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程宝缨,他其实挑不出半点不好。这般样样都合心意的人,世上找不出第二个了。
恩爱痴缠……自作聪明看不起的东西,曾不屑一顾的东西,反过来能要了他的命。
找到宝缨之前,符清羽以为这是最难的一步,却只是个开始。
人是找回身边了,却更加疏远,更捉摸不清。
这让符清羽发狂地嫉恨叶怀钦,总是忍不住想,宝缨和他在一起时是什么样子的,他们之间的相处一定不会这样拘谨隔阂。
总是想起,当时宝缨挡在叶怀钦身前,一脸紧张关切。
他们也才相识了几个月而已。
为什么?
上次想要告诉宝缨他心悦她,话被打断,便再没找到合适的时机。
固然符清羽对情爱之事所知甚少,也直觉现下两人相处有些尴尬,何况大战在即,没有太多时间能分给儿女情长。
只能将人先带回去,再从长计议。
可是涉及宝缨,他从来便不能按计划行事。
一路顺畅无阻,即使队伍里有马车,不若来时迅速,不到十天,也进入了京兆郡。
还有两天就能进入京城,走得快些,一天即可。
符清羽见时间不那么紧迫,便命令队伍停下来,在驿馆休整半日,后天再回城。
那天傍晚,符清羽把仆从都遣退,叫宝缨过来一同用饭。
宝缨习惯性地站在桌边,符清羽却不让她布菜,命她坐下一起吃。
这也罢了,符清羽又说:“……你刚进宫的时候,和朕相处还没这么刻板,不会开口奴婢闭口奴婢的。以后没有旁人,也用不着这么拘束。”
宝缨:“奴婢……”
符清羽无奈笑了:“不要自称奴婢,这是朕的口谕。坐下,陪朕用饭。”
宝缨只得从命。
却很难下咽,符清羽时不时落在她身上的目光,含着她看不懂的意味,令人如坐针毡。
宝缨放下筷子:“陛下,奴婢哪里——”
“嗯?”还没说完,符清羽挑眉,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宝缨垂眼,纠正道:“我哪里做的不对吗?陛下为什么一直看我?”
符清羽正在喝水,被她问的呛了一下,侧过脸去,面颊微微泛红。
几缕夕阳余晖照在他脸上,刀裁般的轮廓柔和了许多,眉目温润含情,恍惚又像初见之时。
宝缨错开了眼。
她不是七岁了,分得清臆想和现实。不能总依赖一点虚妄的情意,聊作慰藉,就此满足了。
却听符清羽缓声道:“朕想……想看看宝缨喜欢吃什么……像宝缨从前看朕那样。”
咣当——
宝缨碰倒了杯子,砸在银盘上,振动不已。
她急忙去扶,可符清羽的手臂更长,动作更快,抢先立好了杯盏,也不再掩饰目光里灼灼燃烧的情愫。
那目光要把她也点着了,宝缨不自觉地缩了下身子,迫着自己冷静:“奴婢惶恐,受不起陛下厚爱。”
她眉尖轻蹙,“侍奉陛下是宝缨的职责,陛下对宝缨并没有同样的职责。若我事先知晓这件事会被陛下记挂在心,就不会选择将真相说出来了。今日心绪芜杂,恐怕难以陪同陛下用膳,请您允许我提前告退。”
符清羽凝眸看她,声线微微带着颤音:“只是……职责吗?”
第49章 〇四九
◎她的心变了,不想走回头路◎
“只是……职责吗?”
符清羽按住宝缨手腕, 不许她起身。
虽没用力,可是滚烫的温度从他指尖传来,渗进肌肤腠理, 便像点燃了引信,将五脏六腑都涤荡了一遍, 然后神魂炸开, 暴烈凶残。
勉力维持的镇定烟消云散, 额头沁出薄汗。
阳春三月,该换更轻薄的春裳了……错乱中, 宝缨只顾得上想到这个。
符清羽见她没有坚持要走,有些僵硬地收回手。
他看起来更无措, 耳根红透,嘴唇紧绷, 手指不安地屈伸着。
大战即将到来,朝堂上的争执也愈演愈烈, 而越发接近京城,宝缨也越冷淡,经常盯着空无一物的天空看上很久,脸上弥漫着让人伤心的绝望。
这些符清羽都清楚, 可有些话却总萦绕在心间, 不吐不快。
喉结上下滚动, 符清羽动了动嘴唇:“宝缨,朕从前对你多有亏欠,不是因为你哪里不好,只是朕没把心思放在这上面。”
他叹了口气, 眉宇间有些怅惘, “要做的事太多……亲政, 固权,倒杨,还要充盈国库,练兵备战……每一件都性命攸关,不容出错。朕之前没想过情爱一事,更想不到自己有一天会动情。但朕现在明白过来了,你始终是不一样的。宝缨,朕心悦你。”
宝缨像吓着了,猛地瑟缩,却还是被符清羽牵起了一只手。
话一旦出口,也就不会再有顾忌。
符清羽觉得脸皮发热,“从很早以前,连自己都没察觉到的时候,就心悦你了。”
符清羽说完看向宝缨,她没有躲闪,只是缓慢眨了眨眼,像是不解,在问“为什么”?
没有温度,更没有欣喜,只是意外和茫然,有一瞬间她似乎快喘不上气了,但最后也只是化为了难以言喻的淡漠。
她的小手在他掌心逐渐变冷。
符清羽当然知道这种反应不对,难掩心悸,只得握紧她的手,又说:“朕从没想要杨灵韵,也没有其他人。宝缨,朕想要你。”
卷翘的睫毛又抖了一下,宝缨抬眸,清澈澄净的杏眼里雾气弥漫:“陛下……现在想要我了?”
眉尖微蹙,她抽出了手,平静地问,“是因为突厥人打过来了?”
符清羽聪慧多思,甚少有懵然的时刻,但现下他却听不懂宝缨的话。
“……什么?”
“因为陛下准备与突厥开战,要重新倚仗军中的力量,所以要我,把我推出去,让朝臣看到程彦康的遗孤被抬上高位,让夏军将士没有后顾之忧,让后方眷属们安心,是么?”
一颗心如坠冰窖,指尖攥的发白,身体全不受控,筛糠一样颤抖。
符清羽用尽全部力气,才挤出两个字:“住口……”
可她偏在这时固执,又说:“陛下用文竹和叶大哥要挟,一定要我自愿回去,原来是这个目的么?要与我共骑,难道也是为了做给那些大臣看?陛下从前需要杨灵韵,现在轮到我了是吗?若是这样,请恕我难以从命——”
“够了!!”
哗啦啦——一阵乱响。符清羽手臂一挥,打翻了满桌酒菜。
“陛下——”仆人从外面小跑进来。
符清羽冷冷扫了一眼,怒道:“都滚出去!!”
宝缨无言地站起身,脚下一片狼藉,她不知应不应当跨过去,再“滚出去”,所以只能垂首站立。
符清羽脸色惨白,从来沉静的双眸却恰是相反,眼眶里烧成了一片猩红。
他狠狠瞪着宝缨,四肢百骸刻骨疼痛,胸膛急剧起伏,喘了几口气,才能够开口:“朕的心意……不是给你这般作践的!”
说着喉头一哽,“……我从没对杨灵韵,从没对其他人说过这番话。”
到了这一刻,他不是什么高高在上的帝王,倒像是个无能为力的孩童,被长久信任的朋友冤枉了,委屈又不知所措。
可即便符清羽还是个孩子的时候,也没人敢这样误解他,他不曾体会过这样的感受。
符清羽冷笑,眉宇间冷肃而悲凉:“宝缨,我们相识十年,你就是这么看我的?在你眼里,我十恶不赦,是最大的恶人是吗?”
宝缨眼圈红了。
她着实没想闹到这个地步,只是……只是符清羽那番剖白心迹的话,要她如何相信?
符清羽心悦她,怎么可能?
一定是假的!宝缨心里毫不犹豫下了这个结论。
一瞬间,百感交集,大抵她心中的怨气积攒了太久,始终找不到出口,慌乱之间竟也钻了牛角尖,才会出言伤人。
冷静下来,宝缨心里其实明白,符清羽那么骄傲的人,便是在即位之初最艰难的时期,他也不曾在杨用杨平面前失了体面,更不可能去刻意讨好杨灵韵。
——至少她不该用这件事刺伤他。
宝缨心生悔意,行了一礼,道:“奴婢方才太过震惊,脑子转不过弯,胡思乱想起来,这才失言了……陛下就当奴婢在胡说吧,别放在心上,龙体贵重,气坏了不值当。”
符清羽看着她,像是要用目光将她穿透,缓缓道:“说了别用‘奴婢’。朕的话,你还是不信?”
宝缨犹豫地捏着袖口,没有否认:“我……陛下说早就心悦于我,我实在找不到相信的理由。”
一个也找不到。
昨夜不欢而散,第二天,气氛诡异非常。
驿馆里大半的人都听见了皇帝雷霆震怒,没听见的,到了早上也都听说了。从上到下都提起了十二分小心,个个眼神闪躲,大气都不敢出。
也难怪他们惊讶,符清羽做事手腕强硬,平素待人态度倒是很温和,高声说话的次数都不多。
不要说他们,宝缨也从未见他这般大发光火。
从前宝缨还担心,符清羽总这么压抑着自己,迟早有天憋坏了。谁想最后却是她引得符清羽火冒三丈。
暗卫看宝缨的眼神充满了崇敬,偷偷向她竖起大拇哥,贴在耳边道:“看你温温柔柔的一个小姑娘,倒是挺会气人的,陛下那么宽和好性儿的人都给气成那样!”
宝缨觉得这暗卫对她、对符清羽都有很大误解,看人如此不准,前途堪忧。
但她没有辩解,蜷缩在马车角落里,心事起伏不定。
脑子昏昏沉沉的,怎么都理不出头绪。
符清羽为什么要说那样的话?不止昨夜,之前几次也是,他现在像是变了个人,对她体贴纵容的不像话。
宝缨时而迷惑,时而畏惧,有时对上他深刻痴迷的眼神……也不是毫无动容。
符清羽的话,有可能是真的吗?
昨夜太过震惊,加之内心拒绝相信,将近来发生的事糅杂在一起,那些伤人的话脱口而出,事后她自己也觉得牵强。
程家的亲军大多死在了十年前,仅存余部也被排挤出了政治中心,她又在宫里这么久,有几个人还能认得她是程彦康的女儿?程家的威名又还有几分震慑?
符清羽就是想做戏给人看,也不必采用如此收效甚微的法子。
可是宝缨想不出其他解释。
符清羽说他早就心悦于她……宝缨苦笑,哪怕符清羽说他自己突然被雷劈转了性儿,恐怕都更可信。
真的会有从未被察觉的爱吗,她满心满眼都只有他,却没能发现?
那些年里,宝缨总是跟在他身后,注视着他,默默憧憬着……如果是那个时候的她,一定很高兴听见这句话。
那又怎样呢?
眼角有些湿润,宝缨心说,就算他说的是真的,又能怎样?
从前的程宝缨得到一点点回应便会喜不自胜,但从前的程宝缨,全部的人生都是围绕着符清羽,一面随波逐流,一面在无望的恋慕里煎熬挣扎。很多时候不得不自欺欺人,才能填补内心的空缺……
她身边只有他,只能够依附于他,仰望着他。
宝缨越发觉得,内心深处,她对符清羽的怨恨在一天天减淡,但她却越来越不喜欢从前的自己了。
现在,她的心变了,不想走回头路。
也就不想去管那句话的真假了。
……
依照宝缨对符清羽的了解,恶语中伤,把他气的冲冠眦裂,他就算不责罚,应该也很久不会想见到宝缨了。
可是到了下午,符清羽竟又挤进了马车里。
暗卫下车时依依不舍,回头冲宝缨挤眉弄眼,一副想看好戏的表情。
被符清羽一个眼神剐过去,吐吐舌头,鼠窜而去。
符清羽明显还别扭着,坐在对面,偏头不看宝缨。
车子里本就昏暗,两人相对无言,气息便更加沉闷压抑,空气仿若有形,兜头覆下重压。
最终还是符清羽打破了沉默:“朕昨日说的话,和朝政、和战事、和杨家程家,都没有关系。”
“朕那样说,只是因为那是内心所想。邀你共骑,也只不过是……”声调里带着百口莫辩的恼羞,殷红又从耳尖染到了脖子根,“只不过突然想到,你我二人从没有机会一同骑马,你或许会喜欢……”
符清羽说完这几句话,皱了下鼻子,胸膛里的酸涩比昨夜更盛。
宝缨从来不会端着架子,符清羽都这么说了,她也忙不迭地道歉:“我昨日真的昏了头,过后想想也是追悔莫及,千不该万不该……”
“你听我说,”符清羽望着车窗外,无力地摇头,“朕不用你认错,只需要你相信……你是朕心悦的姑娘,你不在宣化殿的几个月,朕很想念你。”
心脏猛烈一坠,宝缨蓦地抬起眼,眸色清冷:“罚去掖庭……不是陛下的意思吗?”
现在又说这个,他到底想要什么?
符清羽瞳眸微缩,抿了抿嘴,似乎不大想提起:“你自己说,你做的事不该罚吗?”
第50章 〇五〇
◎无福消受◎
眼下隔阂尚未解开, 符清羽实在不愿再去纠缠过去。
他们两个相伴十年,若把一件件事都拆开来剖析是非对错,怕是几天几夜也说不清楚, 到最后,只会两边都不高兴。
但宝缨淡淡看着他, 随着马车颠簸, 膝盖时不时触碰, 人却像在遥远的彼岸,无法触及。
他在那目光里逐步退让。
“就不说你之前潜入私库, 想要偷取腰牌出宫……”符清羽掐了掐眉心,有些烦躁地说, “朕警告你了!腊八那天宫里会有变动,让你在宣化殿禁足, 别到处乱走,惹上不必要的事……”
他恨恨捶了下座椅, “朕在提醒你!你倒好,轻信袁逸辰,和朕对着干,自己闯进危险中心。”
说起这件事, 符清羽的怨气竟不比宝缨少。
“腊八那天……会有变动……”宝缨梦呓般地低语着, “陛下是说……原来, 原来……”
宝缨杏眼圆睁,不可思议地盯着符清羽:“……腊八那天,是陛下故意设的局?”
符清羽抿唇不语,算是默认。
“有些事, 需要从杨会嘴里撬出来……”他含糊不清地解释。
两只手不由抓紧裙角, 宝缨默了片刻, 终是问出口:“那陛下掩护杨灵韵,把我推给刺客……也是局里的一环么?”
“自然不是,”符清羽皱眉,“朕不是命你在宣化殿禁足么!”
便见宝缨眼里瞬间盈满泪水。
符清羽愕然,顿了下,似乎终是觉察到了哪里不对,干咳一声,低声道:“让杨灵韵濒临险境,再救下她……是为了让杨会兄妹受惊吓,情急之中对朕更加信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