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这么急?
而且听这意思,皇帝本人是不打算在济阳多做停留?
符清羽似乎察觉到了梁冲的疑问,从袖子里拿出张纸条给梁冲:“朕明日就走。北方军情,突厥人调集兵马,意在进犯我朝边境。”
话语简短,却叫梁冲狠狠吃了一惊。
自从光化十七年那次惨败,大夏已经十年没发生过大战了。
这十年和平是杨用一手促成的。
杨家与突厥人的马匹交易持续了几代人,相互间积累下了信任。杨家人在突厥内部有不少权贵朋友,比起夏朝的皇帝和政权,突厥人也更信赖杨家的使节。只有杨家人才能将野蛮凶狠的突厥人拉上谈判桌,让很多冲突无需大动干戈就能解决。
而现在……
符清羽点头:“今年天气异常寒冷,北方草原迟迟入不了春,牧草不发,又恰逢旱情,河道枯竭。突厥人以放牧为主,逐水草而居,很少修建粮仓,每到冬末春初,本就是粮草枯竭,最难生息的时节,再遇上天候异变,捱过寒冬的牲畜又饿死了大半。吃不上饭,就只能南下打劫了。”
他捏捏眉心,面容有些疲惫,“据探子回报,突厥人内部为了要不要出兵争吵了很久。几个领地偏南的大王,牧场遭受的损失小,方便和我朝交换粮食,每逢战事却会让他们的领地沦为战场,所以本不愿掀起战争。”
梁冲立刻领会:“……杨家倒台的消息,传到北方了?因为先皇的事,突厥人觉得没有杨家,他们在陛下这里讨不到好处,最终决心一战。”
“没错,还有一件事……”符清羽拿回纸条,在灯台上一点点烧成纸灰,“母后恐怕已经不在突厥人手里了。否则,他们会更有底气和朕谈条件。”
面对这个喜忧参半的推测,梁冲不知该说什么,只问:“那陛下的意思是?”
符清羽将最后一点纸灰碾碎,拍拍手,站起身:“突厥人不光因为失去了杨家这个朋友,还是看准大夏十年积弱,更是看好朝中动荡,也是欺朕年幼,以为朕是块软骨头。”
“那朕就去会会他们。”
符清羽说着,大步踏出了房间。
背影消失了好久,梁冲盯着空荡荡的走廊,长叹了一口气。
梁冲只是皇帝身边的内侍,对军情只粗通皮毛,符清羽没有要过问他的意见,梁冲便也不会说出自己的想法——
这场仗,突厥人准没准备好,梁冲不得而知,但他很清楚地知道,大夏没准备好。
光是时局动荡、军中无人这两点,就足够要命了。
更不用说光化惨败像一座大山,持久地在夏朝臣民心上落下阴霾。若这一次再输,面对突厥人,夏军恐怕再难重振旗鼓。
梁冲多半能猜到,朝堂之上一定是求稳的人更多。
但梁冲亦知,符清羽不会动摇。
光化十七年,梁冲还只是个粗使内侍,没什么机会见到武烈皇帝,但后来总听宫里人议论,符清羽是武烈皇帝的儿子里,最不似父亲的,所以杨用才选了他。
只有太皇太后对这个说法嗤之以鼻,说阿羽才真正是他爹的儿子。
梁冲想,像其他很多事一样,太皇太后总是对的。
符清羽比武烈皇帝更耐心也更有手腕,他可以等,可以忍,可以戴上面具做一个温文儒雅的帝王,但他最终想要的唯有一战。
咚——咚!
宝缨被梆子声惊醒,心口突突地跳。
一慢一快,连打三次,一更天了。
她揉揉惺忪的眼,刚一起身,外面就有丫鬟殷勤询问:“姑娘睡醒了?奴婢这就把晚饭给您温上,需要更衣吗?要不,还是先用点茶?”
宝缨说都不用,丫鬟还是沏了红枣姜茶端进来,又执意帮宝缨洁了面,重新绾好头发,说随时都能传膳,这才纳了一礼退下了。
从始至终,丫鬟脸上都堆满了笑容,还隐约掺带着一丝好奇。
这里是县衙后院,从前住着县令的内眷,下人们被管教的很好,就是殷切的有点过头。
宝缨被直接带到了这儿,用过饭,洗了澡,又被换上了簇新的衫裙首饰——从头到脚,没有一样是她自己的东西了。
她的包袱,里面的《本草经》和叶怀钦给的药膏药草、那柄匕首,也都被收走了。
门外,不用看,被层层把守着。
想见文竹的念头,不出所料也被驳回了。
宝缨想起小时候跟着哥哥们去街市上买蛐蛐儿,挑好了,装进手掌大小的草编笼子,带回家,然后换成精致的黄杨木笼。
她现在就在草笼里,等着被关进那座黄金牢笼,所以,除了睡着,还能做什么呢?
从没穿过的崭新布料,不大贴服,有微微的刺痛。
到了这一刻,才发觉自己究竟失去了什么——她处心积虑地逃脱,终于触碰到自由的天地了,却又放弃了。
以后再也不会有了。
为了文竹,宝缨不后悔,可还是——
不甘心。
那些还未及见到的风景,各地迥异又有趣的习俗,远在上谷的家人,还有叶怀钦允诺带宝缨去找他那个传奇的师父……宝缨总担心,一直问叶怀钦,如果找不到呢,如果他师父不想收她呢?
现在倒是不用担心了。
真的……好不甘心啊。
宝缨抽抽鼻子,茫然的打量起这间屋子。
至少这里不是皇宫,房屋建造和宫里大不一样,或许她可以记下来,以后用来怀念。
符清羽进来时,看见的便是这一幕。
少女眼神清透,极其认真地盯着木梁上的雕花,好像要用目光将房梁看透,认真的连他靠近也没有察觉。
她瘦了很多——符清羽又一次想——下颌尖尖的,在烛光映衬下,侧影单薄缥缈,有些不食人间烟火的清冷。
冷。
符清羽心口一紧。
他从没想过,程宝缨这个人,有天也会让人觉得冷。她应该总是柔软的,温暖的,笑的很轻快的。
莫名不安,符清羽急忙打住这个念头,走到宝缨身前,轻敲两下桌面:“朕让你想的事,想好了?”
得意地看见她猛然从神游中惊醒,面色呆滞了一瞬,然后急忙要起身行礼。
符清羽按下宝缨:“坐着吧,你也累了。”
他自个儿也在圆桌边上坐下,倒了碗红枣姜茶,呷了一口,嫌弃道:“这么甜?”
少女眼睫抖了一下,没应。
符清羽有些自讨没趣,放下茶盏,又道:“问你话呢。”
宝缨攥紧了袖口。
先前在马车里,她说不知道怎样回到从前,符清羽当即冷了脸,一直到马车进城,都没再跟她说过一个字。
到了地方,临下车前,他才叹了口气,说:“气头上的话,朕可以不计较。你想清楚了再回答。”
然后他便甩手走了,把她关到这间屋子,现在却又问……
他怎么了?
宝缨觉得,这样的符清羽可真反常,朝堂上是发生什么事了么?应该吧,那可是杨家,树大根深,他现在应当有很多问题要处理……
“你敢走神?”符清羽不耐的声音。
宝缨一下回过神来,迟疑道:“陛下,奴婢没有生气,那不是气话。”
符清羽猛地抬眼看她,咬牙道:“你没想。”
宝缨一字一句道:“奴婢认真想了,还是不认为那是气话。如果非说是,才是欺君。”
第45章 〇四五
◎只想简简单单拿回我的东西◎
“什么?!”
符清羽冷笑, 原本安静坐着的人,手掌骤然攥紧,手背上条条青筋展现。
她说她想清楚了, 不是气话。
她不想回去。
即便他退让了这么多,一再给她递台阶, 她也没有丝毫感恩, 铁了心跟他对抗。
符清羽一直以为程宝缨是很识趣的, 懂得见好就收的道理,可这短短半日里, 他以往的认知全被颠覆了。
好像他根本没了解过程宝缨这个人,即便他们相识了十年。
为了什么, 还是……为了谁?
心口像被一团泥浆堵着,每一次吐息都更加涩滞沉重……定是那红枣姜茶太甜了。
“……你睡糊涂了。”他轻声说着, 不愿意想这条理由是否站得住脚。
“陛下听见奴婢的话了,”宝缨坚持, “全是奴婢心中所想。若是哪里忤逆了陛下,奴婢给您认错。”
宝缨说着便要跪下,可符清羽动作更快,抢先上前, 握住了腰肢, 把人给抵到了柱子上。
两人俱是心里一震, 不由屏住了呼吸。
那次从皇陵回来后,符清羽就没再碰过她。隔了这么久,一丝接触都让人心惊肉跳,置于腰间的手掌, 烫的犹如烈火燎原。
她动不得, 慌乱低下头, 却又不能低太多,否则一个不小心,便要埋进坚实的胸膛。
着实煎熬。
符清羽内心的震颤只会更多。
纤柔腰肢握在手中是这般触感,和梦里不完全一样。
原来已经过了那么久,久到他都快不记得,久到能轻而易举点燃□□,理智沦陷,万物湮灭,唯有相思成狂。
符清羽想,他现在的样子一定很难看。
人在急于得到什么的时候,脸上总会浮现肮脏贪婪的欲念,那副嘴脸,他在皇座之上,看过太多。
现在轮到了自己。
只能庆幸,她根本没在看。
“宝缨……”从喉咙里挤出的低吟,干哑灼痛。
呼吸每急促一分,渴望也跟着放大,符清羽手上力度加重,低下头,吻向乌发掩映下白皙可爱的耳廓。
鼻尖擦过发丝,熟悉的香气,混杂了皂角、茉莉、和茶香,她的气息……
她躲开了。
宝缨猛地一颤,不管不顾地推开他,一连退后几步,然后又因为这冒犯的举动而恐惧,浑身颤栗不止。
符清羽僵硬地矗立了片刻,再转过脸,双目通红。
宝缨不由又向后退,却到了床榻边缘,退无可退。
符清羽缓缓逼近,冷峻的眉眼里淬着寒光,他抬起宝缨下颌,逼问:“他碰过你吗?”
因为有了叶怀钦,所以抗拒他?不想和他亲近?这个问题压在符清羽心上,像毒虫啃噬着五脏六腑。
他几乎不敢问,怕听到不想要的回答,所有的克制却在她躲闪的目光里溃决。
宝缨先是茫然,随即才理解了这句话,却不敢相信耳朵:“……什么?”
“叶怀钦。”提起这个名字,便让他怒火中烧。
符清羽冷冷笑着,手指从少女丰润的唇瓣擦过,滑向下颌,沿着脖颈姣好的曲线,落到锁骨:“他亲过你吗?碰过你这里吗?这儿呢?……还有这儿……”
“够了!”宝缨气到浑身发抖,忍无可忍地去推他,胸膛坚固如铁,这一次,她没有推开。
符清羽牢牢禁锢着她,想着魔了一样固执地问:“宝缨,告诉朕,他碰过你吗?”
他是不是疯了?
宝缨不敢置信。她一直都知道符清羽没有表面那么好性儿,动真格时可以冷酷无情,甚至内心里有些残酷嗜杀,可唯独不能相信,符清羽有天会丧失理智……说起胡话。
偏还不依不饶。
符清羽怔怔盯着她,声音低柔,嘴角含笑,却没有半点笑意:“宝缨,他是不是碰过你?对朕说实话,朕不罚你。”
宝缨摇摇头,正正对上他的目光:“是与不是,奴婢说了陛下就会信吗?若不信,奴婢有什么办法证明?”
符清羽目光沉沉,将人拢在怀里:“宝缨说没有,朕便会信。”
宝缨又推开他:“……若有,陛下打算怎么罚我?”
“不罚你。”符清羽眸色沉黑,“但朕定会千刀万剐了叶怀钦。”
这实在是太荒唐了。
宝缨从符清羽怀里挣脱出来,冷淡道:“叶太医始终对奴婢以礼相待,不曾逾越男女大防。可……即便奴婢这样说,陛下就会放过叶太医吗?”
虽然在宝缨看来不可思议,但这句话似乎还是取悦了符清羽,他似乎恢复了些理智。
“叶怀钦身份神秘,目的不明,具有绝世轻功却在皇宫里潜藏数年,还敢觊觎你……活该去死。”
“但是,”符清羽笑着拉起宝缨的手,“要是宝缨跟朕回去,乖乖的不再乱跑了,朕可以饶他一命。还有江文竹,她也不会有事。宝缨能做到吗?”
“陛下,你一定要这样么……”
争辩毫无意义,无论符清羽脑子里哪根弦搭错了,今夜他就是要逼她。
宝缨叹了口气,觉得很累,心底悲凉而委屈。她板着脸说:“好。奴婢遵命。”
符清羽轻吻在她脸颊:“早点休息,明天启程。”
……
大概终于达到了目的,符清羽心情舒畅了些,临行前额外开恩,准许宝缨和文竹见了一面。
文竹得知宝缨这几个月来的遭遇,心里堵了很多话,她有点气闷,抱着宝缨肩膀,愣了好一会儿。
宝缨看见文竹手腕上的红印,气恼道:“他们对你用刑了?”
“没事,”文竹收回手,“镣铐太重,磨破点皮,不要紧的。昨日把你找回来,他们就给我解了。”
文竹亲眼目睹了梁冲对王二虎用刑,相比起来,她这点伤真不算什么,不想再让宝缨烦心。
宝缨本来都要逃出去了,最后却被她连累。
“宝缨……”文竹叹道,“经过这一遭事,我……唉,我现在觉得,胳膊拧不过大腿,像我们这样人,可能永远也对抗不了上头的人。别说皇帝了,回到济阳才发现,连一个县令都能轻易左右我的生死。甚至不需要额外做什么,只是一直压着案子不审,就能让我弯腰。”
宝缨蹙眉:“陛下说保你无事——”
“那不还得是陛下出面么,”文竹揉开宝缨眉心,“我不是为我自己不平,也不是说丧气话,只是……”
文竹爱怜地看着宝缨:“只是想劝你,既然只能回到皇宫,还是收敛了性子,好好为自己打算吧。陛下不罚你,杨灵韵也没有当上皇后,陛下能给你的,可能在很多人看来是泼天的富贵权势……也许你应该多想想,怎么笼络住陛下的心,给自己谋个位份,以后说不定生个小皇子小公主呢。”
她有点不好意思,“你可能觉得我变了……我就是想啊,人总要面对现实,和陛下生杠着,不会有什么好结果。你别犯傻,就算回宫,也要凡事为自己好,好好爱惜自己啊,千万不能想不开!”
宝缨心虚地低下了头。
是太过颓唐,了无生气,让文竹觉察到什么了吧……她竟担心宝缨会做傻事。
“不会的。”宝缨笑了,“我最爱惜自己的命了,发生什么都不会轻生的。不会像我娘那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