍之长,便是北极星对应的位置,也就是图里最关键的藏宝地了。
二人目光聚焦于那座看起来毫不起眼的山谷上,危怀风道:“走,去看看。”
岑雪收起地图,发现画着山谷的这一张绢帛正是危怀风的,想了想,还是先还了回去。危怀风接过来,有点意外地看她一眼,想起她先前推测藏宝地时的语气,揣度道:“你懂阵法?”
“略懂些皮毛,在怀风哥哥面前班门弄斧了。”
“我可没说我是行家。”
“怀风哥哥从小研读兵书,在这方面自然比我要强。”
“那不一定,你不是也说你读过不少兵书,说不定以后我还要请你指教呢。”危怀风笑着,俯身凑近岑雪,后者微耸肩膀往一旁躲开。
危怀风眼神微变:“干什么,躲我跟躲狗似的?”
岑雪借着挽发的动作掩饰耳鬓的臊红,抿唇:“你不用这样说自己。”
“……”危怀风咬牙。
岑雪往前走开几步,朝着山谷所在的方向打量:“走过去怕是来不及,怀风哥哥能否把坐骑召唤过来?”
“雪稚。”
危怀风跟上来。
岑雪不解。
危怀风没好气地解释:“人家的名字。”
岑雪想起那一匹似雪一般洁白无瑕的骏马,上次在雁山遇险时,那家伙可是英勇地救过她与危怀风,想来是危怀风极看重的坐骑。岑雪很给颜面:“烦请怀风哥哥把雪稚请来一趟。”
危怀风看一眼她这见风使舵的样儿,抬手指压在唇间,吹响了一声嘹亮的口哨。
不久以后,飒沓有力的马蹄声由远及近,茂林斜后方冲来一抹熟悉的矫健白影,正是危怀风的坐骑雪稚来了。
危怀风摸一摸雪稚的鬃毛,由着它在自己手掌底下亲昵地拱了拱后,潇洒上马,低头看岑雪时,没有要请人上来的架势。
岑雪沉默。
“一起,还是在这儿等我?”危怀风开口。
岑雪闷声:“一起吧。”
“不躲我了?”
岑雪万万想不到他竟是这样记仇的主儿,违心道:“怀风哥哥人见人爱,没人会躲。”
危怀风眼神一深,俯身捞人上马,低头攫着那双亮眼:“我发现你奉承起人来的时候,眼都不眨,很有做佞臣的潜质啊。”
“怀风哥哥说笑了,我就是个小丫头,当不成佞臣的。”岑雪一本正经。
危怀风哧一声,大手拽住缰绳,“驾”一声策马疾奔起来。岑雪惯性地往后一靠,撞入他怀里,便要离开,被危怀风按住肩膀,压了回去。
第44章 认亲 (四)
月亮山山势绵延起伏, 占地足有三百多里,主峰位于王都正北方。岑雪、危怀风二人根据藏宝图上的指引,从西麓的山林出发, 沿途跨越谷地、树林、山坡, 快要抵达标记地点时, 竟然看见了一小座瀑布。
夏日阳光明媚, 日光被飞溅的水珠反射开来, 在虚空里幻化成小小的霓虹, 危怀风稍勒缰绳, 放慢马速,因那一抹霓虹而再次想起危夫人。
岑雪也看见了,虽然不知危怀风为何减速,却并不多问什么, 静静地陪他看了一会儿,才又再次出发。
“就是那儿!”
地图上标记的山谷位于西麓北侧,四周茂林环绕, 临崖方向有一座瀑布,正是岑雪、危怀风先前遇见的那处风景。
山谷两侧坡势陡峭,入口狭窄, 目之所及全是森森古木,几乎不能窥见天光。危怀风打量了一下周围环境, 见不像有人居住,便要入内,斜刺里突然传来一道熟悉声音。
“站住。”
岑雪、危怀风俱是一震,循声看时, 见一人从入口旁的古树后走来。
“这儿是夜郎禁地,先别进去。”
岑雪震惊:“师兄?!”
从古树后走出来的人, 正是一袭白衣的徐正则。
危怀风眼里亦闪过一抹惊愕,要知道这里离先前众人分开的地方足有三十多里路,短短半个时辰,徐正则是怎么从那里跑到这儿来的?
还有,另一半地图既然在岑雪手里,徐正则又是如何获悉这个地方的?难不成,他早便知道地图里的藏宝地?
“你怎么找来的?”危怀风径直问。
“云桑骑马,带我过来的。”
“云桑?”危怀风往回一看,“人呢?”
“与我吵架,走了。”
徐正则答得有头有尾,脸色平静无波,不像是撒谎。危怀风审视他少顷,低头分辨地上的痕迹,发现的确有一些杂乱、新鲜的马蹄印,想来便是云桑来了又走所留下的。
“你怎么知道这儿是禁地?”
按下狐疑后,危怀风收拢缰绳,绕着徐正则踱了一圈。徐正则让开一步,露出一块被及膝高的荒草遮掩的斑驳石碑,碑上刻着两个苗族文字。
危怀风认得,还真是“禁地”。
“不是说好要爬山,云桑带你来这儿做什么?”
“玩。”
这也是实话,危怀风提议要分队爬山后,云桑便一直撇着嘴,等天桑与其夫人没影后,立刻叫侍从召来坐骑,说是要带徐正则去一个有意思的地方玩一玩。
徐正则本来就无心爬山,也知晓危怀风、岑雪乃是为寻宝而去,所以对云桑的提议并不反感,反而期待能在途中发掘一些关于藏宝图的线索,谁知云桑竟会一路领着他往月亮山里的禁地而来,来了以后,还为“中原人竟然喝蛇汤”一事与他起了口角。
这一回,也不知是为何,云桑半点不与他服软,甩下一句像模像样的“残忍”后,便扔下他扬长而去了。
“两位玩得倒是别致。”
危怀风听完那一声“玩”,笑着揶揄。
徐正则不予理会,望向山谷里深不见底的草木。
“宝藏在里面?”
“大概。”危怀风眼眸微敛。
“天桑还在主峰鼓楼里等我们,耽搁太久会让他起疑,改日再来看看吧。”
危怀风自然知晓这道理,今日循着藏宝图里的线索赶来,本来也没想着要一下找着宝藏,而是先探一探路。天桑已允诺要邀请他们在山里的别庄小住两日,往后有的是机会来这儿寻宝。
“从这儿往回走是三十里路,徐兄是打算步行,还是在这儿等一等,看看小表妹能不能回心转意?”
雪稚虽然厉害,可要是驮三个人,还是两男一女,那画面怎么想都不会好看。
徐正则本是打算原地等待云桑回来的,也是怪,他就是觉着那令人摸不着头脑的苗族少女会回来寻他,然而听危怀风那一声“回心转意”,忽又改了主意,迈开步履往前走。
危怀风见他这做派,咧嘴一笑,对着怀里的岑雪说道:“你师兄妹俩有时候倒是挺像。”
岑雪不解。
“别扭。”
危怀风说完这一句,不等岑雪反诘,从马上翻身下来,牵着缰绳往前走。
徐正则走在前,危怀风牵着驮着岑雪的马走在后,山风从谷里吹来,拂乱三人的头发衣袂,危怀风任由发丝拂在脸颊旁,目光投在稀薄的日影里,透着两分散漫。
“南越人的宝藏,怎么会在夜郎国的禁地里?”
“以前战乱,南越召集夜郎、云诏结盟,攻打大邺,王都是其中一个据点,不少南越贵族都在王都里待过。”
“待在王都里,也不至于随随便便就往人家禁地里藏宝吧?”
徐正则不做声,岑雪回答道:“战事伤财,当年南越国主见对大邺久攻不下,号召三国权贵募捐军饷,打算与大邺长久对峙。军饷募集以后,数额巨大,由一名南越贵族负责押往前线,以备与大邺开战。结果开战前夕,这一名南越贵族突然失踪,那一批巨额军饷也下落不明,以致南越、夜郎、云诏三国在大战中一败涂地,后续也无力再与大邺抗衡,只能含恨撤军。据师兄查到消息说,那个南越贵族原本并不是主战派,押送军饷一事,是他在战前请缨的,南越国主以为他有意为国尽忠,便派他负责了此事,没想到最后功亏一篑。我们猜,那人或许从一开始就不想看见四国交战,所以假借押送的名义劫走了那一批军饷,并藏在了月亮山里。至于选择禁地为藏宝地,或许是因为当时王都里人多眼杂,相形之下,唯有月亮山禁地才是最安全、最妥当的地方。”
危怀风沉吟片刻,道:“那人后来也一直没有音讯?”
“有,战事宣告结束以后,他赶回南越都城,不及入宫请罪,便死在了家中。据说,那天他回家以后,被兄长逼问军饷的下落,他知道兄长贪财好赌,始终不肯交代,便被兄长一怒之下,失手杀了。”岑雪接着说道,“再后来,南越国主派人抄了他的家,掠走不少财物,其中,便有南越国主后来进献给先皇的那一对鸳鸯刀。”
危怀风了然。当年失踪以后,此人把藏匿军饷的地点画在了两张绢帛里,并把地图一分为二,分别藏于一对鸳鸯刀中。回家以后,他本是想入宫向南越国主请罪陈词,结果没想到因军饷一事被兄长所杀,导致那一对藏着巨宝的鸳鸯刀被送入大邺,后又阴差阳错来到了他与岑雪手里。
“所以说,我们要找的宝藏乃是当年南越、夜郎、云诏三国从贵族那里筹集而来的军饷?”
“没错。”
危怀风着实意外,忍不住在心里感慨,难怪岑雪这丫头会不惜代价,千里迢迢跑来雁山找他,徐正则会愿意与他里应外合,帮忙夺下西陵城,原来那鸳鸯刀里藏着的并非是寻常财物,而是可堪一战的巨额军饷。
如今,大邺分崩离析,各大势力纷争不休,庆王以剿杀伪君的名义大举兴兵,困于郢州一战,不得已退守江州,正是需要军饷支持的时候。天下虽大,钱财总共就那么多,行军打仗又最是劳民伤财,如果能得到这一大笔宝藏的支援,于庆王而言,不仅是雪中送炭,更是如虎添翼。
“不过,劫军饷一事非同小可,当年他把那么一大笔钱财藏入月亮山,不可能是一人所为,不知那些参与此事的人,可都还活着?”危怀风道。
岑雪知道他的顾虑,说道:“南越国主派人查过,当年参与押送军饷一事的人,无一人能说出军饷的下落,后都被以押运失职的罪名处决。军饷的秘密,应该只藏在鸳鸯刀里,除我们以外,不会有第三方知晓。”
“那看来,这禁地是非走一趟了。”
危怀风说着,兴趣愈浓,夜郎地形复杂凶险,入境时的那些瘴林就能把人折腾得够呛,也不知被列为“禁地”的山谷里会藏着什么东西。
便想着,肃肃风声里忽然传来异响,危怀风耳根一动,辨认出是急促的马蹄声,正打算调侃徐正则“回心转意的小表妹来了”,猛地发现来的并非是一匹马。
“等等。”危怀风叫停。
山风乍来,卷落满树飞叶,一阵杂乱仓促的蹄声从前方奔来,伴以喝叱声。不消片刻,三人前方突然出来一匹枣红色的骏马,马上驮着一抹红影,银佩叮当,黑亮蓬松的一大条麻花辫飞日光里,发尾系着的头绳银光闪耀。
危怀风几乎是一眼认出来人,不及疑惑,来人身后又奔来三五匹烈马,马上人黑衣束身,黑巾蒙面,利刃在手,杀气腾腾!
显而易见,是追杀!
来人径直奔着山谷里的禁地而来,看见危怀风一行,明显一愣。
危怀风极快环视四周,目光锁住右后方的一条上山小径,把马鞭交给徐正则,语气不容置喙。
“上马,带小雪团先走!”
第45章 交易 (一)
岑雪尚不及弄清楚状况, 忽听徐正则“驾”一声,策着马掉头拐入右后方的上坡小径,脑海里白光一闪, 这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
山谷前方有一群黑衣人在追杀一位红衣少女, 那少女不是旁人, 正是他们先前在边关县城里偶遇的夜郎王女。
岑雪心头震颤, 掉头看时, 葳蕤古木遮蔽了视线, 只听见下方传来利刃交接的打斗声——那是危怀风为救王女与黑衣人拼杀的声音。
岑雪胸膛里怦怦直跳, 人被炎日曝晒着,脸色反而越发苍白。
※
撼天蹄声戛然而止,震飞在虚空里的树叶簌簌然跌落在泥地上,危怀风扔掉手里截获的一把弯刀, 揩了揩虎口处溅着的血迹,转头时,对上一双清亮的凤眼。
王女扶着手臂站在那匹枣红色骏马前, 目光坚毅,浑身则有些狼狈,受了伤不算, 头发也是凌乱的。危怀风多看了两眼,没什么表情, 目光略过地上那几具尸体时,才懒洋洋说道:“看来,夜郎王都里的治安不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