呯——
符清羽重重撂下杯子,墨眸睥睨,寒意凛然:“你倒说的理直气壮……怎么不问问自己,你值得朕信任吗?”
“我……”宝缨正欲辩解,忽然想到叶怀钦,不由退后一步。
符清羽是发现了什么吗?
那场火燃的蹊跷,以他的警觉,完全不怀疑才奇怪。
那么……叶怀钦,成功逃出去了吗?
“背着朕做过什么,终于想起来了?”符清羽起身,步步逼近,脚步声缓慢,却像惊雷敲打在心上。
“陛下……”宝缨被符清羽逼退到角落,避无可避,无奈道,“陛下,我只是……他对您并无恶意啊……”
“程宝缨!”
符清羽扳起宝缨下巴,力度之大,叫她忍不住吸了一口气,眼圈也红了。
符清羽迫使宝缨看着他,凌厉的目光好似要将她刺破,眸中隐有血色,情愫浓烈却又冰冷至极。
符清羽浑身散发着冰冷的戾气,一字一句道:“朕不是来听你谈论其他男人的。”
他倏然松手,自嘲地笑了下:“但朕今天才知道,宝缨有多会骗人。刚刚背叛过朕,却能若无其事地质问朕,为何不信任你。”
宝缨不由踉跄了下,泪水夺眶而出:“陛下难道是从今天开始不信任我的吗?从前那么多事……陛下对付杨家,给杨用下毒,乃至设计了一整场刺杀……全都将我蒙在鼓里。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分明是陛下!”
脸上泪水涟涟,心里万般委屈,宝缨不管不顾地质问道:“如今陛下已然将我当成囚犯对待,既是囚犯,又怎能够僭越!不是我对陛下毫不在意,而是陛下根本没有给我那个资格!”
她从来都是极柔软的性子,这般声色俱厉是从没有过,又是对着九五之尊的皇帝,话一说完,自己倒是憋了个满脸通红,呼吸急促,大口大口地喘息。
符清羽自然也没见过这样悲痛发泄的宝缨,神色一滞,黑眸中怒焰燃烧,却隐隐含着一抹茫然和无措。
两人目光撞在一块儿,又同时偏开了头。
第55章 〇五五
◎我们重新开始◎
“你……”符清羽长眉微拧, 有些不耐地说,“你为何总要纠结这些陈芝麻烂谷子。朕要对付杨家,把你牵扯进来做什么?这些事和你说得着吗?是不是朕但凡做什么事, 都必须跟你报备上?!”
是不是朕但凡做什么事,都必须跟你报备上?宝缨悲哀地看着符清羽, 心里涌上莫大的无奈。
符清羽是皇帝, 习惯了发号施令, 习惯了将所有人视作棋子,前进后退, 全都执掌在他手中。没有道理让执棋的人去体谅一个棋子,棋子不该有思想, 不会抗拒命令。
可他又要她的爱……若她连自个儿的心都掌控不了,又怎么可能给出爱意。
他的要求自相矛盾, 而符清羽永远不会理解这一点。
心中好似翻江倒海,久久不能平静, 宝缨忽然觉得好累,缓缓向符清羽行了一礼,说:“奴婢不敢。”
宝缨从没如此清醒地意识到,在皇帝和罪奴的身份里, 情爱或许本就是奢望。
若她只是个奴婢, 反而简单了。
符清羽退了一步, 忽地仰首一笑,语气清冷沉郁,“是,朕不信任何人。”
“和杨家斗, 结果只有你死我活一条路, 不能容许差错。朕不信任何人, 真要计较起来,甚至不信自己。要是朕连你都瞒不过,朕又要如何骗过文武百官,骗过杨家,骗过自己的心?”
宝缨摇头:“太皇太后知道,魏嬷嬷知道……梁冲也一定知道,何公公、冯太医,他们也知道,对不对?”
符清羽侧过头,反驳说:“朕没有告诉何四喜……假如他猜到,那也足够聪明,没有说出来。”
却没有反驳宝缨提出的其他几人。
宝缨凄然一笑:“陛下身边的人,只有我一无所知。”
符清羽烦躁地皱起眉:“参与到计谋当中就会有危险,也意味着一旦泄露,有可能被牺牲掉。你说的这些人,谁手上没沾过血腥,要是他们能选择,恐怕还不想知道这么多!把你牵扯进来干什么,没那个必要!”
宝缨坚持道:“这是他们自己的想法,还是陛下安给他们的想法?就算他们真这么想,他们是他们,我是我。陛下,我不是非要知道您的所有秘密,我只是不想活在您划定的牢笼里……接触什么人,听到什么话,这些该由我自己决定。”
“何况,”宝缨抽了下鼻子,勉强止住眼里的泪水,“陛下身中静水之毒,也不算和我毫无关系吧。”
“陛下知道被人忽冷忽热地对待,是什么滋味吗?前一刻温情款款,后一刻逼我服下避子汤。好的时候让我感觉自己被另眼相看,转眼又告诫我守住本分,不能僭越。每一次献出真心,总是惴惴不安,不知这一次是会得到回应,还是被弃如敝履。”
“我不敢怀疑陛下,只能怀疑自己。很多时候我想,曾经给予我温暖和保护的人,会不会只是困在深宫太久,脑海里产生的臆想。而陛下只是坐视我深陷其中,任我难过纠结,彷徨困顿,然后用一句没有必要做了了结。”
“于陛下的大事而言,这的确很没必要。可对我来说,若陛下当初愿意解释一二,将内情告知,我想我一定可以理解,也就不会平白伤心痛苦了。”
“或许,我的痛苦,在陛下看来也都没有必要吧。”
宝缨缓缓闭上眼,目中一片冷彻心扉的血红。
如果她足够理智,也许就会听从乐寿的劝告,不在紧要关头和符清羽闹别扭。国事为先,小情小爱只能靠后。符清羽愿意解释,她也应该退后一步……
可是解释的时机早已不在,痛苦已经产生,她没办法忘却。而符清羽虽然态度缓和了些,掌控却变本加厉。
从前他容她朝夕相伴,从不敞开心扉;如今他愿意倾吐心声了,却又将她视作禁脔,因为失而复得,所以抓得更紧。
太阳穴隐隐作痛,宝缨抓着幔帐,缓缓坐下。
她真的太累了,许久才开口:“陛下,求您别再逼迫我了。我始终都感激您和太皇太后,我只是……”
“程宝缨,你不明白吗?!”
符清羽打断了她,俊朗的面容笼上一层阴翳,“朕恨杨用,恨杨家,恨到没有一刻不想食其肉饮其血,却不得不假作顺从,尊称杨用为亚父,终日对杨家人笑脸相迎。谦卑屈辱,无能为力,连和杨家拼死一搏能力都不足,只能使用投毒这等不入流的法子!朕恨自己卑躬屈膝!”
他的手攥紧,又无力放开,声线微微颤抖,仿佛压抑着无尽痛楚:“……又怎能将那一面暴露给你?”
“特别是服下静水,不敢生育子嗣,形同废人……宝缨,朕不想让你知道这些,怕你鄙夷,更怕你同情……哪一种都无法接受,只想等事成之后,忘掉过去从头开始……你真的不懂为什么吗?!”
也许在他还没有意识到心意时,已经不由自主地想要保护她,想要成为她眼中的依靠,而不是……一个累赘的废物。
这想法太痴缠,也太软弱。便是今天,符清羽的骄傲也不容许他坦诚。
他以手掩面,胸膛不住起伏:“是不是要把朕全部尊严踩到脚下,你才满意?”
房间内瞬间沉寂。
宝缨静静看着符清羽,惊觉这些时日他又成熟了许多,少年时的温润逐渐褪去,剩下硬朗的线条,在昏黄的灯光下铮铮如铁。
只是微扬的下巴依旧如故,骨子里他和温和毫不沾边,高傲狷狂,不可一世。
宝缨别过头去,抿了抿唇,说:“谦卑屈辱,无能为力的陛下,和杨家周旋极力维系朝廷平稳的陛下,内心挣扎却从没放弃过的陛下……宝缨爱过。”
“爱过……?”
符清羽先是不解,随即体会到这话里的含义,猛地转过来,攥着宝缨双肩,厉声追问:“你什么意思?”
宝缨错开眼,“陛下,会疼。”
肩头力度一轻,符清羽却反是逼近一步,墨眸中涌过一丝冷光,“说清楚。”
宝缨笑了。
所有他自以为的狼狈不堪,她收入眼底,不曾在意,仍爱上了那个倨傲却不失善良的少年。
可惜世事波澜起伏,人心飘忽不定,他们之间,终于还是走到了无路可走的境地。
继续爱下去,她做不到。
她不爱了。
宝缨含笑淡淡望着符清羽,眼眸清澈,却再没有了往昔的悸动,“就是……话里的意思,陛下听得懂。”
符清羽那样聪明的人,怎么会听不懂,只是不能接受。
她柔声吐出的每一个字却都像在他心上狠狠碾过,破出鲜血淋漓的伤口。
“收回去,收回你刚才的话。”符清羽面色惨白,眸中含着难以言喻的惶恐。
宝缨轻轻摇头。
她其实想过,如果还能保持从前的心意,是不是所有的问题都能迎刃而解,让每个人满意。
可是做不到,那份心,已经不见了。
灯影摇曳,符清羽也说不上是灯芯开花,还是他已经恍惚到产生了错觉。
他只知,因她一句话,全身上下的血液都沸腾叫嚣,心底寒彻,背上却涌出一层冷汗。
越靠近京城,宝缨越消沉抗拒,特别是抵达西山行宫后,满山梨花烂漫,清泉鸣鸟相和,却都入不了她的眼。
但相较之下,她给花鸟的眼神也比给他的更多。
符清羽原以为把从前的误会说开就好,可是事与愿违。她理解了,也接受了,从前偷偷看向他的眼神却没有回来。
重逢后的种种细节,一并冲上心头,都只说明一件事——
宝缨说的是真话。
她对他早已不复从前的热情,她不爱了。
表白再多次,解释再多遍,说给没有爱的人,只听进耳朵,却入不了心。
像宝缨现在,仍然乖巧地待在他面前,也没有闹别扭,可他所说的任何话语都不能再让她触动。
他患得患失,她只是心平气和地说,不再爱了。
原以为是失而复得,其实,他从很早很早之前,就不再拥有了。
符清羽松开放在宝缨肩头的双手,欲要开口,喉咙却干哑,撕裂般的疼。
不由咳了几声,才能顺利将一句话说出口:“……你想怎样?让朕放你走?把你嫁给袁逸辰,还是叶怀钦?”
不等宝缨回答,符清羽眸中闪过一丝锋锐,语气削金碎玉的坚决:“不可能。”
符清羽缓慢摇头:“是你说,会一直陪着朕。程宝缨,是你先说的,你忘了吗?”
宝缨心中一滞,凄楚道:“是我……年少无知,口出狂言。”
符清羽绝望地笑,笑声如同催满冰碴,“你说过,朕也当真了。从一开始就当真了,所以,你必须给朕做到。”
“程宝缨,你自己说出的话,就要做到啊。你从前喜欢朕,怎么能说变心就变心?难道你的喜欢是那么轻浮善变的东西吗?!朕不允许。”
宝缨张口欲辩,符清羽却像再也听不下去了,脚步急错地向外走去。
背影竟有几分仓皇失措的模样。
出门前,他没有回头,只匆匆留下一句:“等朕回来,我们重新开始。”
宝缨看着空空回荡的房门,一直隐忍的眼泪终于流了出来。
第二天,宝缨是被外面的吵嚷声惊醒的。
昨夜闹了那么一出,宝缨也拿不准符清羽临行前还会不会再见她。不见倒好,她既是为自己被囚禁的生活感到怨愤,也不知该如何面对他。
便嘱咐宫女,早上别叫她。
宫女倒没来叫,可是天才刚亮,外面院子却是一片大喊大叫的吵闹声。
宝缨揉着脑袋坐起,缓了一会儿才清醒,听到外面有人在喊——袁小将军。
小哥哥?
宝缨急忙抓起衣服,冲出去。
第56章 〇五六
◎有什么事瞒着我◎
“……小哥哥?”
宝缨披上外衣, 绕过外面宫女,一路小跑来到前殿。
袁逸辰立在院子当中,一身明晃晃的铁甲, 手执长剑,正与周围一圈侍卫对峙着。
宝缨惊呼:“小哥哥!这是怎么了?”
“宝缨!”袁逸辰闻声, 朝她匆匆笑了下, 一边还在分神注意着四周, 随手挑开了一名想要逼近的侍卫。
宝缨想要再靠近一点,却被追上来的宫女拦住, 不得寸进。
“你没事就好,吓死我了!”
袁逸辰边移动身形和侍卫周旋, 边高声对宝缨喊。
他猛地一挥剑,扫出个缺口, “别动啊……小爷就说几句话,不想跟你们动真格。刀剑不长眼, 谁敢上前,伤亡自负!”
袁小将军近来颇受倚重,见他没有进攻的意图,侍卫们一时也不敢妄动。
袁逸辰又转向宝缨, 喊叫道:“我要北上杀敌, 今天就走!走之前, 有件事必须告诉你!”
他机警地环顾一圈,见无法靠近宝缨,便提高声调大喊:“宝缨,你——”
“住口!!”
冷厉如刀的音色, 宝缨怔愣地转身。
符清羽从重重宫殿里走出, 身上甲胄只穿到一半。
他似乎十分焦急, 大步从宝缨身边走过,步下石阶,居高临下地看着袁逸辰,冷声道:“袁小将军,大军已然出发,你却出现在行宫,是想临阵脱逃吗?”
袁逸辰早有准备,咧嘴一笑,从背后摸出一面军旗来:“旗帜在哪儿,大军就在哪儿。臣只是,绕了点路。”
从宝缨的角度,只能看到符清羽岿然如山的背影,看不见他脸上的表情,只听他沉声说:“别和朕耍花样。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滚出去。”
不知为何,他的声线微微颤抖,仿佛很不镇定。
袁逸辰定定看着符清羽,半晌,缓缓将长剑收入鞘中,行了半个礼,道:“微臣遵命。”
眼神却毫不退让,“只是陛下,微臣斗胆问一句。有些事,你准备瞒宝缨到什么时候?”
宝缨猛地一震,心脏狠狠抽了一下。
符清羽瞒了她什么事?
“朕自己会说!不用你多管闲事!”符清羽声调骤然拔高,含着些气急败坏的意味。
袁逸辰甩甩头,拱手又行了个礼,“君无戏言。陛下说不会隐瞒,臣自然信以为真。”
袁逸辰轻松的笑了笑,仿佛刚才挑起剑拔弩张的人不是他,“在场各位,也都听见了。”
说完,他朝宝缨遥遥递来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那里面有关切,有担忧,有安抚,还有很多宝缨解读不出来的内容。
袁逸辰高喊:“宝缨,不管发生什么,你都要好好的!”
语罢,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身影消失在宫墙尽头,侍卫们还举着刀剑,颇是不知所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