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秀娘道:“话不是这么说的,你反过来想,既然都在御前伺候了,那得是犯了多大的过错才会被贬到掖庭来?是她想回去就能回去的么?……她是不死心,整日戴两个明晃晃的珠子,以为皇上能看得见?!”
另个人嘻嘻哈哈说了什么,两人的声音越来越远,最后听不到了。
宝缨还愣在原地。
珠子?
茫然片刻,才反应过来,摸上耳垂,摘下了一对东珠坠子。
是符清羽某次随手赏的,珠子晶莹灵动,却不是顶大——宝缨图的就是这份低调,即便是她,戴着也不至于引人非议。
也正是戴习惯了,宝缨将这些年的赏赐都留在了宣化殿,唯独漏了这对坠子。也不曾想到,东珠耳坠在宣化殿算是极为低调不惹眼的物件,到了掖庭却显得过分华丽,招来了不必要的是非。
宝缨摇了摇头,将坠子收进怀中。
“你就由着她嚼舌根?不反击回去?”
身后突然有人问。
这院子……只住了她一个人呀。
宝缨震了下身子,惊恐地转过头。
是个衣着简朴的老嬷嬷,身形细瘦,肤色偏暗,脸上皮肤皱起,与其说是宫人倒更像乡下朴实能干的农妇。
她拢手站在身后几步远的地方,宝缨不知她来了多久,怎么会一点声响都没有呢?
“您、您是……?”宝缨谨慎地问。
对面却不耐烦地哼了一声,皱眉道:“小姑娘有没有规矩?把老人家问你的话当耳旁风?”
宝缨一噎。
老嬷嬷盯着她,又问:“她说不让你戴耳坠,你就不敢了么?没出息!”
想来刚才那一幕,都被这古怪的老嬷嬷看见了。
宝缨摇了摇头,无奈道:“我只是想,别人说几句闲话,既不会改变我的处境,也不能改变她自己的处境,有口角之争的功夫,还不如早点回来烧热水暖手。耳坠嘛……她说的没错啊,浣衣女婢是不该用,我先前疏忽了。”
那老嬷嬷见宝缨一脸没脾气,好像比她本人还生气,撇了宝缨一眼,气哼哼地拧身朝里走。
宝缨见她推开隔壁的房门,纳闷道:“嬷嬷您也住在这儿?我一直没见着您,还以为那间房子是空着的。您怎么称呼?”
老嬷嬷头也不回,只说了句“姓魏”,便关上了门。
一副不好相处的样子。
宝缨愣了愣,也回了自己房间,脱下棉袍,用打湿的软布小心清理裙子。
朱秀娘得寸进尺,宝缨也不是不恼,只不过是……顾不上生气。
她已经准备要离开皇宫了,如果顺利,此生再不会见到朱秀娘这些人。如果不顺利……她会粉身碎骨,那么也不会再见。又何必为了她们耗费心神?
就好像,她已经不想再留在符清羽身边,又怎么还会在意那对东珠耳坠?她本就不想再有牵连,不戴就不戴罢。
既然她和符清羽之间只是一个错误,那就结束掉这个错误。
宝缨默默地洗衣,生火,烧水泡了手,借着火光翻看了几页《本草经》,将与袁逸辰商量好的计划又在心里过了一遍,平静地上床睡觉。
……
又梦见了母亲,尽管面目已然模糊不清,宝缨却知道,那一定是她的阿娘。
阿娘笑的温柔极了,将她紧紧拥入怀里,说他给阿娘的宝贝受委屈了,咱们不要他了。
回家,回到阿娘这儿。
宝缨想要答应,话到口边却说不出。
阿娘早就不在人世了。爹爹和两个哥哥战死后,阿娘从四丈高的城墙上一跃而下,也跟着去了。
尸骨惨状可想而知,三哥死活不让宝缨去看,阿娘留给宝缨最后的记忆便只有一座孤坟了——如今也不知还能不能找得到。
所以,她又怎么能回到阿娘身边呢?宝缨悲哀地想。
大概阿娘也想到了这点,泪水悄然划过面颊,宝缨抬手,想替阿娘抚去泪珠。
可是阿娘的脸怎么会这么硬,这么粗糙,竟扎得手掌生疼……
好疼啊。
被激的打了个颤,宝缨急促地喘气,猛然睁眼。
额上一片冰冷的汗珠,她不可思议地抬起手来——掌中竟然握了一捆干药草。
这下完全醒了,宝缨急忙下地,趿拉着鞋子凑到窗边,在泛白的微光中看到,捆着草药的皮纸上写了两个字:
手疮。
这是叶怀钦的字迹,宝缨顿时想到,却想不出叶怀钦是如何将药草送进来的。
房门明明从里面关上了呀,现在也关的好好的……宝缨掐了下脸。
嗯,会疼,说明这不是梦。
不管怎样,有药就用嘛,她记着《本草经》上有缓解冻疮的方子来着……宝缨顺手解开皮纸,又一次呆住了。
皮纸的内侧,还有三个小而清楚的文字——小心魏。
小心,魏?
眉尖渐凝成一个结,宝缨心念闪动。是她想的那样吗……魏嬷嬷?她究竟是什么人?
叶怀钦又抱着怎样的目的?,,。
第30章 〇三〇
◎朕错过了花期◎
在日复一日的繁重劳动中, 很容易丧失对时间的感知。宝缨明明每天都觉得浣衣的时间长的像是永远不会结束,可一日日重复下来,光阴竟也飞快流淌过去了。
旧岁过去, 新的一年平静到来,马上就是玄和十年的正月了。
以往到了年节时分, 要应对大大小小数不清的祭祀, 宣化殿上每个人都端着喜气却紧张兮兮的面容, 走路带风,逢人就说吉利话。
掖庭却是截然不同的光景, 除夕之夜,掖庭令也象征性地祝福了几句, 底下的人却只是木然地笑,疲惫压过了欢喜, 也只在领赏钱的时刻才透出几分真心。
对他们来说,一串铜板, 这个年就算圆满地过了。
何四喜还记着宝缨喜欢吃甜软的食物,叫人送了热气腾腾的年糕过来。宝缨分出半碗,坐在火炉边上,小口小口地咀嚼, 甜意在舌尖化开, 一路顺到肺腑里。
脸颊被火烤的嫣红欲滴, 未尝饮酒,却有了微醺的意境。
就在这时,院门咯吱响了一声。
宝缨推开门,对刚从外面回来的魏嬷嬷说:“嬷嬷, 我这儿有热年糕, 一块儿吃些暖身子吗?”
魏嬷嬷斜眼看她:“无事献殷勤, 平白讨好我做什么?”
她性情古怪,说三句话里有两句都是呛人的,宝缨不以为意,解释说:“我吃不下那么多,放凉了就不好吃了。”
魏嬷嬷哼哼哧哧:“就知道没那么好心,剩下不要的才能想起老婆子我。”
话虽这么说,她还是抬脚迈进了宝缨的屋子,在积了雪的地面上,留下一行清浅足印。
宝缨缓缓眨了下眼。
被叶怀钦提醒后,宝缨偷偷观察起魏嬷嬷,果然发现了一些异样。
比方说,魏嬷嬷看起来瘦弱干瘪,力气却不小。尽管一到刮风下雪的天气就嚷嚷着腿疼,走路却轻快灵活,连留在雪地上的脚印,都比宝缨自己的脚印浅了许多。
关于魏嬷嬷的来历,官面儿上的说辞是侍奉多年的老嬷嬷,在宫外已经无亲无故,才被送来掖庭养老。
宝缨却大概有了猜想。
不管怎么说,十几天相处下来,宝缨倒觉得魏嬷嬷是个嘴硬心软的人,讲话难听,却在有些事情上暗暗关照了她。
宝缨没有证据,只是在朱秀娘第二次上门挑衅被魏嬷嬷瞧见后,当天夜里朱秀娘去茅房,莫名其妙地摔断了腿,现在还躺着下不了床。
宝缨不相信这世上有那么多巧合,所以一定事出有因。
只是,符清羽将隐藏的高手派到她身边,不是要害她,那就只能是防范她逃跑了?
那个人敏锐的过分,恐怕已经察觉到了苗头……可若只是防她,符清羽完全不必如此小题大做。
宝缨理解不了符清羽的想法,但她不能让好不容易得来的机会溜走,那么就一定要接近魏嬷嬷,令她放下戒心。
宝缨压下起伏的心绪,洗了手,给魏嬷嬷拿来年糕和热茶。
几块年糕下肚,魏嬷嬷神色稍缓,看看窗下宝缨折来的梅枝,又看了看宝缨头上的红头绳,有些一言难尽地说:“在这暗无天日的地方,你反倒是过得挺舒坦的。折腾那些玩意……又没人来,给谁看啊?”
宝缨笑了:“自己看着也高兴啊……过年了嘛。再说嬷嬷不是看到了。”
少女的笑容天真无邪,便是再不通情理的人,对着一个乐观快活的小姑娘,也很难继续冷着脸。
魏嬷嬷在暗处藏了那么久,见识过各色人等,从前还不明白这个姑娘为何叫皇帝另眼相看,虽然长得好,可是皇宫里何曾缺过美人?
如今倒有些恍然。
魏嬷嬷吞下一口茶水,突然说:“没心没肺,也不知道是精是傻……”
“嗯?”宝缨不解。
“皇帝就要成婚了。二十八日那天,说是要去杨府亲迎呢。古往今来,还没听说过哪位皇后有这么大的面子,让堂堂天子上门迎亲。”
宝缨心想那毕竟是杨府嫡女,符清羽当然得给足面子。而且他大抵也很看重杨灵韵,为了保护杨灵韵连自身安危都不顾了。
……又和她有什么关系,魏嬷嬷指望从她这儿得到什么反应呢?
宝缨嗯嗯啊啊了两声,笑吟吟的不为所动。
“你都不妒忌?”魏嬷嬷反而急了,“你被赶到这种地方,他却要迎娶皇后?”
宝缨捅了捅炉子里的木柴,让火烧得更旺:“嬷嬷说笑……他总归要迎娶皇后,这件事是一开始就决定了的,哪有我妒忌的份儿?”
莫不如说,宝缨才是这场关系中的意外。要没有太皇太后一个善念,不曾意外承受恩宠,早十年她就应该来到掖庭。
长乐宫和宣化殿,只是旧日一场美梦,她从不属于那里符清羽也这样想,所以才认为他们之间是个错误吧。
心脏微微抽痛了下,却被宝缨很好的掩饰过去了。
魏嬷嬷吃惊于她的淡定,越发高看了宝缨一眼,有点生硬地说:“倒还懂点事理,要是当真这么想,就安生些。老实在掖庭待着,你还年轻,不会是一辈子的。”
这其实已经超越了皇帝交待的任务,只是看宝缨乖巧可怜,忍不住提点了一句。
话已出口,魏嬷嬷有些后悔,借口要休息,起身告辞了。
第二天一早,宝缨被一阵敲门声吵醒,开门见是魏嬷嬷,迷懵道:“嬷嬷,怎么了?”
魏嬷嬷冷脸往她手里塞了个硬邦邦的东西。
宝缨一看,瞪大了眼睛。
竟是块银锭子。
魏嬷嬷不自然咧了下嘴:“给你的,压岁钱。”
宝缨没有推辞。
她不需要银钱,但这份“压岁钱”代表魏嬷嬷终于认可她了,愿意让她亲近了。
那之后,宝缨每天用烧热的砖头给魏嬷嬷暖腿,送去茶汤,魏嬷嬷都没有再拒绝。
到了正月廿八皇帝大婚那日,宝缨用《本草经》上的方子和叶怀钦给的药草调出麻药,下在姜茶里,魏嬷嬷也没有怀疑,接过姜茶一饮而尽。
宝缨退到门外,默数心跳。
一……二……
三……
五。
才数到五,就听魏嬷嬷从喉咙里发出低吼:“不对,你……”
再看,魏嬷嬷已经面朝下倒在了桌子上,手中握着一把匕首,像是要对自己扎一刀保持清醒,只是叶怀钦的药方太烈,没来得及。
宝缨从袖子里拿出魏嬷嬷送的银锭,放到桌上,低声说了句抱歉。
然后,她取出准备好的行囊,对院墙外的人说:“我准备好了。”
这天是皇帝大婚,袁逸辰率领禁军护卫圣驾,一整天都远离皇宫,只派了一人帮助宝缨。
接应她的人身高约七尺,侍卫打扮,以领巾掩住下半张脸。宝缨只知他是袁逸辰的亲信,不知名姓。
这也是事先计划好的,每人只参与一部分,知道的越少,若是任何一个人被抓到,暴露的也越少。
袁逸辰派出了人手,本人并不会直接参与宝缨出逃的行动。他的属下奉命行事带宝缨出宫,不知宝缨是谁,也不会管具体的去处。长公主则命人给宝缨伪造了身份路引,暂留宝缨在庄子上,找机会送宝缨离开京城。
每一个步骤,在头脑中操演时惊心动魄,轰轰烈烈,真的置身其中却无暇他顾。
他们先走隐蔽的小道,左拐右拐,绕的宝缨失去了方向感,再一瞧,竟早已离开了掖庭,来到高耸的宫墙根下。
两人在这里换上普通人的穿着,袁逸辰的下属身手很好,掐准守卫巡岗的间隙,背着宝缨轻松跃过了宫墙。
出来了!
没有时间喜悦,那人将宝缨带到事先准备的马车,让宝缨藏在一只巨大无比的木桶中,自己驾车,狠抽一鞭子,让马车飞驰起来。
宝缨不断撞在木桶,被颠的七荤八素,心脏也提到了嗓子眼。
好不容易听到前面“吁——”的一声,马车猛然停住,却立刻有人近前盘查:“城里不得纵马!什么人,何故出城?!”
这是到了城门了,宝缨屏住呼吸。
袁逸辰的下属倨傲回答道:“楚国公府的车,没看见么?知不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陛下大婚!原先定的酒水不够好,让爷们去庄子上取酒,可得赶在宴席之前回来!”
城门人来人往,听见这话,都纷纷凑过来看热闹,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一片吵嚷。
守门的人似乎在犹豫,袁逸辰的下属急躁道:“我可告诉你们,陛下去杨府接亲,仪仗已经出宫了。要是耽误了大事,爷跟你们,一个也跑不了!要是不怕,就继续拦着!”
听他这么说,守卫终于让步:“这位爷,别急嘛。咱们也是例行公事,您多体谅——喏,你们几个,快把道让开,让杨府的车先走!”
又是一鞭。
蹄铁在石板路上踏出清脆声响,宝缨又被突然跑起的马车带倒了,额头磕的生疼。
可她的心情却从未如此轻松,嘴角浮起淡淡笑意。
马上就要自由了!
欢欣中隐有一丝哀愁。如果有一天离开皇宫,会是怎样的情形,要如何同十年过往告别,她曾设想过许多次。
到了最后,却是被闷在木桶里,不曾回望一眼,悄无声息的离开……
不,宝缨揉着额头,笑了。
也不能算悄无声息,反倒是吵吵闹闹,跌跌撞撞——着实不适合渲染离愁别绪。
这样也好。
“陛下,杨家派到宫里‘铺床’的仆从已被控制,袁将军的人围住了杨府外三道街。一切就绪,只等动手。”
礼舆行至半路,梁冲掀开帘子,小声禀报。
符清羽“嗯”了一声,便又放下了窗子,轻轻按了两下额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