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习惯了地龙的阮阮,此时坐在马车上,即使披了斗篷捧着暖炉, 也冻得慌, 根本不敢开窗看现在到哪儿了, 只能一遍遍数着车辕与青石板碰撞发出的“嘎吱”声。
就在她出神的档口, 一个黑影罩了上来,阮阮一惊,下意识伸手接过, 却原来是他的狐裘, 亮黑的皮毛下, 尚且带着他的余温。
“这是陛下的狐裘,天气如此寒冷,倘若陛下冻坏了......”
“穿上。”他仍旧闭着眼睛,却仿佛看见了她的犹豫,直接打断了她,沉声命令道。
阮阮冷得哆嗦,也再不跟他客气,直接将自个儿罩了起来,这一下感觉好多了,因得记着今晚要见陆璋,她这两日都有些兴奋,根本没有睡好,马车摇摇晃晃的,很快就靠在车壁上睡着了。
耳听着一侧响起了轻微的鼾声,拓跋纮暗沉的眼倏地睁了开。
他其实根本就不用来的,自然会有人将他们的一举一动汇报给他,但是这又怎么比得上亲眼见来的细微,而且,他也想亲眼见见那个人,在私下的场合。
因得马车摇晃当当,阮阮睡得很沉,谁知道一个猛转,她差点没一头磕下来,好在拓跋纮眼疾手快一把将人给捞了住。
小心翼翼将她扶了正,重新靠在了车壁上。
他的狐裘很大,她胡乱裹在身上,衬得她莹白的小脸只有巴掌大,偏偏这样一张脸,却像是得尽了上天的恩赐,眉眼像是画上去一般,鼻骨巧而挺,或许是裹了狐裘有些热,菱唇泛着红润的色泽。
这让拓跋纮禁不住想起了南方一种名叫含桃的果子,他情难自禁地俯身靠近,轻轻啄了一口。
温软的触感让他一时有些心猿意马,迟迟不肯退开,很奇怪,他明明不是个纵欲的人,甚至很多时候自制力极佳,但她却总是能轻易的让他破戒。
他目光灼灼地看着她,忽然发现了不对,指腹自她的唇瓣擦过,却原来是口脂。
“看起来很期待这次会面?”他挑眉问她。
她睡得正香,怎么可能回答他,回应的只有细微的呼声。
他沉默片刻,方才坐直了身子,将她靠在他的肩膀上。
车夫会意,慢慢驾着马车“嘎吱嘎吱”往前。
再远的路,也终究会到尽头,更何况只是离皇城不远的鸿恩寺驿馆。
“吁——”
马车开始平稳了起来,阮阮睡眼朦胧间,忽然发现两人离得好近,整个人都给吓了一跳。
马车在驿馆门前停下来的那一刻,阮阮终于彻底清醒了过来,发现她离原本坐的位置有些远,竟然跑到了对面跟他挨着坐了。
她有些心虚,“我……没做什么事情吧?”
两人都不约而同想起了在菩提斋那会儿,因为梦游她爬到了他的身上。
拓跋纮眼睫微抬,睨了她一眼,“你说呢?”
阮阮扫了一眼车厢,除了两人挨着坐的地方绒毯有些乱,其他倒是还好,这么短的时间,刚睡熟还差不多,应该来不及发生什么?
这样一想,她镇定下来,转移话题,“咳,马车停了下来,是到地方了么?”
拓跋纮没有回答,车厢门被打开,风雪吹了进来,阮阮下意识拢了拢狐裘,正要探出身去,却在看见驿馆门口那个长身玉立的身影时忽然顿了住。
她又缩了回来,将肩上的狐裘取了下来,还给了他。
犹豫再三,她有些忐忑的开口,“外面冷,陛下要与我一起进去么?”
拓跋纮看了眼手中的狐裘,一把揽了她的肩膀不由分说重新给她披上。
“外面冷,朕就不去了,给你一炷香的时间,不然自己走回宫去。”
这狐裘很大,都快把她整个人给罩住了,一看就是男子所有,她分明就不想披着出现在人前,偏偏他没有给她拒绝的机会,亲手将系带系好。
阮阮无奈,只得重新推开车门,硬着头皮走了下去。
*
陆璋原本是送客出来,却没想到遇上了一辆奇怪的马车。
看了眼车顶蓄积的落雪,想来应该停了不少时间,这样的天气,这样的时间,谁会将马车停在这里?
他满心疑问正要上前,车门却忽的被打开,当他看见那个熟悉的身影跳下马车的时候,瞳孔在那一瞬间收紧,天地间白茫茫一片,只有那个身影义无反顾地朝他而来。
他大步走下石阶朝着马车而来,白色大氅翻飞,阮阮也加快了脚步,就在彼此快要靠近的时候,两人倏地停了下来,保持了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
他的目光率先落在她的脸上,半年未见,她原本有些圆润的面颊瘦了许多,眼睛显得格外的大,下巴尖尖的,他的心抽了一下,抬手想要搂她入怀,却在看见身后马车上有人时顿了住。
他退后一步,屈膝跪了下来,双手交叠抬了起来,看这架势,是准备朝着她行了一整套完整的大礼。
“微臣拜见公主。”
他虽出身武将世家,但也是儒将,许多时候看着更像是个读书人,漫天风雪中,这一套动作由他做来,恰如行云流水,赏心悦目。
“快起来,你这是做什么?”
阮阮赶紧制止他,离得近了,用两人才能听见的语气急道:“你该知道我的身份,我根本不是什么真正的公主,这又是作甚?”
许是冻的,她的鼻尖红红,两人离得近,他甚至能清楚的看见她左眼角下的小小泪痣。
非礼勿视,他避开了目光,强调道:“且不说你是先帝亲封的瑶华公主,金册玉印,谁也改变不了,再者你为了南唐百姓前来和亲,在臣眼中,你是当之无愧的公主殿下,臣行此礼,理所应当。”
说罢,兀自以手枕额,行叩首大礼。
怎么也没想到,再见竟然会是在这样的境况之下,这一路的煎熬,在此时终于有了出处,眼泪像决堤的洪水,再怎么也止不住,簌簌落了下来,阮阮赶紧抬袖胡乱擦了两下。
拓跋纮给的时间只有一炷香,她可不知道超过时间那个疯子会做些什么,最好还是暂时忍耐先乖乖听话,时间紧迫,她赶紧伸手去拉他。
“此处不便,咱们进去说。”
临到进门拐角的时候,阮阮下意识看了眼身后,只见漫天风雪中,那辆马车踽踽立于长街的青石板上,静寂无声。
陆璋能感觉到她的焦急与紧张,到了避风处,他一把拉住了她的手肘,“阮阮......”
于无人时,这两个字不知多少次辗转于舌尖心口,此时当真唤出来,蕴藏了大半年的思念与缱绻都无所遁形。
阮阮却没有注意到这些,此时她的满腹心思都在即将要说的话上。
“你为什么要亲自来北魏?你知不知道出了驿馆,满大街都是想你死的人?”
陆璋伸手,原想替她拂掉发间的雪花,却忽然顿了住,她如此焦急,担心的就是这?
他笑着将雪花摘了下来,眸子里映着火光,亮晶晶的,“我说过,会来接你回家。”
就这么一句,阮阮瞬间眼眶一热,看他仍旧浅浅笑看着她,似乎一点也没有变过,她吸了吸鼻子,“李策愿意用三座城池换我回南唐,你承诺了什么?”
陆璋温柔的目光不变,十分专注地看着她,“是,没什么,你别担心,这是我助他登基之前就说好的。”
南唐那几个皇子,也没有比李策更好的人选了,阮阮没有多纠结这个,深吸一口气,赶紧道出了来意。
“你听我说,拓跋纮虽然同意了这件事,但是我总觉得没那么简单,他那人十分攻于心计,这件事你要小心小心再小心。”
听闻她直呼“拓跋纮”时,陆璋心头划过一种异样的感觉,面上却不动声色,安慰道:“别担心,我跟父亲与他也算打了好多次交道,心里有数。”
他的目光忽的落在她的狐裘之上,“对了,你是如何出得宫来?方才我看那马车上似乎有人,是护送你的人吗?”
阮阮有些心虚,下意识撒了个谎,“嗯,是。”
不想纠结这个,她又道:“我只得了一炷香的时间,此时过来,除了提醒你之外,还有一事。”
“什么?”
阮阮深吸一口气,“你认识十一公主李清河吗?她跟你是什么关系?”
乍然从她口中听到这个名字,陆璋有一瞬的惊讶,既然知道是十一公主,想来也知道跟他算是表亲,看她神色认真,他知道有件事必须要告诉她。
星子般的眸光只映着她一个身影,他斟酌着道:“她的母妃也就是我的姑母曾有意让我们俩定亲,但是我已经有心上人,便拒绝了,怎么突然问起她来?”
阮阮原本已经猜到,但听他亲口说出来的时候,还是禁不住有些悲愤,看他这样子,似乎并不知情,她多想大声告诉他,李清河想弄死她不成,还设计让她来和亲当替死鬼,说不定那蛊毒也是她准备的,对,蛊毒,但是她没有说出口。
这件事就算他知道了,也于他无益,说不得还会加重君臣之间的隔阂,还有一点,她已经不敢相信任何人了,即使那个人是他。
她移开目光,试探着问:“没什么,就是有些莫名的担心,你说我的画像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老皇帝的案头,这事儿有没有可能跟她有关?”
陆璋不是傻子,立马想到了十分有可能,心中愧疚愈深。
“对不起,是我没有保护好你,等回了东都,一定将此事查个明白,倘若当真是她,我一定会给你个交代,谁也不可能再有机会伤害你。”
阮阮看着他,嘲讽般笑了笑,“她是南唐名副其实的公主......”
陆璋正了容色,“你放心,即使是公主,我也不会允许她肆意妄为。”
阮阮飞快地打断了他,“那如果是李策呢?”
李策......
陆璋一时愣了住。
阮阮吸了吸鼻子,委委屈屈地望着他,像是在说她知道他的回答,因为为了他的忠,他的大义,他已经放弃过她一次。
看她这样,陆璋心痛不已,伸手想将她拉进怀中,阮阮却下意识后退了开。
他的手扑了个空。
阮阮朝他福了一礼,“不管是来和亲还是回南唐,我都不能自主,我不奢望你为了我与他们抗争,只求你在我需要的时候,放我一马。”
看他欲言又止,她也不欲为难他,“时间不早了,我该回宫了。”
说罢,转身头也不回往外走。
看着她的身影踉跄步入院中,隔着漫天风雪,明明两人之间不过数尺,却像马上要海角天涯。
这种感觉太过锥心,眼见着她的身影踏出门槛,他提脚大步下了廊道想跟上去,却没想到自屋顶上落下一蒙面人,无声将他的路给挡了住。
阮阮着急忙慌赶到了鸿恩寺大门口,在看见那辆落满雪的马车仍旧停在长街对面的时候,她的心落了下来,也不知道时间过了多久,拓跋纮那人喜怒难测,若到了时间说不得真把她扔在这里让她自个儿回去,还好没超过。
略微整理了下仪容,确认大体无误之后,她赶紧踏出大门,兀自往风雪尽头那人那车走去。
第46章
◎醋好酸。◎
车门“哐”的一声被推开, 簌簌风雪不请自入。
风太大,阮阮拖着衣角飞快地坐了进来,看拓跋纮闭目养神, 也不知道睡没睡着,担心风将油灯吹灭,她赶紧“砰”的一声将车门重新关了上。
马车开始徐徐往前, 他也一直没有睁开眼睛, 像是睡着了的样子。
看他闭目养神, 阮阮也不准备招呼, 她原本心里有事,不用再花费精力应付他, 这样当然挺好的, 兀自坐在另外一边,靠着车窗想着心事。
原本百思不得其解的事情,就这么得到了解答, 但她却并没有解惑的快乐,相反陷入了更深的担忧之中。
陆璋虽未明说,但她能猜到,李清河必然是喜欢他的, 甚至对他势在必得, 不然不会那么恨她, 她不信当她回到南唐李清河会没有动作, 即使陆璋作出承诺,她也不敢全然信任,怎么想南唐东都已经不是她的理想之地。
至于拓跋纮这边, 她看向他......
因得车厢内灯光在角落, 光影在他脸上明明灭灭, 以挺直的鼻梁为界,另一半像是陷在阴影里,让人不能完全窥见。
阮阮摇了摇头,怎么会想起他呢?!且不说两人这般身份,假使留在北魏,难道一辈子成为他的禁脔?他会万人之上,娇妻美妾在怀,而她只能在阴沟里仰望,一步步坠入无边地狱。
除了这俩,她其实可以有第三个选择,她有银子,会刺绣,识文断字,只要隐姓埋名,是有谋生的本事的,只要他们肯放过她。
拓跋纮已经同意了拿三座城池放她回南唐,只要离开北魏地界,陆璋既然答应了她,想来也不会为难,只要想个法子假死,到时候定然能瞒天过海远走高飞。
只要再忍上些时间,她就可以彻底摆脱这样的日子了,一想到这里,她长舒了口气,忍不住唇角微扬,连呼吸都轻快了起来。
拓跋纮却不知何时已经睁开了眼睛,半靠在车壁上,下巴微扬,凤眸睇看着她。
“见到使臣就那么开心?”
他好不容易同意的事情,谁知道会不会翻脸不认账,阮阮不想惹他生气,此时也不跟他计较,尽量柔和了嗓音。
“嗯,许久未听见乡音,觉得颇为亲切,好在未误了陛下的时辰。”
这是在说顶着最后一秒的时间出来了么?听她这么一说,拓跋纮嘲讽出声,“呵,到底是乡音亲切,还是故人亲切?应该是故人,陆将军出身东都高门,跟你怎么可能是同乡?”
他何曾见过她那般的眼神,天知道他用了多大的毅力才控制住想立马将她拉回马车的冲动,自她两人进去,明明已经冷静了那么久,但还是有些控制不住心中的那股好奇与妒意,所以踩着时间命人去提醒,好不容易将人等了回来,她身上的那种轻松与愉悦,是他从未见过的。
这让他再也装不下去,忍不住开口,但话一出口就有些后悔,他张了张嘴,想咽回去,却又被自己的患得患失给吓了一跳,强行闭嘴。
而听了这话,果不其然阮阮脸色一僵。
是,他说的是事实,她跟陆璋怎么可能是同乡,但是被他这么赤衣果果的拆穿,还是有些难堪。
“陛下难道忘了?我在东都也待了好些年,不过也是,春风坊什么达官贵人没有,陆将军与我确实有旧。”垂首将脸撇开,尽量不让他看见她的样子,这样还能维持一点仅剩的尊严。
自拓跋纮的角度,只能看见她低垂的眉眼,他的心头像是被压了块石头,沉得慌。
“有旧?是什么样的旧?”
阮阮再也无法忍受,像看傻子一般看着他,“陛下会不知道?春风坊是什么地方,客人跟伎女,还能有什么旧?!”也不知这话是在嘲讽他还是嘲讽自己。
真奇怪,原本在春风坊,因得这副皮囊,打她主意的人不少,面对再三刁难的人,她也能小心翼翼逢迎过去,可是现在,让她在他面前低头,却比登天还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