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竹的状子似泥牛入海,一去不返。
半个月前,济阳这边风声突然紧了,街上巡逻的人明显换了一拨,和从前的半吊子衙役相比,倒更像是朝廷精兵。
文竹又找那心软的门子询问,原来京中来了大人物,要在济阳收网,捉拿逃走的要犯。
文竹一听,心里已然放弃了九成。此前县令一直压着她的诉状,如今有上峰坐镇,更没空理会一介孤女的案子。
王二虎赌赢了,文竹确实豁不出去。她还得用手头的银钱,好好为后半生打算,不能无止尽的投到这场官司里。
就在这时,事情却发生了转机。
据说那位大人物随意翻到了文竹的状纸,觉得蹊跷,敦促县令审案。
县令立即升堂,让文竹跟王二虎当堂对质,不但让文竹把想说的话都说了,态度也恭敬了不少。
文竹拿出娘亲留给她的酒方,王二虎却不认,声称江家的老方子当然是留给嫡子,现在由王二虎代管。
“别看这酒坊现在出兑了,文笙特地叫我们别卖。等江福长大了,还要用这方子重振家业呢”王二虎说。
江福就是王二虎的小孙子,名义上是江文笙过继的儿子。
县令又犯了难:“家业嘛,自古传男不传女……依本县看,一个没出嫁的姑娘,真要分家产,分些田产现银也就算了。就算把酒坊给你,一个女人家,自己也撑不起来……”
旁敲侧击的,是文竹分些其他财产,就此让步的意思。
只是,王二虎一心要全吞,文竹拿着真正的酒方,对县令的折中法子,两边都不肯从。
县令脸上有点挂不住:“那你们说怎么办?那江家酒坊都兑出去十来年了,谁还记得当年卖的什么酒?神仙来了也辨不出哪份方子是真,哪份是假呀!”
“呵——”
屏风后面,传出一声轻笑。
声音很低,文竹却发现,县令立刻收敛了怒气,换上一副小心讨好的面容。
“怎么辨不出?神仙来不了,凡人却都长了舌头。让他们按照配方,各自酿一坛酒,还怕比不出高下么?”
“那不行!”王二虎当即反对,“酿酒少说几个月,三五载不算长。这要怎么比?”
文竹却说:“可以比。江家酒坊不止卖烈酒,也做甜酒,凉浆,过路的行人都喜欢来上一碗。我娘说,薄利多销,不比招牌上几种名酒赚的少,所以也用心改良过方子。这两样,不到十天就能酿成。”
“呵呵,”屏风后的人又笑,“这不就解决了。”
不等县令发话,那人便说:“很多年没喝过凉浆了……就比这个吧。十天时间,各自在指定的场所酿造,酒坛由官兵保管。需要什么用料,一并从官府领取,不得擅自带入。三月三那天,在县衙前开坛,请全县父老品鉴,分出优劣。”
文竹几乎不敢相信这等好事发生在自己身上。
但同时,她只是有娘亲留下的方子,对酿酒见得多,却没亲自上手酿过,便越发谨慎不敢出差错,每个步骤都反复锤炼,一丝一毫也不敢偏离配方,忙的吃不下睡不着。
终于,到了加最后一味辅料的时刻。
文竹做完,小心地从坛子里舀出一勺,抿了一口,细细品尝。
后天就是三月三,成败在此一举了。
宝缨和叶怀钦赶到济阳时,已经进入三月了。
万物生长,春光怡人,更让人欢喜的是,济阳城入城盘查很松,守卫只扫了一眼叶怀钦伪造的路引,随口问了几句,就把二人放进城了。
按照惯例,叶怀钦首先出去打探消息。
回到邸店,他的神情有些古怪:“你的那个朋友,是江家酒坊的江文竹?她现在是济阳城的大名人。”
第39章 〇三九
◎程宝缨,别跑◎
“我找人打听过了, 今天是三月三,济阳城里要办一场酿酒的比试,邀全县父老乡亲到现场作见证, 所以城门大开。听说能不花钱喝酒,附近嗜酒的乡民都在今早往城里挤, 咱们可以混在人群当中, 进城买药换银两……”
杨会说着说着, 发现妹妹神情恍惚、目光空洞,似乎并没听进去, 声音便也降了下去,到最后几乎是自言自语了。
近几天来, 杨灵韵有一半的时间都是这幅神志不清的样子,清醒的那一半时间里, 又总是在哭。
杨会起先还劝慰几句,见劝不好, 后来也放弃了。
杨家当权多年,根基深厚,对危难不是没做过准备,若不是皇帝之前伪装的太好, 借大喜的日子设下陷阱太过突然, 杨家本不至于被一网打尽, 只有他们二人逃出。
杨会每时每刻都被这个念头折磨着,再加上逃亡艰辛,一个月来,从没睡过一个安稳觉。现在, 连他自己也快撑不住了, 倒宁愿能像杨灵韵那样无知无觉。
可事到如今, 说什么都晚了。一个不慎便会丧失性命,杨灵韵不顶事,便只有他自己勉力支撑。
其实一个多月前,刚离开京城时,境况还没这么惨。于敏之帮他们兄妹逃出杨府,离开京城。出了城门,于敏之把二人交给杨府豢养的死士,自己却往另一个方向走,引开追兵。
死士们护卫着杨会兄妹,一路向东,只在事先备好的地点落脚,本打算在即墨登船出海,逃离大夏疆土。
起先虽然惊恐狼狈,却还算顺利,直到五天前,在泰山脚下突生变故。
那时,离开京城的十二名护卫已经折损了大半,人马劳顿,连饱经考验的死士都面露为难,杨会和杨灵韵更是疲惫不堪,只想找个地方饱食一餐,睡到天亮。
于是,当死士回报,前方有貌似官兵的人出没,落脚点可能不安全,恐怕要连夜奔赴下一个地点时,杨灵韵首先受不住了,大哭不停,无论如何都不肯再赶路。
众人正一筹莫展时,杨会倒是想出了个主意——他有个老熟人马瑞,在泰安乡下的庄子居住,或许可以投奔马瑞那里,借宿一晚。
几个死士有些犹豫,杨会却很放心。
说起来马瑞还算门亲戚,是他一个小妾的哥哥。当初马瑞兄妹都被卖进了京城的烟花之地,杨会看上了马氏,把马氏抬成妾室,还大方地给马瑞也赎了身。后面杨会一直把马瑞留在身边,经常随手赏下财物,很是照拂。
前几年马氏病死了,杨会不但厚葬了马氏,还利用自己的关系给马瑞置办了一处产业,让他娶妻生子。
马瑞辞行前哭的眼泪鼻涕一把抓,连连称杨会是他再生父母,说如果以后有用到他马瑞的地方,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那么,只是安静地借宿一晚,天不亮就走,只要不声张,根本不会被外人发现……有什么不行呢?
死士们有点犹豫,但架不住杨会兄妹一再要求,几人终是往马瑞的庄子去了。
到了庄子,果然受到马瑞的热情欢迎,让他们住进僻静的小院,奉上酒肉,还准备了第二天上路的马匹、衣装。
那一刻,杨会还觉得自己挺有本事的,虽然官场上没什么建树,却交下了几个真朋友。
谁知马会早就起了歹心,偷偷将一行人的消息报给了官府。
亏得死士警戒,偷偷吐了马瑞给的酒水,也亏得当地县令贪功心切,没上报给州郡就抢先来拿人了——杨会和杨灵韵终是逃了出来。
那几个死士却再也没追上来,大部分行李也都遗落了。
杨会的腿还在逃跑中中了一箭,伤口一直没得到妥善处置,随着天气转暖,已经开始化脓。
两人一路鼠窜,遇见人烟就避开,更不敢靠近村庄市镇。好不容易逃到济阳城外,随身的干粮与碎银都已用尽,伤病却越发严重。
再不进城买米买药,怕真要困死在乡下了。
许是天无绝人之路,赶上三月三这天,济阳城竟开放城门,邀四方来客进入。
杨会几乎想大笑一场。
“擦把脸,提提神,然后把脸蒙好,咱们进城。”
杨会边叮嘱杨灵韵,边忍着痛苦,把绑在大腿上的布条紧了紧。直到勒紧的麻木盖过了伤口的疼痛,杨会才松手。
他拄起木棍,咬牙道:“走吧,再晚就错过人流了。”
济阳县衙的后面,一处清净典雅的园子。
刘山换了一身乡绅的长袍,有些不适应,烦躁地把巾帻拨到脑后,拱手对梁冲道:“按公公的意思,台子后面设有密室,两边有瞭望楼。公公可以隐身于密室当中,将台下人群尽收眼底,一旦察觉到异样,只要公公拨动密室里的机关,藏在人群中的暗卫便能得到信号,听令捉人。”
“这几天进城的人,凡是二十岁上下的一男一女,各个客栈都整理了名册,交了上来。今日入城的,属下也叫城门的人留心着,有特别可疑的,就叫人提前盯上。等辰时一过,便关闭城门,来个瓮中捉鳖。”
说完,刘山习惯性去摸腰间的剑柄,却摸了个空。
他抓抓鼻子,讪笑道:“公公,陛下这又要捉拿杨氏兄妹,又要找宝缨姑娘和叶太医。把宝全押在济阳了,这一石二鸟之计……您给个准话……究竟能不能成呀?弟兄们可都怕办砸两样差事,双倍受罚。”
梁冲闻言,转了转手上的翡翠扳指。
和刘山一样,他也脱了官服,换成了乡绅打扮,却比刘山适合得多。湖蓝色道袍和乌角巾把略显平淡的面容衬出几分俊秀,举手投足间倒真像个闲居的士大夫。
讲话也有士人那股子闲散劲儿,扳指转了三圈,梁冲才给自己又斟了一盏茶,比了个“八”的手势。
“杨会杨灵韵,八成能拿住。”他淡淡说。
“要不是泰安县令乱了手脚,那次就能抓住他们。离了那几个武功高强的护卫,只有一个受伤的杨会,还带着杨灵韵这个拖累,他们走不远,也没处躲。往回走,等于直接撞到追兵面门上。往南,汶水的渡口都被官兵把持着。往东,得翻过泰山。”
“这么一来,便只有向北一条路。刚在马瑞那儿吃了大亏,想必他不敢再去投奔庄户人家了,而这周围脚程以内的市镇,只有济阳的城门,最容易进。”
刘山稍微放心了些:“那……宝缨姑娘?”
梁冲喝了口茶,摇了摇头,向刘山伸出了一根手指。
“一定能成!”刘山顺嘴说道,见梁冲白了他一眼,急忙改口,“不是,那、那……就一成胜算?”
梁冲垂下眼帘,神情凝重。
和一路不断留下线索的杨会不同,程宝缨这个人,一开始消失的太干净、太突然,后面再想找人,根本无从下手。
若程宝缨是一个人逃的,可能难以在外面立足,不得不去投奔什么人。可她多半和叶怀钦在一起,叶怀钦本领不低,她又有什么理由必须来找江文竹呢?
换做是梁冲,肯定不会往济阳走。随便找个偏僻的村落待下,藏上五年、十年,可能都不会被发现。
但话又说回来,程宝缨究竟是不是和叶怀钦一起?
如果不是,她应该藏不了这么久。
但……要是她一开始就出事了,尸体被丢在什么犄角旮旯的地方……
梁冲越想心越沉,说实话,一成胜算都高估了。
偏偏皇帝把希望全放在了这里,人都赶过来了。
梁冲暗想,该说什么好,色令智昏吧,一直冷静睿智的人竟也会盲目至此。
这话也只敢想想,梁冲抚抚眉心,问:“陛下何时能到?”
刘山答道:“还有一两天的路程。轻骑上路,随时都可能到。”
梁冲将杯子里的茶一饮而尽,撩袍起身,叮嘱道:“再跟底下的人说一遍,如果遇到必须取舍的情况,男的,杀了就杀了。女的,一根毫毛也不能伤到。”
“属下明白。”
“走吧。大戏要开场了。”
登上高台时,江文竹大吃一惊。
竟来了这么多人。
先前那位大人物说,要让父老乡亲评判她和王二虎酿的凉浆,文竹以为不过是请几个德高望重的老饕品味一番。
可看眼前的架势,却像是把半个济阳城的人都塞进了县衙前的空地。
比试的方法也不一般,以抛绣球的方式挑二十个人上台,分别尝过两人的凉浆后,选出更好的一个。
为了防止舞弊,文竹和王二虎在上台前各自抽了一个颜色当做记号,涂在酒坛上。外人只能看见颜色,并不知道这凉浆究竟出自谁手。
这般大张旗鼓,是文竹从没面对过的场面,站到台子中央,她紧张的手脚都微微发抖。
她先前只想着搏一把,好像忘了考虑,若是输了,连县令允诺的那些也拿不到。
而且,这人可就丢大了。
唯一欣慰的是,王二虎似乎也很紧张,不停去擦脑门上的汗,帕子很快便湿透了。
文竹的心里,便忽然静了下来。
这几坛凉浆,她用了十二分心血,选料、蒸米、添曲、加辅料……每一个步骤都严格按照娘亲的配方来做。
父母留下的配方不会有错,若她技不如人导致输了比试,那……她已经做了现下能做的一切努力。
又有什么好怕的?
这样想着,文竹渐渐沉住了心神。
而这份沉静,随着场上代表她的黑色码子不断增多,逐渐变成了笃定。
最终,化作了胜利的欢喜。
十五个黑色码子,对五个红色码子。
她赢了!
爹娘保佑,她真的赢了!
这份欢欣持续了不足一瞬,突然,四处响起尖锐的哨声,眼前窜出好几束白烟,人群四散,却被戒备的官兵挡了回来——
一个身影从她身侧跃出,高声叫着:“快,拿住那两个人!”
那声音,听着有些耳熟。
接下来……
“程宝缨——别跑——”
程宝缨?她没听错吧?
文竹完全懵了,连卫兵走上前,给她戴上镣铐,也没有反抗。
第40章 〇四〇
◎他竟把宝缨弄丢了◎
不断被推搡着, 越来越向人群中心走去时,宝缨已经发现了不对,急忙把遮脸的面纱往上拉了拉。
听说文竹的弟弟已经病逝, 她将叶怀钦带来济阳,便也没有意义了。
文竹和王二虎的争端, 宝缨二人帮不上忙, 所以她和叶怀钦简单商量了一下, 准备趁比试开始人流攒动时,迅速离开济阳。
只不过, 他们都没有预料到,这场比试竟引来了人山人海的围观, 从他们落脚的邸店去城门又必须经过县衙之前。
两人一头撞进人流,想要回头时, 已经被裹挟着难以脱身。
凭叶怀钦的轻功,跃上高出带宝缨离开倒是不难。可若是这么做, 势必会被全场瞩目,反而招来了官兵,平添不必要的麻烦。
于是叶怀钦冲宝缨比了个手势,将她紧紧护在身后, 靠蛮力从人群中挤出一条道路, 缓慢地向城门方向移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