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餐食也是一样的道理。陛下不喜食甜,亦不喜辛辣。但若是用了辛辣的菜肴,须得接上甜味的食物解辣,再后面若是接的是肉食,陛下又会觉得太腻,青菜和淡味的汤羹才好。布菜时注意即可。”
“至于值夜的人吵到陛下,”宝缨放下帘子,“大概他们不知道,陛下总在丑时三刻前后有一段浅眠,之前和之后都睡得很沉,要是在那会儿走动,便容易惊扰陛下。”
符清羽错愕看着她,喉结上下一动,竟有些语塞。
既是出自本性,也是当傀儡皇帝当出来的谨小慎微,他总是习惯将自己的一切藏起来,从没想过有天会被人看穿,一举一动在她面前都犹如白纸,清晰可见——可他也并不觉得讨厌。
符清羽不是傻瓜,知道一个人想要觉察到另一个人刻意隐藏起的细节,需要数年如一日的坚持……将目光放在他身上。
他轻咳一声,嗓音低哑:“宝缨你……过去花费了那么多心思,却从没跟朕说过。”
很多心思吗?
宝缨觉得,似乎也没有。
满心满眼都装着他的时候,好像只是自然而然发生的,并不需要刻意,也从未感到辛苦。
虽然回头看过去,连自己也感到惊讶。
她摇头:“……奴婢只有这份职责,自当尽心尽力,也没什么值得说道的。况且,要是说出来,陛下不会觉得奴婢知道了太多不该知道的,不会认为奴婢逾越本份吗?”
符清羽一噎。
他讨厌擅自揣度上意的宫人,从不手下留情,这在皇宫里不是秘密。
可那是宝缨,又不一样……符清羽觉得脊背发凉,他似乎最近才意识到这点,那么宝缨,她知道吗?
她知道自己是特别的吗?
一时愣住,心里没来由的慌张。
宝缨很善解人意地低下头,盯着自己的膝盖说:“陛下也不用放在心上,都是很简单的小事。在宣化殿,奴婢远不是最伶俐的,换了旁人,伺候久了,自然也能体会出来。要是陛下觉得合适,奴婢也可以告知乐寿他们,让他们多注意就是了。”
宝缨顿了下。
其实她没那么纯善,也有自己的小心思。
从前每发现一点关于符清羽的喜好,总是小心藏着,偷偷做好,见他满意,就暗生欢喜。不想告诉其他人,不想让自己被替代。
他的秘密,只有她知道……
这真的没必要,她怎么会天真到以为这样就能拥有帝王……的一部分,当初大概昏了头吧。
嘴角绽出梨涡,宝缨微笑说道:“陛下不是需要奴婢,只是习惯了奴婢的侍奉。想回到从前,也不过是习惯使然,其实和奴婢没太大干系。以后,陛下还是莫要说这样……抬举奴婢的话了,要是叫其他人听见,又会误解陛下的心意……”
“朕的心意,朕自己不明白?用你来教?”符清羽打断了她。
宝缨立刻住口,又往后退,恭顺道:“奴婢失言,请陛下责罚。”
“宝缨,你……别这样。”
符清羽按了按眉心,定定看着面前的人:清丽绝尘的面容,眉眼间褪去了一些稚气,但还是看惯了的模样,甚至嘴角的浅笑,淡淡两只酒窝,都没有太大变化。
他答应不动叶怀钦和江文竹之后,她好像就默默接受了命运,收敛了愤怒,没有怨恨,柔顺和体贴一如往常。
可是,又不一样,有些变化悄悄发生,而他不喜欢。
譬如她现在的目光,清浅透彻,却没有热度,看他时和看别人没什么分别,甚至还更多了些疏远和防备。
从前绝不是这样的。
原来,她曾用那样热切的目光看过他,所以才将点点滴滴,都收入眼底。
到了今日,他才明了。
他需要宝缨,恼恨把宝缨从他身边夺走的人,也希望宝缨能继续像从前那样看着他……不只是为了陪伴和抚慰,不是欲望使然,更不是习惯。
只是因为,仅仅因为,他心悦宝缨。
而他始终不愿承认,起初是抗拒程彦康的女儿,抗拒祖母强行安排,后来……后来她已经是他的人了,又有什么值得特意考虑的呢?想不想,结果都一样啊。
没什么想不明白的,他只是一直在回避自己的心。
符清羽突然握住宝缨的手,沉声说:“朕说的每一个字,都是朕切实的心意。朕——”
朕心悦你。
“啊——”
马车猝然停下,宝缨防备不及,摔向前方,符清羽眼疾手快地挡了一下。
头重重撞到手掌上,得到缓冲,并不疼。再一看,符清羽的手背却被木梁擦破了……而他手心里,好像也有未好的伤痕。
“陛下您……”
“陛下——”
宝缨还没问出口,车外有人高声呼叫。
符清羽叹了口气,再开口已是沉着矜定:“何事?”
“陛下,一天前的军报。突厥大军已经集结在王庭,由突厥国师设坛作法,卜算出兵之日!”
突厥大军袭来,边关危急,所以符清羽才急于回京。
当晚在驿馆,有几位近臣从京中赶来,同符清羽商议军情政事,馆阁内灯火通明,彻夜未歇。
几队身形矫健、行动迅疾的士兵加入到了队伍当中,脸上神情肃杀,往来间给这小小的驿馆平添了许多紧张气息。
像拉满的弓弦,像涨到最大、随时会破的气泡,人人自危,又难掩血脉偾张的兴奋悲怆——大战前的气息。
虽然宝缨不太记得当年父兄出征的情景,但这份气息,让她隐约感觉熟悉。
噩梦也如影随形。
说来也怪,当年她亲眼目睹母亲从城墙上一跃而下,永生难忘,之后却从没梦到过和母亲之死相关的情景。幼时还能骗骗自己,说母亲变成天上的仙女了。
而她没去过真正的战场,梦里却总是战鼓擂擂,火光四起,刀戈声、嘶鸣声响作一片,天昏地暗的厮杀后,父亲、大哥、二哥……一个个倒在她身前。
她想大叫,却发不出声音。
无形的敌人在逼近,只有自己,只剩自己……
“啊!”
宝缨从梦里惊醒,额头上冷汗涔涔,心脏仍在剧烈跳动。
守在床前的女暗卫递给她一块巾帕,犹豫地问:“姑娘魇着了?是认床吗?还是觉着屋子里凉?”
宝缨摇头,说不用。
宝缨后来发现,这暗卫其实是个话匣子,只要起个话头,她就能兴致勃勃地聊下去。起先拘谨,或许只是和济阳县衙的仆人们一样,不知该用什么态度对待宝缨——她明明是囚徒,却又被皇帝小心保护着,一直带在身边。
也是这名暗卫告诉宝缨,杨家犯下叛国罪的真正原因。
光化十七年的惨败,罪魁祸首竟是杨家。
在林子里,她无形中救了杨会一次,想到这个,宝缨心里堵得生疼。大概也因此,才重又做起了噩梦。
她其实已经很久没做这个梦了,最近几个月,这还是第一次。
当初悲剧刚发生时,她几乎每晚都是这样惊醒,白日里也恍惚,分不清梦境和现实。
母亲死时是这样,被驱赶上了囚车也是这样,到了宫里,面对形形色色的陌生人,脸上努力在笑,心神却好像又回到了血流成河的战场。
第一次见到符清羽时也是。
宝缨那天被叫去了长乐宫,等待太皇太后召见,但太皇太后突然有别的事,几个宫女也不知该拿小姑娘怎么办,让她先去小花园里玩一会儿。
虽然叫“小花园”,对于七岁的宝缨来说,还是太大,太陌生。她在藤花架下找了个石凳坐下,就不太敢往深处走了,盯着自己的一双手,开始玩三哥教她的游戏。
左手五根手指,中间的是将军,也就是爹爹。左右两边是亲卫房叔叔和谋士张叔叔。剩下两根,是大哥和二哥。
右手的五根手指,中间是母亲,旁边站着三哥四哥,最后是乳娘阿乔和她。
从前和三哥一起玩的时候不觉得,那天独自在皇宫里,宝缨突然意识到一件事:爹爹手下没有兵。
一个也没有,所以……一定会战死。他们都死了,就像在梦里,身边人一个个倒下,最后只剩自己。
鼻子忽然发酸,她想哭了。
“……你就是程彦康的女儿?”有人在她头顶问。
第48章 〇四八
◎受不起陛下厚爱◎
……你就是程彦康的女儿?
宝缨吓了一跳, 惊讶地仰起脸,看到一个比她大不了几岁的男孩子。
夕阳暖光自他身后照射过来,给橙红的衣裳镀上几缕金边, 背光的面容有些模糊,眼眸却清透潋滟, 只是眼神复杂难懂, 不像是属于这个年纪的。
“还不快给陛下行礼。”有人小声说。
宝缨怔了怔, 才发现男孩的身后还有好几个内侍,敛目垂眉地立在一段距离外。
陛下?
宝缨后知后觉意识到面前的人是谁, 刚想起身,又听他说, “不用了,你坐着吧”。
他向前一步, 站在宝缨身侧,轻声说了句:“在宫里, 哭鼻子要被罚的。”
宝缨脱口而出:“我没想哭。”
这不算假话,方才突然受惊,眼眶里的泪生生给憋了回去,她现在已经不想哭了。
小皇帝懒散“嗯”了下, 似乎看够了宝缨, 也不想继续这个话题, 恹恹地移开目光。
从宝缨的角度看过去,侧脸轮廓清秀精致,好看的像个女孩子。
“祖母让你给朕做玩伴,陪朕做游戏玩, 呵……”
他说起做游戏, 语气比做功课还沉重, 干巴巴笑了两声,突然转过头问宝缨:“你在玩什么?你刚才一直盯着手指看。”
宝缨没想他连这个都注意到了,想了想,把左手摊开,回答说:“这是一支军队。中间最高的是将军,两边是侍卫和谋士,剩下的……是副将。”
宝缨觉得自己答的很好,还记得三哥的叮嘱,父亲获罪了,不要在宫里提起父亲。
但皇帝从鼻孔里嗤了一声,评价说:“没意思。”
宝缨从没见过他这样的人,要问的是他,说没意思的也是他。
但她犹豫片刻,认同了这句评价:“嗯,没意思。手下没有士兵,会打败仗的。”
皇帝却突然感兴趣了,指着她的右手问:“那不是有吗?”
“不行。这个是……这个……”她在所有掌握的词语里搜寻,终于想到,“这是守军,要留在后方。”
“哦。”
皇帝好像接受了这个说法,然而很快又苛刻地补上了一句,“你也没有斥候,没有骑兵,没有辎重和攻城器械。”
他在说什么,宝缨其实没有完全听懂,但她不想显露出听不懂,所以只是点点头,感到一点难过。
她说:“可我只有两个手,十根手指。”
眼前一暗,一双手掌摊开在她面前,“加上朕的,你就有二十个了。”
宝缨抬眼,他还是稍稍扬起下巴,有点倨傲。
但宝缨忽然觉得,皇宫好像也没有那么差。
她也不会总是一个人。
……
一早醒来时,宝缨愣了好一会儿。
昨夜不知怎的,突然回想起初次见面,想着想着又一次睡着了。
头隐约有些疼,宝缨轻按额角,突然一个声音问:“怎么了?”
“没事,”她顺口说,“包袱里有叶大哥的安神药,我……”
才想起,她的包袱已经没有了,而且……
符清羽衣衫齐整,已经做好赶路的准备,却斜靠在灯挂椅上,手里端了茶盏,没有要喝的意思。
宝缨慌忙起身:“陛下,您怎么在这儿?”
符清羽眼睫动了下,没有看宝缨。
她叫叶怀钦……叶大哥。
心脏像被无形的手攥住,茶盏握得死紧,五指蜷曲,指节透白,掌心还未痊愈的伤口,隐痛丝丝缕缕,不可断绝。
符清羽艰难地吸了口气,将万般情绪都压在心底:“两刻钟前就能上路了,说你还没起,朕过来看一眼。见你睡得安稳,本想等一下再叫你,谁知朕自己也打了个盹。”
他笑了笑,“要安神药做什么,没睡好?还有时间,传个大夫过来看看吧。”
宝缨摇头,正视符清羽道:“陛下,备战是大事,若陛下急着回京,大可不必因为奴婢耽搁行程。”
她咬咬嘴唇,“文竹还在济阳呢……奴婢不会逃跑。”
符清羽默了默,说:“无妨,没有耽搁。”
见宝缨还要争辩,他放下茶盏,正色道:“真正要紧的事,他们会来找朕,旅途中也能商定。其他的琐碎,朕不可能每件事都亲力亲为,总要假手他人,早回去也是一件一件来,所以不急。”
每每在驿馆商讨军政大事,一连几宿不能安眠……符清羽虽然面带疲惫,倒是没有流露出任何紧张神情,仍是一贯的从容淡定。
他身上没有其他人那种面对战争的紧迫感,宝缨甚至觉得,他好像不怎么想回到京城。
宝缨便住了口:“那……奴婢这就更衣。”
“真不用找个大夫?”
符清羽很少这样磨磨唧唧,宝缨愈加感到不适,同时忍不住有些怨气:“不用了。奴婢如今也学了些粗浅医理,不过是白日一直在马车里,有些气闷,夜间没睡好。服些养气安神茶就好了。”
她停下来,希望符清羽能够离开,好让她换衣。
“你想骑马吗?”符清羽冷不丁问,随即又补充说,“……与朕共骑?”
宝缨心想,果然如此。
逼她做出承诺,说着不再追究,其实也不会再有一丝信任。也许终其一生,她都要像个犯人一样被看管着。
符清羽眼看着她目光亮了一瞬,继而黯淡,彻底平静下去,说:“多谢陛下,但奴婢骑马只会更不舒服。”
她在说谎。
她很喜欢骑马,所以意思也很明显……只是不想和他共骑。
符清羽当下没说什么,但过后,那份失落却挥之不去,一整天都在困扰着他。
疼痛刻骨铭心。
心也随之更加明朗、清楚。
他心悦宝缨,所以她稍微冷淡点的眼神,都让他不堪承受。
符清羽默默叹了口气。
他曾经对情爱那样鄙夷,觉得只有软弱糊涂的人,像皇姐那样感情用事的人才会困在其中。终于有天,也轮到自己耽于情爱,患得患失。
可是渴望却无法自抑。
回想起来,他早就接纳程宝缨了。
他不喜欢自己必须娶杨灵韵为妻,能够找出杨灵韵身上无数个缺点,想尽办法推迟婚期,直至扳倒杨家,解除掉婚约。
他原以为自己也很抗拒程宝缨,却一再让步,任由她接近,名为责任,实乃纵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