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元柏移开视线,许久后,沉声道:“这段时间,你便留在他这儿吧。”
岑雪心如擂鼓,一时间难以相信。
岑元柏道:“你们既已定亲,成婚也不过迟早的事,若是时机成熟,便尽快办了吧。”
第104章 北伐 (四)
危怀风坐在桌案前, 很快处理完那份紧急的军报,忽然间无事可做,陷入沉思。
岑元柏醒来以后, 先为被救一事致谢, 接着又在他打算走时以询问郢州战事的契机相留, 诚恳地为他提出两套建议, 待知晓他并 不介意礼让郢州, 而是打算往北进攻, 直取盛京时, 给出“成功在久不在速”、“你是对的”等赞誉评价,莫不然,是开始从心底里肯定他了?
危怀风心潮起伏,反复琢磨岑元柏的态度, 倏而眉间微颦,倏而又唇角微挑,金鳞候在一旁, 看着他变化无常的表情,莫名其妙。
毡帐在这时被人掀开,进来的人一袭藕荷色盘锦镶花齐胸襦裙, 披帛飘曳,珠簪流光, 正是岑雪。
金鳞颔首行礼,危怀风从座上起来,走至案前,在岑雪身前停下, 抱臂看她:“怎么过来了?”
岑雪似有私事说,瞄一眼金鳞, 危怀风很快会意,给个眼神,金鳞立刻脚底抹油,溜之大吉。
“让我猜猜。”危怀风往后靠在桌案上,长腿一条伸直,一条微屈,低头凝视着岑雪昳丽的脸庞,从她灵动黑眸里窥出线索,“好事?”
岑雪忍着心底笑意,故作没有表情,道:“那你再猜猜,是什么好事?”
危怀风略一思忖,便道:“伯父要我尽快娶你。”
岑雪眼神一动,没接话。
危怀风目光如炬,熊熊燃烧起来,克制着内心狂潮,笑道:“说话呀。”
岑雪仍然没说,脸偏开,鬓角至耳根,一径绯红。
危怀风心潮澎湃,笑着猛抱起她,原地打转。
金鳞刚走出大帐不久,突然听得后面传来一阵尖叫声,以及男人畅快的大笑,背脊如被击中,头皮发麻。
※
两日后,奉城军营,贺鸣山收到危怀风的回复,说是同意围攻郢州,高兴得拍案而起。
找来王懋后,贺鸣山感慨道:“原来岑大人是被危怀风派人救走了,难怪我们的人在山崖底下搜寻数日,怎么也找不着人影。现在岑大人安然无恙,并已说动危怀风出兵,若无意外,这两日我们便可发兵攻城了!”
王懋听得终于可以攻城,自然欢喜,然而一想岑元柏那茬,又不禁板下脸来:“事发当日,我们便派人在山崖底下搜寻,找那么久,一根毛都找不着,反而是他危怀风人在陵城,一下便把人救回营地,大帅不觉得可疑吗?”
贺鸣山一怔,不知王懋话里何意。
王懋冷哂,道:“照我看,岑元柏那天夜里逃亡是假,借跳崖故意假死,叛逃至危怀风那儿是真吧!”
贺鸣山匪夷所思,道:“叛逃?!无缘无故,岑大人叛逃做什么?”
“自然是同危家联姻以后,早有二心,这次便借着战乱失火,逃遁至危怀风那儿,做那废殿下王玠的走狗。不然,为何他前脚失踪,他女儿后脚便也进了危怀风的大帐?这明摆着是处心积虑,合谋背叛!”
贺鸣山被梗住,一时间不知该从哪里吐槽起,苦口婆心,道:“岑、危两家联姻,是为王爷与九殿下联盟北伐,如今战事刚起,以岑大人的胸襟眼界,怎么可能会做出叛逃这样愚蠢的事来?再说岑家女郎,耳闻父亲在前线失踪,当然心急,赶往陵城探望,也是情有可原,更不用说岑家数十口人仍在江州。世子,军纪严明,叛逃乃是重罪,无根无据的事情,还请您三思慎言!”
王懋本是要先发制人,为后面报复岑元柏做些准备,不想竟反被贺鸣山这武夫驳斥,一口闷气梗在胸口,怫然离去。
当天夜里,扈从来报,说是派去面禀庆王的人已回信,称庆王会派人查办,让世子安心在前线督军,无需再操心旁余事务。
王懋皱眉:“父王没有勃然大怒,扣押岑家人吗?”
“暂时没有。”扈从脸色也不好看,“咱们的人头一天回到江州,岑旭那边便有了动作,恐怕是受岑元柏之意,有了应对王爷的办法。”
“这只老狐狸!”王懋气恨,一掌拍在案上,越发断定岑元柏必是发觉什么了,才会提前叫岑旭部署,心里杀意更盛。
扈从反而劝阻:“世子,眼下咱们证据不足,岑元柏那边又已有对策,王爷向来倚重他,我们再咬定他叛逃,恐会吃力不讨好,不如这次便先算了,等以后寻得机会,再斩草除根?”
王懋心有不甘,最重要的,是警惕岑元柏的报复,横竖都难以咽下这一口气。扈从看出他的顾虑,又道:“世子放心,埋伏在断崖下的人都是奉城军的装束,岑元柏便是觉察,也没有证据能证明那件事与您有关。”
王懋神色略松,权衡少顷后,森冷道:“谅他也不敢!”
次日,贺鸣山派人来请王懋,说是做最后的军事部署。大帐里坐着数位将领,气氛肃穆,王懋入座右下首,看贺鸣山在行军舆图前指点,忽然这样,忽然又那样,眼神一变,警觉道:“大帅先前提的战略可不是这样。”
“是,”贺鸣山承认,指着郢州外围的地形,“原本我们打算从山岭潜入,在此处与敌军交锋,危怀风则负责从西线围攻,为我们突破防线创造机会。但是后来几次思量,郢州城外地形复杂,在山岭与敌军开战,很容易落入他们的埋伏里,所以——”
他手指沿着那座复杂的山麓底下一拐:“改走官道,正大光明进军郢州。”
在座诸位将领一震后,相视点头,贺鸣山略松口气,接着说道:“届时,由我与诸位将军率领先锋,在前开路,世子率领一万精骑,跟在后方即可。”
王懋疑信参半,忽感不安,道:“这不会是岑元柏的主意吧?”
贺鸣山抿唇,没有立刻回答。
王懋心惊肉跳,道:“果然是他的提议?!”
底下众人窃窃私语,贺鸣山大手一抬,示意安静后,道:“岑大人乃我军军师,王爷的左膀右臂,上次能如期拿下奉城,他功不可没,这一次的攻城计划,也是他与危怀风商议后,得出的对我等最有利的战略。”
王懋差一点从座上跳起来,不可思议道:“他如今人在陵城军营,心里向着谁人,尚且不知,贺大帅怎能贸然使用他的计策?!”
贺鸣山头痛欲裂,道:“这不仅是岑大人的计策,也是本帅与诸位将军商议后的计策,世子认为不妥,莫非是另有良计吗?”
王懋被问住,张口结舌。
贺鸣山赶紧道:“既然没有,那便请服从军令,准备出征罢!”
当天下午,十万人整装完毕,沿着官道往郢州进军,与此同时,危家铁甲军已在西线展开对郢州的攻击。
贺鸣山率领主力军在前方开路,浩浩荡荡的十万人马绵延数里,王懋由一名姓莫的将军护卫,率领一万名精骑跟在后方。旌旗在风里招展,发出猎猎声响,时值三月底,暖意熏人,然而王懋背脊始终萦绕着一股寒凉冷意,仿佛后面架有无形的弩弓,利箭蓄势待发。
军行数里后,黄昏来临,天色慢慢转为鸦青,山麓相夹的官道上人烟杳无,仅有行军时发出的冷肃声响。王懋心里似土地爷跟城隍庙打架,神鬼不安,环视周遭许久后,突然刹停道:“停下!”
众人一怔,莫将军策马过来,不解道:“世子有何吩咐?”
王懋面容凝重,指着旁侧的山麓入口,道:“我记得从这儿往山上走,有一条赶往郢州的小路吧?”
莫将军看过去,点头说是。
王懋道:“掉头,从这里走。”
莫将军一惊,道:“大帅有令,全军从官道出发,世子若要改道,还请等末将先向大帅请示!”
王懋一脸厌烦,呵斥道:“本世子乃是督军,你与这一万精骑都归本世子所管,我让改道便改道,何需要你请示他?!”
“可是……”莫将军看向被昏黑天色笼罩的山麓入口,“大帅说过,山麓里地形复杂,恐有埋伏。”
“蠢货,冯涛已知晓我们会率大军从官道出发,早便在前方严阵以待,岂有余力再来山里设伏?反倒是条官道……”王懋目光梭巡,想起制定这个行军计划的岑元柏,越看越断定有鬼,“那老狐狸阴险狡诈,要我在这儿殿后,才是真有埋伏!”
说罢,不再给旁人置喙的余地,“驾”一声驰入山麓。
※
开战以后,岑雪留在奉城军营里,每日最紧张的一刻,便是听角天来汇报危怀风在前线的战况。
从二月初三算起,危怀风此次出征已有快两个月,岑雪知晓他骁勇善战,每次发兵,基本都是大捷而归,可是郢州一战非比寻常,作为盛京势力范围的第一道防线,冯涛必定全力以赴,那人是先皇亲自册封的千牛卫大将军,昔日曾在北疆歼灭狄人,立下汗马功劳,论战绩经验,其实远在危怀风之上。
想是看出她的忧虑,岑元柏喝完药后,语重心长道:“郢州一战,怀风不过是在侧方辅助,便是溃败,也不会有性命之虞。冯涛的主力都在南城门,该忧心的是贺鸣山率领的那十万大军。”
岑雪点头,道:“我听说冯将军昔日征讨狄人,屡出奇策,所向披靡,算起来,也是朝中勇谋兼备的一位虎将。依爹爹看,这次攻城,我们需耗时多久?”
岑元柏道:“冯涛行事诡谲,与人交战,出其不意,与怀风颇有几分相似。但是论兵力,他与我们寡众悬殊,扛不了多久的。”
岑雪会意,想一想意气风发、年少有为的危怀风,慢慢放下心来。
果然,一连数日,前线传来的都是捷报,危怀风在西线突破重围,迫近城门,一切都顺利无误,反而是贺鸣山那边传来了一则噩耗——
三月廿一,郢州城外山麓,王懋在行军途中私自改道,误入敌军埋伏,重伤身亡。
第105章 备嫁 (一)
不同于深秋的阴雨绵绵, 江州的三月惠风和畅,花红柳绿,风往鼻孔里钻时, 混杂着盎然相争的花香气。
庆王妃这日正在花园里听曲儿, 听得前线传来的战报时, 恍如梦中。
“你说什么?”
报信的内侍战战兢兢, 叩首伏地:“前线传来战报, 说是世子领兵出征时被敌军伏杀, 人……人没了!”
“哐当”一声, 戏台上的铜锣砸落,整座戏台,乃至于整座花园都像是天旋地转,倾倒下来, 庆王妃被压在底下,人事不知,醒来以后, 茫然发问:“懋儿人在何处?”
侍女悲不自胜,跪下啼哭:“王妃,世子战死在了郢州城外, 人……没了!”
庆王妃呆怔片刻后,嘶吼一声, 冲下床来,被众侍女拉住,委顿在地,嚎啕大哭。
后宅的哭声像是暴雨, 极快淹没整座王府,葳蕤树丛后, 亦有孤舟躲在暗处潜行,舟中人外悲内喜,窃声私语:“当真战死了?”
“是,侧妃娘娘。消息是从前线回来的士兵传来的,约莫后日,便可见世子尸首,王爷这两日把自己关在书房里,谁人也不见,必然是真的了!”
“王妃膝下只有世子这一点血脉,如今香火断尽,往后的日子,怕是不好过喽。”
“谁说不是,万幸王爷仍有诸多子嗣,有道是风水轮流转,世子去后,便该轮到旁人来替王爷分忧了。”
榻上女人得意一笑,声音锋利,落在震天暴雨里,切开一圈涟漪。
书房里,雅雀静默,长桌底下恭候着垂头耷耳的侍从,庆王坐在书案后,两手扶额,低下头颅,整个人被外面的恸哭声烦得不行。
内侍赵有福眼观鼻、鼻观心,待那砸门声再次响起,庆王烦躁地坐直身时,道:“奴这便去撵人!”
庆王欲言又止,沉声道:“放人进来。”
“是!”
赵有福心里略松,上前开门,不及相请,一名披头散发、形容落魄的妇人已冲进书房里,“嘭”一下跪在书案前,悲声道:“王爷,懋儿乃是为歹人所害,恳请您为他做主!”
房里众人皆是一凛,庆王疲惫道:“对,他行军途中漠视军令,私自改道,乃是为冯涛部下所害。”
“不,不是冯涛!是岑家人,是岑元柏!”庆王妃双目猩红,仿佛于疯癫中骤然清醒,“王爷可知,懋儿从来不问军务,此次为何突然请缨北伐?是因为岑雪那贱女在聚茗轩里大放厥词,怂恿世人坐盼懋儿军功,让懋儿下不来台,他才会上了战场!这次攻打郢州,岑元柏假借落崖投奔危怀风,使出诡计,要懋儿殿后行军,意图谋害,懋儿是为躲避他的谋杀才拐入山麓里!王爷,这一切看似意外,实则都是岑家人的处心积虑,豺狼野心!妾身恳请您为懋儿诛灭岑家,还他公道!”
庆王妃声嘶力竭,双目淌下热泪,庆王面无血色,声音亦飘然如不真切:“你有什么证据能证明岑元柏要谋害他?”
“王爷派人彻查!”庆王妃昂首高声,“青玄卫、元龙卫、府衙、军司,都可以!王爷麾下能人无数,必然可以让真相水落石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