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书怡点点头,“他们应当是知道彼此的存在,并且他对赵侍郎是置之死地而后快,那日刺杀他的一定是前朝的另一个后人,这样一来刺杀我的人就值得深思了。”
“大皇兄和赵侍郎都告诉过我,行刺我的地方是一处空置的院落,它的购买者是一名出嫁给胡商的女子,这对夫妻三年前去了大胡之后就杳无音讯,这一切未免太过巧合了。”
“胡齐通商已有十年有余,京城内的胡商更是数不胜数,难保其中没有细作。而我绝对是大齐皇亲里最广为人知的一个,我从小就喜欢出宫逛集市,被有心之人画了画像送回大胡,也是可能的。”
齐书煜的理智在齐书怡连珠炮似的话语中如被撕裂的砂纸,层层剥离。不论是前朝还存在其他后人,还是大胡对公主的刺杀,这一切对大齐来说,都绝不是什么好消息。
他深深吸了口气,尽可能平静地问道:“皎皎,你可知这两件事的严重性?”
齐书怡凝重道,“知道。”
这两件事,哪一件都足够将齐国拖入深渊。
齐书煜:“之前为何不与皇兄们商量。”
齐书怡勾了一下唇角,“皇兄,在此之前,你会相信我的话吗?而且有很多关窍我也是最近才想明白的。如今这些虽只是我的推断,但也希望父兄认真考量。”
齐书煜看着齐书怡脸色复杂,“是为兄的错,皎皎已经做得很好了。皇兄这就去御书房找父皇商议。”
齐书煜此刻已经顾不上刚刚在御书房被训斥的事了,这两件事,哪一件都比他在擂台上打伤尚书之子严重!
齐书怡回到芳华殿时,玉秋正在给方池里的红鲤喂食,齐书怡从玉秋手里拿过鱼食,“我来吧。”
玉秋躬身行礼,将手中的托盘交给齐书怡,退至一旁守着。
齐书怡摸了一把鱼食撒下去盯着涟漪的水面微微出神。
如今的大齐好像一座摇摇欲坠的高楼,它的外表又高又华丽,高的它都注意不到底部早已被白蚁侵蚀,华丽的盗贼都无法忽视。
高楼内外早已布满重重杀机,踏错一步便会尸骨无存。
而齐书怡早已深入其中,无法也不能独善其身。
她身为大齐的公主,自然要承担属于她的责任。
“咳咳。”赵老太傅坐在榻上双手交叠搭在手杖上,背脊弯着,额头几乎贴在手背,因为剧烈不停的咳嗽脸上都挂了异常的红色。
“殿下,如今您的身份已经暴露,不如召集旧部恢复正统啊!”赵老太傅用力撑着手杖起身,蹒跚两步跪在赵怀意面前,抖索着身子,义正词严道。
赵怀意睨着激动不已的赵老太傅,缓缓吐出两个字,“旧部?”
赵老太傅抬起头,目光炽热地盯着赵怀意,“是的,殿下。他们蛰伏许久,就是为了这一日啊,殿下!”
赵怀意嗤笑一声,满脸的不屑,“蛰伏?在他们眼里赵室早已覆灭,齐皇亦执政二十年,你觉得他们会为我蛰伏多久?”
“可是殿下,他们是赵室的旧部,都渴望恢复正统,只要您振臂一呼,他们必定会助您夺回皇位!还有老臣的众多学子,只要殿下振臂一呼,他们必定会响应!”赵老太傅起身,扶着桌案,情绪异常激动。
赵怀意放下手中的茶盏,起身背手踱步道:“太傅,如今的皇帝是明君,而不是昏君,若我要复位,你觉得那些旧部会为了我,置自己的家族于不顾?”
“这……”赵老太傅一时语塞。
“不过,”赵怀意微微眯起眼睛,脸上闪过一丝狠戾,“我也不介意笼络一番。”
看看是谁生出不臣之心,霍乱公主喜欢的天下。
翌日天气晴朗,齐书怡穿了一件莲青色织金连烟锦裙,早早地等候在午门前。
接近辰时的时候开始有人从殿内走出来,大都三五成群的,很少有人形单影只,所以赵怀意一出现,齐书怡就看见他了。
赵怀意最近在朝堂之上处境颇为艰难,裴公总是刻意排挤他,皇帝也对他颇为猜忌,他还要分心去辨认名单上的旧部,看看哪一个是真的心怀异心。
纵使他有八窍玲珑心,也难免眉梢染上疲色。
赵怀意远远地看见齐书怡站在午门前,眼中流露出些许惊讶和惊喜。他心里明白,齐书怡并非在等待他,但仍然情不自禁地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袍,端正了通天冠,然后神色镇定地向午门走去。
“赵侍郎。”齐书怡接连喊了两声赵怀意才停下身。
赵怀意迟疑地转身,但仔细看便能发现他眼底的一丝惊喜。他确实没想到齐书怡会是来等他的,哪怕喊的是他的官职,而不是他最熟悉的“先生”。
“公主殿下。”赵怀意凝视着齐书怡的眼眸,静静等她的下文。
旁边尚未离开的大臣们都放慢了脚步,斜眼觑着他们,甚至还有人小声嘀咕了起来。
“殿下找他是何事?”
“殿下难道还将他当做先生吗?”
“无知、愚蠢!”
“赵侍郎,我的狸奴还在你那,你看何时方便,我派人去接来。”齐书怡对那些大臣的话充耳不闻,面色平静地对赵怀意说道。
齐书怡前日听太子说朱雀街有一座府邸是她们家的,她可以雇几个奴婢,将二妞放在那养着,如此一来便可以彻底跟赵怀意划清界限。
赵怀意的手在袖中缩了一下。
朝中百官的诋毁都不及公主这一句话威力大。
赵怀意躬下身子,眼睛盯着地面,声音有些低哑,“今日不行。”
齐书怡点点头,不问他今日为何不行,只问,“哪日可行?”
赵怀意:“……后日。”
“那后日我便派人去接它。”说罢齐书怡转身走了。
她从阳光中走来,最终又回到阳光中去。
赵怀意看着齐书怡的背影抿起唇,他原本起了丢掉二妞的心思,左右这只狸奴不过是他亲近公主的工具,眼见他身世暴露,纵使有再多的机会公主都不会来见他。
在公主眼里他们是不容水火的仇敌。
可是真要丢掉的时候他又舍不得,公主毕竟抱过它很多次,这是他能拥有的,唯一的与公主有关的活物。
可如今公主要接走了。
第14章
◎殿下,喝药。◎
“赵侍郎。”有个内侍不知何时站在了赵怀意身后,面上带着笑,恭敬地喊他。
赵怀意从情绪中抽离,转头看着他。
这是个十分面善的内侍,面白无须,一眼望过去颇有几分眼熟,好似赵怀意在哪见过他似的。
果不其然,赵怀意微微侧眸,越过内侍的肩头看到远远站在后面的太子。
太子微微对他颔首。
内侍是常跟着太子的,察言观色的本领自是一绝,察觉到赵怀意舒展开的眉眼,立马开口道,“赵侍郎,主子邀您东宫一叙。”
尽管赵侍郎如今在圣上面前不得青睐,内侍也不曾像那些官员般对他横眉冷对,东宫出来的人向来体面。
更何况赵怀意之前还是皇上钦点的状元,入朝两年颇得圣意,难保以后不会再次成为圣上跟前的红人。
这不,自家主子都邀他去东宫了。
思及此内侍的态度更加谦卑了,低着头领着赵怀意向东宫去了。
一行三个人,彼此无言走到东宫。
内侍仔细替二人温好了茶,然后退出书房,轻轻关上了门。
茶炉里咕噜咕噜冒着泡,顶起一边茶盖,又轻轻落下,一缕一缕的白雾汇聚在赵怀意和齐书珩面前,让两人的神色都不太真切。
齐书珩端详着赵怀意,从上次一同查上元节遇刺一事他便隐隐察觉,赵怀意绝非池中之物,至少,比他那个只知道耍剑的二弟要好。
只是没想到赵怀意的池是整个天下。
更没想到。
“侍郎将那份名单给我,真的毫无所图吗?”齐书珩饶有兴趣地问道。
赵怀意会将前朝旧部的名单送给他。
“勤之所图,不过天下太平。”
和一人之乐。
赵怀意垂下眼帘,端起茶盏浅饮一口,问道,“太子殿下如此明目张胆地邀请我来东宫,不怕陛下怪罪,惊动佞臣吗?”
齐书珩听到“佞臣”两个字挑了一下眉,仔细品味一番觉得真有意思。
前朝遗孤竟然将效忠他的臣子,扣上佞臣的帽子。
该说他是真的无心帝位,还是混淆视听呢?
齐书珩道,“不劳侍郎费心。我既然这般做了,自是不怕的。”
赵怀意点点头,不再答话了。
太子邀请赵怀意做客东宫时,周围还有寥寥官员走动,不过几息之间,皇宫内外的人都知道了,就连殿中没有几人的芳华殿也知晓了。
太子邀请朝官做客东宫确实不算什么稀罕事,可去了东宫的可是赵怀意。
前朝遗孤赵怀意,已失圣意的赵怀意。
玉春从殿外疾步进来,面色有些惊恐,“殿下,你可知刚刚谁去了东宫?”
正在收锦衾的玉秋扫了她一眼,笑道,“什么人能让你这么急躁?气都没顺直就要开口说。”
玉春吞咽了一下唾沫,胸腔用力地起伏,“是赵侍郎!”
齐书怡拿着小舀的手微微颤抖,里面的水洒在地上,她从脚边的木桶里又舀了一次水仔细给花浇上。
玉秋瞄着面无表情的齐书怡一时分辨不出来她起了什么情绪,呆呆抱着锦衾站着。
玉春这才明白自己说错了话,站在后面不停轻轻跺脚。
齐书怡放好小舀转身看到玉春玉秋的样子,浅笑出声,“你们这是做什么?”
玉春犹豫道:“公主……”
“好了,真的无事。”齐书怡推了一下玉秋,“快去放锦衾吧,一直抱着不累吗?”
玉秋抱着锦衾犹犹豫豫地走了,甚至三步一回头,齐书怡无奈摇头,快步跟上玉秋一起进了殿内。
殿内的陈设还一如往日,只是一些小物件被换了个新,看上去清爽很多,非常应时。
齐书怡点上熏香边坐在书案前,呆呆望着某处,倏忽没头没尾地问了一句,“可知因何事?”
玉秋从柜子旁探出头,“什么?”
齐书怡惊觉自己问了什么,摇摇头。既然决定了日后毫无瓜葛,就不该去挂念他。
可是心底总好像被人用一把刷子轻轻掠过,弄得一阵痒。
齐书怡无力地弯下了腰,叹了口气,“玉春,可知因何事去了东宫。”
她连询问都不提赵怀意的名字,好像这样就不是在问与他有关的事。
玉春“啊”了一声,反应过来齐书怡问的是谁,“奴婢不知。”
齐书怡点点头,就这样吧,问到这已经可以了。可是今日她才刚找过赵怀意,莫不是自己给他找了麻烦?
齐书怡双手攥紧衣裙,又问:“待了多久可知道?”
玉春:“大约一炷香吧。”
齐书怡点点头没再问了,良久过后,又道,“玉秋,去告诉御膳房芳华殿的午膳今日不必送了。”
玉秋微微诧异,“公主是要......”
“我要去见见父皇。”齐书怡嘴角抿成一条直线,皇兄面见赵怀意一事必会触怒父皇,她得去哄哄父皇,为了皇兄,也为了赵怀意。
御书房。
淡淡的龙涎香萦绕在殿内,一坐一站的父子两人相对无言,书案上摆着一张被展开的信纸。
正是赵怀意交给齐书珩的旧部名单。
皇帝一目十行扫过信纸,胸腔里翻江倒海,“这群逆贼!”
短短一张纸,三个名字,背后却是三个家族罄竹难书的罪行。
“砰”的一声,皇帝将信纸重重地摔在桌面上,茶盏在震动中溅出茶水,一如他内心的愤怒。他的眼中闪过一丝阴霾,这三个名字,有人位高权重,有人家财万贯,可即便如此,他们依然欲壑难填。
皇帝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内心的怒火。他知道,此刻的他需要冷静,处置他们必然是牵一发而动全身,必须制定一个精密的计划。
他的目光落在面前的齐书珩身上,“太子心中可有解决之策?”
齐书珩背脊稍弯,“利诱。”
这三个人背后的家族盘根复杂,而他们自己也小心谨慎,不然也不会这么多年都没漏出过马脚,靠旧案定罪几乎不现实。
如此一来,用新的利益徐徐图之就是最好的办法。
“陛下,公主殿下来了。”内侍在门外轻声道。
齐书怡推开门,笑盈盈地走进来,“父皇!咦,皇兄也在?”
“皎皎今日怎么想到来父皇这了?”皇帝抽出一本奏折覆在信纸上,语气柔软,但因刚刚盛了怒火,眼神中还带着些摄人的气势。
齐书怡眼睫颤动两下,神色自若地圈住皇帝的胳膊,脑袋靠在皇帝的肩头,“皎皎想陪父皇母后用膳了,恰好大皇兄也在,不如叫上二皇兄一起吧?”
齐书怡动了动脑袋,“好不好?父皇?”
皇帝拍了拍齐书怡的脑袋,“公主殿下都发话了,谁敢不从?”随即瞥了一眼齐书珩,“还不去叫煜儿?”
帝后向来对子女不约束,用膳时也没有食不语的说法,皇后甚至还喜欢用膳时催促齐书珩的婚事。
“珩儿马上就要过二三生辰了吧?”
齐书珩夹菜的动作微微一顿,在心里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无奈地点点头。
皇后意有所指道,“孟尚书的儿子比珩儿还小一岁吧?下个月女儿都要办满月宴了。”她横了一眼皇帝,“你也不要总是将政事丢给珩儿办。”
皇帝讪讪点头。
齐书怡兴奋道,“皎皎可以替皇兄牵线!”
齐书珩加了一块肉放进她碗里,“专心吃饭。”
用过膳后,齐书怡如往常一样,慢悠悠地走在熟悉又安静的甬道上。如果此刻有人观察齐书怡的话,一定能发现她的步履并不平稳。
今日的膳食用了不少的屠苏酒调味,以齐书怡的酒量根本保持不了清醒。
她的脑子有些混沌,思绪如同被风吹散的游云,飘散四处。
齐书怡突然想起了另外一次混沌。
“居上不骄,为下不倍。国有道……”齐书怡跟着赵怀意一句一字地念,蓦地感觉到一道不悦的目光落在她身上。
她迟钝地侧头,望向赵怀意,眼中满是疑惑。
赵怀意坐在她身侧,手指虚虚握起,嘴唇紧抿,目光凝重地盯着她。他的眼神让齐书怡感到一种莫名的紧张,仿佛心跳都漏了半拍。
“先生,我读错了吗?”她的声音有些黏腻,又带着浓重的鼻音。
赵怀意微微皱眉,伸手探了探齐书怡额头,这是他第一次未经公主同意触碰她。
他的手心比她的额头凉,那种冷冽的温度让齐书怡让齐书怡感到一种莫名的舒适,她不由自主地蹭了蹭他的手心,喟叹出声,“好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