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时,或许朕也能够随心所欲一次,做现在还不能做的事……”符清羽勾了勾唇角,“你不让朕轻易许诺,朕不说了。”
宝缨连连眨眼。
符清羽这些日子总是语出惊人。
随心所欲,不顾朝臣……他是要做个暴君吧。
见她愣住,符清羽又笑笑,收敛了神色,郑重道:“这算是一个原因,但不是全部,还有……当年父皇亲征,声势浩大却遭遇惨败,之后夏朝便侧重防守,多年来被突厥人吊着打,十分被动。要扭转这一局面,保证不输还不足够,只有获胜,才能一劳永逸,永固边防。”
他并不讳言,“战事突然,夏军多年不曾大战,人员、操练、装备都不在最佳状态。这个时候,若连朕都没有信心,底下将士又怎么可能提起斗志?”
符清羽分析到这个份上,宝缨便知,谁劝也无用了。
符清羽并非一时意气,也不是冲动狂妄,恰恰相反,看似大胆的决定,是他纵览全局、深思熟虑后做出的。
用最小的付出,博取最大的利益。他的考量里有天下,有社稷,没有自己……亦不会爱惜自己。
宝缨安静看着符清羽灯下的侧脸,忽然问:“陛下决定用己身为饵给杨用下毒时,也是这样想的吗?因为是最便利、最快捷的方法,哪怕还有其他的手段,也要牺牲自己?”
她向前一步,“让太皇太后痛悔心疼,也值得?”
符清羽皱眉,没有多么放在心上:“朕不是孤注一掷,留了后路的。无论是那次,还是这次。”
他从奏折上抬起眼:“宝缨,别担心。”
宝缨生硬地扭过头。
符清羽打定主意御驾亲征,停留在西山行宫便是姿态,更是威逼。
逼得满朝文武每日从城里折腾到行宫朝会,还没见着皇帝,先在春寒料峭的山里站上两刻,吹吹冷风,原本据理力争的气势也先虚了半截。
再登上数百级陡峭石阶,被拱卫着宫墙的士兵一吓唬,大部分臣子腿都软了,心也凉了,只想赶紧回家,去热炕头上暖一暖。
剩下几个硬骨头,各个击破就是。
几天僵持下来,符清羽终是达到了目的。
大军先锋已经开拔,中军也将要离开,皇帝的行驾是绝密,何时动身没有风声透露出来。
符清羽反比前些天更为闲适,傍晚在行宫,换了天青色的软缎深衣,乌发用同色缎带束起,眉眼俊秀,顾盼间仿若天人。
他正在做的事却极是煞风景——托着死刑覆奏的名单,指尖在一个个名字上点过,命令属下:“朕动身前,这几人要处理干净。”
又问了仍关在诏狱里的杨家人,得知没有异动,留待八月处刑,才放那属下离去。
杨家通敌卖国之罪已然昭告天下,扣押军饷结党舞弊中饱私囊等等罪名也都陆续揭露,再把杨家仅存几个能搅动些水花的人杀掉,出征前的准备便也八九不离十了。
思及于此,眉间略舒展开,目光转向角落,看到安静读书的宝缨,倏然变暖。
符清羽轻咳一声:“宝缨,过来。”
宝缨怔了下,正待起身,门外突然传来一阵吵嚷声——
“殿下,殿下,您不能……”
女子尖锐的嗓音:“让开,本宫有要事,必须面见陛下!”
长公主?
宝缨听出门外的人正是歧国长公主符婉瑶,犹豫地看了眼符清羽。
符清羽仍是一派淡然,低声嘟囔了句:“朕算计着,皇姐也差不多该来了……”
扬声对外道:“让皇姐进来。”
话音刚落,一身绮罗长裙的女子便闯了进来,带进一抹寒霜。
迎头看见宝缨,符婉瑶朝宝缨咧了咧嘴,似乎是想笑,却比哭更凄婉哀切——这笑只持续了一瞬,符婉瑶便一头跪倒在符清羽脚下。
甫一开口,眼泪流了下来:“陛下,阿羽……你不能这么做,求你……”
“皇姐是为驸马而来的?你倒是一直盯着诏狱。”
符清羽垂目,“若是让朕收回成命,另换使臣,皇姐就不必求了。”
符婉瑶还没说明来意,就被他给噎了回去,以袖掩面,抽泣不止。
宝缨看不过去,上前扶起长公主,拿来绣墩:“殿下,起来慢慢说。发生什么事了?”
原来,自从于敏之被关进诏狱,符婉瑶便派人盯着,生恐符清羽哪天起了杀心。
昨日,于敏之被提出了诏狱。
符婉瑶以为符清羽要动手,急忙叫人跟上,却发现于敏之被带到了西山大营,再没出来。
着人多方探听,才知符清羽不是要对于敏之动手,却给他安排了一个生不如死的任务——出使突厥,暗中联络那些不愿开战的首领,从内部瓦解突厥大军。
宝缨这时才明白,符清羽所说的“留了后手”是指什么。
也懂了符婉瑶的反应。
这次出使不比和平时期,甚至不能摆到明面上,两国交战不斩来使的规则也不适用。一旦暴露身份,只会被当做奸细处死。
而一群汉人深入突厥人当中,行走在各部之间,想不暴露,几乎是不可能做到的。
宝缨默默帮符婉瑶擦去泪水。
符清羽在符婉瑶讲述时,一直神色淡淡,这时才道:“皇姐若以为这是私事,那就大错特错了。驸马才思敏捷,在翰林院多年从事经籍编纂,对周边各族尤其是突厥语言文字了解颇多,是担当这一任务最合适的人选。”
“朕派他去,一是因为他能够胜任,二,也是给他戴罪立功的机会。不可能换人。”
符婉瑶泣不成声:“可是……可那是九死一生的任务啊……”
符清羽讥笑:“凭驸马犯的罪,留在诏狱当是十死无生,难道皇姐宁愿看他被千刀万剐,凌迟而死吗?”
宝缨感到符婉瑶羸弱的身子止不住颤抖,急忙扶住她的脊背,安抚地拍了两下,又冲符清羽使了个眼色。
其实符清羽平素对臣下很少疾言厉色,反是和姐姐符婉瑶,每每见面总要针锋相对。
大概是天生的气场不和。
符清羽抿了抿嘴,语气稍放缓了些:“朕给于敏之这个机会,已经是看在皇姐的面子上,过分宽容了。”
符婉瑶不住摇头:“……机会?他会死啊……你是送我的郎君去死呀!”
符清羽仅有的一点好脾气也用光了,又嘲道:“外面几万将士,跟朕前去战场,每一个都是九死一生,他们也都是父母的儿郎,妻子的依靠。怎么,皇姐以为,只有你的郎君不能死,别人的性命就能随便丢?”
“不是,我不是……”符婉瑶执拗地摇头,却说不出话。
符清羽这话虽然在理,却是过分尖刻。宝缨不住挤眉瞪眼,让他别再说了。
符清羽叹了口气:“驸马此去,朕会派最精英的护卫随行,若能顺利返回,此前罪过,一笔勾销。皇姐,驸马他全都明白,自愿前往。”
“自愿前往”这几个字似乎一下子击垮了符婉瑶,她连眼泪都流不动了,怔怔盯着前方,用凄惨至极的语调问:“……自愿?他凭什么自作主张,他都,甚至都没告诉我!”
符清羽默了默,倾身从边柜里抽出一封书信:“于敏之写给皇姐的。”
“他请求朕解除你们的婚姻,再给皇姐另寻佳婿。”
第54章 〇五四
◎要动手记得趁早◎
偌大的宫殿冷清至极, 宝缨和符清羽都没有出声打扰,除了时而翻动信纸的声音,便只能听到符婉瑶低低的啜泣。
一封信读完, 两种声响都停止了。
安静持续了很久。
终于,符婉瑶擦了把眼泪, 把鼻尖擦得通红。
她拎着裙角来到符清羽面前, 郑重行了一礼:“陛下能否告诉我, 于敏之可是随军北上,到了边界再分别行动?”
符清羽点头。
边境形势尚不明朗, 如何绕过突厥大军,深入到草原内部, 还需到了边境多方探查才能确定计策。
于敏之毕竟还是阶下囚,不能放他自由行动。随大军北上是最稳妥的办法。
符婉瑶悲怆的脸上骤然闪现出一丝希望。
她重重叩拜下去:“于敏之犯下大罪, 他自己愿意将功折罪,我总不能阻止。陛下决定的事, 我亦无能更改……”
符婉瑶惨然而笑,“阿羽,我不会妨碍你们的计划,只求你给我一点时间, 让我和他好好告别。”
“我只有一个请求……恳请陛下, 让我送于敏之走完最后一程。”
大军出征在即, 便是行宫里也肃穆戒备,人员往来频繁,等宝缨意识到时,已经好几天没见过魏嬷嬷了。
这两天, 连符清羽也不大有空过来。
周围宫人得到命令, 嘴巴很严, 都不与她多说话。
唯一一个能说上话的乐寿,要随军照顾符清羽,这几日忙的焦头烂额,也顾不上宝缨这边。
宝缨被彻底孤立起来,便只能闷头瞎想,把记挂着的人一个个想过去。
长公主现在到哪儿了……有没有追赶上于敏之一行人。
袁叔叔和小哥哥是不是也要北上抗击突厥。
文竹怎么样了,有没有顺利守住家业。
还有叶怀钦……
既担心没有他的音讯,又怕真的有了消息,却不是好消息。
正想着,突然听得廊下吵嚷,似乎有人在喊“走水了”。
宝缨推开窗,果然看到东北角一座塔楼起了烟,许多宫人拿着水桶,顺回廊奔向起火处。
“姑娘放心。那是个很偏僻的院子,烧不到咱们这边来。”门外的宫女安慰她。
宝缨点了点头,又问:“前些日子还下了雨,今儿个也没刮大风,怎么突然起火了?”
那宫女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只猜测是往来人员冗杂,总有不够谨慎的。终归是个小意外,不打紧。
说话间,烟尘已不似起初那般浓厚,宝缨心知没事,便又关上了窗。
一转身,却看到角落里一个人影!
心脏差点蹦出嗓子眼,宝缨倒抽一口凉气,却在看清来人之后,捂住了嘴,强行不让自己叫出声音。
“……叶大哥,真的是你?”宝缨指了指屏风,压低声音问,仍不敢相信。
叶怀钦会意,跟着宝缨躲到了屏风后面,淡淡笑了下:“是我。”
和上次分别时相比,叶怀钦也狼狈了许多,面容疲惫,眼下大片青黑,瘦削的颧骨微微凸起。
初见的一点惊喜迅速退去,宝缨担忧地问:“这里被重重防守,你也敢闯进来?有些宫人从前看过你的脸!”
叶怀钦有些无奈的笑:“若不是魏嬷嬷被调去护送于敏之北上,我还真不敢进来。”
宝缨一愣,这才得知魏嬷嬷的去向,“对了,魏嬷嬷,她说她是叶大哥的师叔。还有……她希望找到你的师父,有很要紧的事。”
叶怀钦“嗯”了一声,听到这个消息似乎并不感到意外,只是含糊说了句:“等我找到师父再说吧。”
“听好,”叶怀钦把宝缨拉近,快速道,“这把火撑不了多久,我长话短说。”
“现下我进来见你已经很难,恐怕不能再把你带走。今日见你一面,我准备即刻北上,出关寻找师父。若你……还想逃走,可以试试这样做……”
叶怀钦将逃离的办法附耳告诉宝缨,在宝缨震惊的目光里,递给她一包东西。
“收好,我能帮你的只有这么多了。北上的几个落脚点,我已经做了安排。如果你能成功逃出来,按照约定方法,就能找到我。”
他顿了一下,定定看着宝缨,又说:“你的机会只有这两天,要动手记得趁早。”
他的方法……
宝缨咬着下唇,尚不能做出决断。
房门突然被敲响,宫女柔和的声音:“宝缨姑娘,火已经熄灭了。耽误了点时间,午膳才准备好,现在传膳吧?”
宫女说着,便要推门。
“等,等一……”
宝缨没说完,叶怀钦扯了下她的袖子,用眼神示意她去拖住那宫女。
宝缨领会,走出屏风,推开门问:“咳,说起来怪不好意思的,我这两天总是感觉泛酸干呕,没有食欲……你能不能让厨房做点开胃的山楂羹来?”
宫女们不知内情,只知道宝缨是皇帝看紧的人,一听泛酸干呕,立刻浮想联翩,神情紧张又兴奋,满脸堆笑道:“好好好,姑娘还想吃点什么?我一并吩咐下人做了去?”
宝缨随便说了几样吃食,打发走宫女。
转身再看,屏风后已经没有人了。
宝缨默然拿起叶怀钦留给她的东西,胸口微微疼痛。
伤害符清羽换取自由……她当真做得到吗?
……
山里太阳落的早,晚饭后没多久,已是昏暗沉霭,行宫各处灯火次第亮起,灿若星辰。
见了叶怀钦,心思更加烦乱。
宝缨本想符清羽不会来了,正要熄灯睡下,内侍却奏报,皇帝驾到。
宝缨急忙整理衣衫,下榻迎接,礼还没行完,符清羽已经大步走了进来。
“你胃口不好?为何不传太医过来看?”符清羽拉住宝缨手臂,垂首询问。
分明是关切的语调,可是……握住她的手掌却异常用力,皮肤上传来一丝疼痛。
宝缨不安地扭动了一下,却没挣开,只好说:“陛下,您抓太紧了。”
符清羽轻声说了个“唔”字,才放开手,只是眉眼沉沉,依旧盯着宝缨,像要透过眸子看入她灵魂深处。
在那样灼人的目光下,宝缨腿脚发软,不由自主地低下了头。
符清羽又看了一会儿,才移开眼,淡道:“明日出发,朕过来看看你。”
说着,他从桌上取了茶壶,倒了满杯,一饮而尽,接着长长叹了口气,似乎也不知要说什么话,凝视着杯盏,看的入神。
薄唇紧抿,眼眸黯淡,显是不大高兴。
宝缨掐着袖子,犹豫问道:“……也不知长公主追上驸马没有?”
符清羽嗤了一声,扭过头来,不客气地说:“用得着你问!现在是朕要上战场,宝缨就一点也不担心朕?不问问朕?”
他目光里饱含怨气,还有一些……阴狠暴戾,好像随时要爆发的情绪。
宝缨愕然,也不知怎么又惹到了他,也难以再做出温柔小意的姿态,“陛下要做什么,心里自有成算。不想让我知道的,便是问了,陛下也不会说,更不需要我的意见。”
符清羽嘴角勾起一抹冷笑:“你没问又怎么知道。是朕不说,还是你根本不关心。”
宝缨怔住。
看得出来,符清羽今天就是气不顺,每句话都咄咄逼人。
长久压抑在心底的委屈又抬了头,宝缨艰难地扯了下嘴角:“陛下从没真正信任我,如今却怪我没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