园子的落叶纷飞,他的声音难免寥落:“有时间就多回来看看,你们这些孩子不在,家里是冷清得很。”
“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
在园子里转的时候,恰好撞见老太太躺在摇椅上,家庭医生正在给她测量血压。
旁边是一株桂花树,已有几十年了,枝繁叶茂的,只可惜现在已经过了桂花盛开的时节。
花瓣干枯泛黑地悬在枝头,空气中没什么香味。
反倒是旁边的草坪里,董里正在拿着除草机,清理草坪中丰茂的绿草。
他直起腰杆的空档,余光中瞥见俩人走过来的身影,“时序和晚棠回来了。”
只可惜,机器的轰鸣声太大,声音被掩盖住了。
孙医生取下老太太手腕上戴着的测压仪,将仪器收拾好放进医疗箱里,叮嘱了些话,便告辞了。
经过两人身侧,商时序拦下了他,问:“祖母的身体健康状况如何?”
“老太太身体无恙。今早的时候多睡了会,才把每日的例行检查推迟到了下午。”
孙医生笑笑,“老人家,每天保持愉悦的心情,对健康是一件不可多得的好事。”
“我知道了。”
孙海看了眼晚棠,“这次一起回来看老太太?”
“嗯。”
“还没祝你们新婚快乐。”
周晚棠冲他点点头,“谢谢。”
孙海:“我还要去给老爷子检查身体,就先走了。你们待会过去的时候,记得注意老太太的心情。人年纪大了,最忌讳情绪的大起大落,一下太过高兴也不是件好事。”
“好。”
摇椅“咯吱”,轻晃。日头落山前的最后那点余温,浮动在空气中。
那种光,并不刺眼,也不耀眼。温和地晒在脸颊上,仿佛能熨烫到心底里儿去。
草地上的草已经除了大半,放眼望去,呈现两种分明的绿。
草茎被刀片齐根切断,涌动的风中,裹挟着青草的气味。
清新、却又凛冽。
白墙黛瓦,秋叶缤纷。院子后是成片成片的草木,一茬茬、一丛丛。
董里将除草机停下,轰鸣声消失。耳朵有一瞬间的鸣声,周围静得不可思议。
他笑着嚷道:“老太太,他们回来了。”
“董叔好。”商时序颔首打了招呼。
老太太闭着目,听见声。缓慢睁开布满皱纹的眼皮,支着身慢慢坐直。
“瑾之、小婉回来啦!”她笑眼看向两人,“怎么也不提前招呼儿声。”
周晚棠走上前,喊了声:“奶奶。”
“嗳!”
“小婉说想回来见见您。”
“哦?”老太太感叹一声,目光望向晚棠,又随即转回他的身上,“感情只有小婉想我,你这孩子就没那意思是麽?”
“他嘴笨。”晚棠适时说,“我们就不要管他了。”
董里将收割机暂缓搁在一旁,擦了擦额头上粘着的青草碎茬,踏出草坪,走了过来。
商时序问:“怎么就您一个人忙活,多少个人分担一下,也轻松点。”
“就是最近太轻松悠闲了,好不容易有事做,少不得得忙活起来。”董里笑说,“忙起来了,日子就充沛了。”
“坐下吧,说会话。”老太太撑着自己的脑袋,“我听春花说你二叔今日也回来了,我方才在小憩,你见着他了麽?”
商时序:“刚才碰上面了。”
“有时间,多去看看你二叔。”老太太捋了捋自己的心口,“那孩子也是个可怜人。”
当年故事还有未讲完的后半截:
商道明东山再起后,女子和恋人成了亲,拜了天地,可婚后的日子并没有想象中的幸福美满。
男人吃喝嫖赌,样样不少,对她也是不复往昔的温柔小意。
婚后,伪装全部破裂,对她也是动辄打骂。
就连当初来找她,也是看中了商道明丰厚的家底,没想到这臭婆娘一样都没拿,净身出户。
债主追上门,为了维持那已经岌岌可危的婚姻,女人不得不重操旧业。
可时代的更迭,美色侍人,色衰而爱驰。年轻貌美的女子,如城中的花,花开万朵,各美一方。
曾经的上海滩“夜玫瑰”,如今只剩下唏嘘。
人自始至终都是有着自己的傲气,她再没了脸面去找商道明。
有人说,女人再也忍受不了这种日子,悬梁自尽于卧房。
故事真真假假,唯一真实的是,那女子给商道明留下了一个男孩。
便是商岑。
只可惜,商道明在他面前,除了耳提面命的教诲,向来都是横眉冷对,从未有过好脸色。
因此,当时还是孩童的商岑,想不明白自己究竟做了什么不可饶恕的罪行,才会惹得父亲如此厌烦。
好在,商时序的祖母实在看不下去了,将他带回了自己家中。
日子就像指缝中的水,说不清什么时候就溜走了。
不知不觉中,一晃几十年过去。
受家庭、父亲影响,商岑至今未婚无子。
“不说这些了。”老太太笑眯眯地看着晚棠,“小婉,最近工作上的事情还好吗?”
“还好。”
“今晚在这住,晚点的时候,该量量尺寸,着手定制婚服了。”
“婚礼虽说是在明年上半年,但很多东西都要提早准备。婚礼古代的一套,现代的一套,该开始准备了。”
晚棠问:“会不会太繁冗了?”
老太太:“怎么会呢?傻孩子,尽说些瞎话。”
“祖母,婚礼的流程我和小婉会再商量的。”商时序开口,“毕竟,婚姻是大事,我不想让她留下遗憾。”
“祖母!”
一道陌生的声音,隔着一池鱼塘传了过来。
他走了过来,冲晚棠点点头:“嫂嫂好。”
周晚棠听着这个称呼,又仔细瞧了瞧站在眼前的人,总觉得面孔有点熟悉。
试探着问了句:“你就是文晟了吧?”
“是。”
知道之后,她的心里开始揣着事了。想着如何寻到机会,单独对他说书仪给自己交代的任务。
好在,商文晟看出了她的心事,和老太太寻了个由头到一处去了。
商时序是知道晚棠有话要对他说的,因为上次沈书仪过来,多半是对她说了点什么。
他一向都清楚,她和文晟走得比较近,所以这个事情多半是与这个相关,主动递了台阶,说有事要先过去一趟。
*
两人走在被光照亮的地儿,商文晟见她不说话,主动开口:“其实是书仪让你来找我的吧?”
“是。”
两人都开门见山,直奔主题。
周晚棠手肘撑在白玉石栏上,侧眼看他。
商文晟的模样和学生时代相比,并没有多大的改变,青涩的面容逐渐变得成熟。
如果单看外貌,她知道,这是书仪会心动、喜欢的类型。
从小到大,两个人就是一对欢喜冤家。
如果说对方在彼此心中,不占点分量。这话,她是一点都不相信的。
在自己看来,若是他们两个处起来,说不定也是极好的。
至于书仪仰慕的那个男神,对她就是若即若离的态度。
当你觉得他好像不喜欢你,对你没有感觉的时候,准备放弃时,他会做一些对你好的事情,释放一种对你有意思的错觉信号。
让你觉得,自己的努力好像并不是没有效果的。如果再努力一点,说不定就可以在一起了。
可是下一次,当你满心欢喜去找他的时候,他又开始高冷地疏离你。
看你一颗心全吊他身上,忙上忙下的模样而觉着有成就感。
偏偏你还甘之如饴,丝毫不怀疑。
对待别的女生也是,不拒绝但是也不主动。
你知道两个人现在没有什么关系,尽管在你看来,好像是还处在暧昧期,可你不敢去管他的事,怕影响自己在其心目的形象。
一句:我们什么关系,你未免也管得太宽了。
最终,受伤的还是自己。
这在晚棠看来,那人除了一副还过得去的皮囊,好像也没什么能拿得出手,能让人目光长久放在他身上的本事。
商文晟见她久久不说话,心中便有了答案。
尽管这个答案,从一开始得知她的意图时,便形成了。
“你让她不用担心,以后不会了。”他抬头看了看天,橙黄的日色,光线柔和。
云淡风轻地说:“下个月,我就要去常青藤了。”
“真要去了?”她诧异,用着调侃的语气,“中国胃适应得了白人饭吗?”
他抿唇笑:“嫂嫂,你也学会开玩笑了。”
“哪有。”晚棠说,“我表妹,她在美国那边待了几年。回来给我第一个吐槽的,就是那边的饭有多难吃,这几年瘦下来了多少斤。”
“没关系,我觉得自己应该能坚持住。”商文晟继续道,“实在不行,就自己做饭。或许不好吃,但也填饱肚子就行。”
她的笑慢慢收回,语气也沉了几分:
“书仪她知道吗?”
商文晟笑着摇摇头,看着夕阳一点点沉进湖面,只剩半个橙红的圆点。
最近天冷了,大部分鸟群要迁徙到南方或更远的地方过冬去。
耳边是一茬一茬的鸟鸣声。
很近,就在头上空。
“告诉她做什么呢?这么些年跟在她的屁股后面,谁都能看出我喜欢她,但她自己就是不知道。”他问晚棠,“嫂嫂,你觉得她是不想知道,还是不愿意接受这个事实?”
“我不知道。”
她摇摇头,问:“要是她不想让你走呢?”
“不会有这种情况出现的。”商文晟目光落在跃出池面的鲤鱼上,“申请已经通过了。”
“麻烦你替我转告她,”他收回手,“以后我不会再来烦她了。”
周晚棠一时不知道说些什么,不知道是该为沈书仪高兴,还是难过呢。
即便没有感情,那也是十多年的朋友。
说割舍,哪能真的就割舍下来,感情这种东西,是无法用东西来衡量的。
爱情如此,友情亦是如此。
作者有话说:
宝子们,下一章,周五晚九左右。
第31章
◎那就只能一命呜呼了。◎
食讫, 夜色落了下来。
园子里的花草地灯全都亮起,老太太照如平素前往戏台听戏。
戏台前的檐角悬挂的灯笼光拢起,凉风过, 花篦荡悠。
宅子里人烟寥落,说话声经过池面, 再由风拂上来。
清净的热闹。
商岑想起前几日在网络上刷到的视频:
“伯母,前阵子出了红楼梦的舞台剧,舞台表演氛围好, 受到不少年轻人的追捧。想必很是不错, 到时候我让人给您将班子请过来。”
人天天吃一种食物会腻, 听曲也一样。
老太太爱听这些玩意,大多数时候都是听戏和听曲轮换着来,全凭自己的心情。
大家偶尔听到哪座城市出了有名的戏班子,也会尽最大的努力邀请过来。
“一朝春尽红颜老, 花落人亡两不知。”她闻言, 轻叹,“人老了, 见不得这些悲剧, 还是听听老调的曲子,你们也不必为我折腾了。”
“祖母, ”商文晟坐在老太太右侧, “不想听就不听罢,老祖宗留下的好戏好曲还多着呢, 等改天我再让人替您寻来。”
“文晟说得是。”商时序附和,“若您有自己中意的, 尽管吩咐我们。”
“好、好。”老太太抬了抬手, “都是在自己家里, 谁也不必拘着。”
面容浮着笑,看着商文晟,随口问了句:“最近在学校里怎么样了?”
商文晟:“都挺好的。”
“我听慧茹说你下月就要去美国了,是这样的吗?”
“嗯。”他点头,“这周回来,原也是要和您与祖父说的。”
“在学校这几年里,有没有遇上心仪的姑娘?”
“祖母。”商文晟垂头笑笑,“我都马上都要去国外留学了,还能喜欢谁,那不是耽搁人家吗。”
“国内国外都好,要是遇见喜欢的,可别藏着掖着。”老太太语重心长,“要是喜欢人家,就好好对待,别让人家姑娘伤心。”
“嗯。”
林春花欠身,续了茶水。
周晚棠见她这番动作,便说:“奶奶,晚上喝茶水容易失眠,这种东西晚上还是不喝为好。”
“小婉啊,”老太太接过杯盏,春花替她说了后话,“这个不是茶水,是专门泡的桑葚,补血益气的。搭配酸枣仁、茯苓有助于睡眠。”
“原来是这样。”
晚棠点点头,表示了然了。
老太太放下茶盏,将肩上的披帛往上扯了扯,和她说:
“你啊,和瑾之一样。前阵子他回来的时候,见春花给我续水,便也以为我夜里在喝茶水,那会儿,他跟你一样一样式儿的说辞。”
晚棠抿了抿,有点儿不好意思,但也没多想。
老太太关切:“你祖母近来身体无恙吧?”
她:“挺好的。”
“她每天晚上最大的乐趣,就和您一样的,喜欢听点曲子,放松心情。”
老太太闭着眼,感受四面八方涌动的风,长舒口气,“你们这群年轻人,是不大爱听这些戏的。太老了,年龄比你们都大。”
她转脸,朝在座的各位看去。
布满皱纹的眼尾,小幅度上扬,“要是觉得无聊,就早点歇息。不必为了陪我这个老婆子,就在这儿苦坐着。”
”那是您觉着。“商时序语气娴熟地话家常,“我可不赞同这话。”
老太太听他说,末了才慢悠悠地接上话:
“我让春花提前给你们把房间重新收拾了,要是觉得现在时间尚早,也可以去周围转转。”
“这做事啊,就要全凭自己的心意。”
周晚棠真心道:“听戏多好啊,吹吹凉风,净净心。”
“我这老婆子是该静静心了。”
老太太轻轻拍了拍自己的胸脯,“最近总是心神不宁,白日里觉得嘈杂难以抑制。夜里,就让我自个儿静静吧。”
“小岑啊,今日天色已晚,你也就留下来宿着吧。明早,咱一大家子一起吃早饭。”
“好。”商岑起身,“那我就先过去,不打扰您听曲了。”
孟素桐也适时起身:“那我也先离开了,明日再过来陪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