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卫头领从符清羽身边走出,挥手道:“都呆站着干什么!散了,散了!”
众人得令退开,偌大的场院只剩寥寥数人。
头领犹豫地瞥了眼宝缨,请示符清羽道:“陛下,何时动身?”
符清羽怔了怔,用前所未有的茫然语气说:“……一个时辰后。”
一个时辰。
能够扭转局面么?
他挥手遣退侍卫,心头纷乱纠结,一时竟难以转身面对宝缨。
“陛下……”
宝缨缓缓走下石阶,目光始终盯着符清羽,发现银甲之下,他的手竟然在微微颤抖。
“陛下,”宝缨在他身后两步远的地方停下脚步,“袁小将军说的是真的么?您有什么事瞒着我?”
她语气变得急切,“什么事是我应该知道却被陛下隐瞒的?”
“宝缨……”符清羽转过来,古井不波的眸中刻满复杂情绪。
第一次,在柔软如水的人面前,他竟无法抬头,不敢去看她的眼睛。
袁逸辰的话,势必是真的了。
宝缨实在太过了解符清羽。这十年里,她从未见他露出如此心虚的一面。
那么,无论他瞒下了什么,都一定是惊天霹雳。
心脏突突地跳,她一瞬不瞬地盯着符清羽:“陛下,我要知道。”
“宝缨,等朕回来,等我们……”
符清羽欲言又止,沉默半晌,也明白终是无法避开,总要面对。
“好,你随朕来。”他哑声道。
……
乐寿小心翼翼地呈上一个托盘,盘上盖了明黄绢帕,看不出里面放了什么。
符清羽使个眼神,乐寿便乖顺低头,退了出去。
房里只剩下两人,沉滞的呼吸声此起彼伏,如出一辙的惊惧慌张。
宝缨伸出手,要去揭开帕子。
符清羽轻轻按住了她的手,眉头紧锁,面色晦暗。
“宝缨……”
这一声叫的格外低柔,战战兢兢,几乎像在哀求。
宝缨轻轻推开他的手,抽走绢帕。
其实,早已从大致轮廓中形成了猜想——
那个盒子。
一只黑漆螺钿方盒,静静安放在托盘中央。
正是当初宝缨想要盗取腰牌,意外从私库中找出的那个漆盒。
原来,符清羽那天反常的举动,不仅是因为她私闯进库房想要逃走,还因为她动了这个盒子?
里面究竟装了什么?
眼里闪过一丝疑惑,宝缨拿起旁边的钥匙,插进锁孔。
“咔哒”一声脆响。
符清羽默默转开了脸。
宝缨猛然吸了一口气,捂住嘴巴,不敢置信地看着盒里的东西——
一沓厚厚的书信。
最上面的一封信,写着几个龙飞凤舞的大字:
宝缨吾妹芳启。
程琰缄。
程琰,她的三哥。三哥给她写过信?!
宝缨用冰冷发颤的手拾起那封信,发现紧跟着的另一封信……来自她的祖父。
两封信寄出的日期都在今年元月。
宝缨的呼吸急促起来,她慌忙将盒子里所有书信都拿了出来,一封封看下去。
统共三十几封信。只从封面上看,最多的是祖父和三哥写的,也有几封来自其他族人。
一个个名字,自从十年前和三哥分别,已经沉入记忆深处,很久没被挖掘出来了。
甚至……还有一封信,年代久远,纸张泛黄,已经被拆开过又换了新的信封寄出。
落款是徐南琴,宝缨的娘。
在她跳下城墙自杀前,原来也留了遗书。她不是不告而别!
只是不知什么原因,这封信隔了数年才由程琰寄给宝缨,又被放在宣化殿暗无天日的库房里,今天才辗转到宝缨手上。
宝缨嘴唇颤抖,指尖触在各色纸张上,仿若穿过岁月,看到一张张熟悉而又遥远的面容。
她注意到,这里面最晚的是元月发出的两封信,最早的,来自五年之前。
五年前,祖父和三哥,还有其他家人,刚被太皇太后赦免,从南疆返回上谷故居。
从南至北,路途遥远,从时间上推断,他们刚刚抵达故地,就匆忙寄出了最早的信。
“这是……什么……”话音带上了哭腔,一开口,眼泪啪嗒一声,掉在信封上。
打湿了信封一角。
不能洇湿里面的信!
宝缨手忙脚乱地去擦拭,顾不上找巾帕,直接用袖口按到上头。
符清羽不忍看她脸上的表情,懊恼地掏出一块帕子,递了过去。
谁知帕子递到一半,就被宝缨劈手打了下来。
“你还要怎样?!”
她像护食的小兽一样,急切夺过书信,护在怀里,怒火冲天地说:“你别想再碰我的东西!”
从济阳回到京城,这一路上宝缨的眼神已经疏离冷淡至极,让符清羽坐卧不安,心绪纷乱。
可,便是那样的眼神,也不及当下万分之一的戒备痛恨。
澄澈的眸子酝酿着熊熊燃烧的怒意,也沾染了一丝血色。她已然气急,横眉冷对的模样,不要说情谊,分明将他视作了敌人。
刚刚打他那一下,用了一个女子气愤时最大的力气,在符清羽透白的手背上留下一片红痕。
力道重的连他也不由抖了一下。丝帕从手心滑落,坠到地面。
“宝缨,朕……”符清羽收回手,艰难地动了动嘴唇,试图解释,却也知道是徒劳无功。
“为什么?”宝缨睁大双眼,任由眼泪不间断地掉了下来,“我做错了什么,你要这样对我……”
声音哽咽住,再开口已转为沉痛的哀鸣,“我一直,一直以为他们不要我了,可是呢……可是,呜……”
从前最爱捉弄她,也和她感情最深的三哥。从未谋面的祖父,还有其他的族人们。
他们从没忘了她,刚回到上谷,恢复了有限的自由,就开始给她写信。
起初两年,信件最频繁,也最厚。
到了后来,大概是一直收不到回信,寄信的速度才渐渐放缓。但每年元月和她生辰那月,祖父和三哥总会各自写一封信。
她的家人没有将她放进深宫自生自灭,他们从没放弃她。
“呵呵……”宝缨气极反笑,冷冷瞪着符清羽,“我不明白,在陛下眼里,我究竟犯了何等大罪。因为不自量力地喜欢上陛下,就该受到这样的惩罚吗?!”
“如果没有小哥哥,陛下准备瞒我到什么时候?一辈子对吗?!”
符清羽沉痛地合上眼,喉结上下滚动,茫然无力地辩解:“朕要是真的准备瞒你一辈子,就不会留下这些信。这一次……你可以去问乐寿,朕命他来行宫时带上这个盒子。”
他着实到了穷途末路,竟连乐寿都搬出来当做证明。
额角青筋不住地跳,符清羽握了握拳,轻声道:“朕是准备告诉你的,可是这些天……朕想等我们之间缓和些,再告诉你真相,可是一直找不到合适的机会。”
“宝缨,你信我。”
“信你?”
宝缨冷笑连连,“陛下是想让我相信,这个机会,你整整找了五年,都没找到吗?”
第57章 〇五七
◎我不想看到你◎
五年里都没有机会告知真相吗?
符清羽心知不是。
最初, 底下人把程家寄进宫的信呈到他面前,他颇为恼怒,觉得这些人得寸进尺。
赦免程氏一族的流放是祖母额外开恩, 也是为了制衡朝堂,给天下的军眷表示皇家不偏不倚的态度。
——不代表他们身上没有罪过, 可以像普通人一样享有自由。
这些人却忘乎所以, 一回家就胆敢向宫里寄信, 完全没有罪人的自觉和认错的态度。
再说杨用还活着,杨家对宫里监视得紧, 若是发现皇室纵容程家残余,更会平白生出许多事端。
那样想着, 将程家来信暂时搁置,在当时看来似乎是理所当然的事。
他是皇帝, 终日繁忙,下人也不会次次都来请示。有了一个先例, 后面程家人再寄信过来,也都按照同样的方法处置了。
等符清羽再想起来这件事,已经过去一年多,积攒了厚厚一沓的书信。
那时宝缨在他身边待了不短的日子, 几乎日日相见却隐瞒了关于程家的一切, 这让符清羽生出一股无所适从的负罪感。
符清羽很矛盾地发现, 他依然痛恨程家,却越来越不能将这份恨意和眼前眉眼弯弯的小姑娘联系在一起。
他不知如何面对这份矛盾,只是一厢情愿地想,程宝缨不要和程家余孽有什么牵连才好, 就这样一直待在他身边, 程家是程家, 她是她。
符清羽犹豫片刻,终是将信重新锁进了盒子里。
再后来,信件越积越多,像雪球越滚越大,开口也变得愈发艰难。
他在朝政大事上果断,这件事却一拖再拖,直至今日戳破,已然成了雪崩之势,无可挽回。
想要两个人和好如初,这件事就不能隐瞒下去。
可是一旦说出,还如何能够和好。
拳头握紧又松开,似乎在寻找开口的力量。
“宝缨……这件事……”符清羽清清嗓子,“你的祖父和兄长,至今仍是戴罪之身。”
“所以呢?”宝缨又冷笑,“陛下监视了他们十年,找到程家卖国的证据了吗?陛下不想他们传信进来,是担心我与他们互通消息,也参与到他们的谋逆计划里?”
“不是。”
符清羽动了动唇,发现终是辩无可辩,硬着头皮继续道,“朕或许起初怀疑过程家,但从没怀疑过你。光化十七年,你父亲护驾失利,本是战败的首犯。如今发现杨家才是罪魁祸首,当年无论你父亲是否回头救驾,恐怕都无力回天,那自然……要另当别论。朕一发现杨家的事,就命上谷郡守解除了禁足令,你三哥程琰如今正准备来京城寻你。”
宝缨已经不想继续听下去。
曾经她以为,在她孤立无援时,符清羽是唯一一个庇护她的人。也许并不炽热,却是她生命里为数不多的温暖。
可现在她发现,她的家人一直都在,她本不必感到如此孤独。
唇边露出嘲讽的笑,“轻罪又如何,重罪又如何,他们始终是我的家人。”
宝缨指着书架,冷声质问:“陛下自幼通晓律法,最是大公无私,赏罚分明。我倒想问问陛下,大夏律例三十三卷,有哪一条说过,戴罪之人就不能有人伦亲情?”
“还是说,你自己一个亲人也没有了,就不许我有?”
符清羽怆然退后一步,不敢相信地看向宝缨,心口像被烙铁烫着了,疼痛欲裂。
知她气急了,刻意刺他的痛处,却无从反驳。
——都是他自作自受,早年种下的因,终于结成了苦果。
大军出征在即,没有任何一刻时间可以浪费,符清羽强忍下心痛,试图挽救,“宝缨,朕对不住你,并非有意为之……当初朕也只有十四岁,服下静水之毒,筹谋看不到希望的大计,每天都左右支绌,为人越发苛刻偏激,终于铸成大错。”
符清羽向前一步,正视宝缨道:“朕不敢要求原谅,只望能看在祖母的面子上,给朕一个机会,朕定会弥补你从前受到的委屈……”
“是吗,我要什么陛下都答应吗?”宝缨打断道。
符清羽心中一荡,为她一句话而窃喜。只要她还愿意提出要求,只要……
却听宝缨冷冷说着:“我不想看到你。若陛下真愿意补偿,那就以后都别出现在我面前。”
她说完就不再给符清羽一个眼神,背过身去,展开信纸,彻底无视了他。
符清羽欲言又止,手在袖管里不安地动了几下,只好自己退出房间,轻轻带上了门。
啪——
房门合上,也只有借着这个间隙掩饰,符清羽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这次找回宝缨,他本想将矛盾说开,等两人关系恢复如初,再顺理成章地拿出信件。
偏偏突厥人在这时进攻,生死存亡之战,不得不迎难而上。想要徐徐图之,时间却不允许。
欲速则不达,到最后,既没能如愿和好,还提前被宝缨看到了那些信。
茫然地走了几步,脚底踉跄,高大的身躯晃了下。
符清羽一阵头晕,不愿给人看到虚弱的一面,抓住廊柱,强行站住。
心底空洞的痛楚,却不住蔓延。
错了吗?从一开始就错了。
他太晚意识到自己的心,想回头时她已然抽身,留他不住追赶、补救,却再也找不回从前。
从前……
符清羽仿佛看到十四岁的自己,对程家寄来的书信扫了一眼,轻蔑地说:“这不成体统。”
那时的他,不知情为何物,自负地以为只有软弱的人才会为情所困,抛弃原则。
法不容情,他断不会成为昏聩的君王。
怎会想到有天他愿意用一切去挽回,却再也没有机会了。
留给他的时间还有三刻,还是两刻?
“呜呜——呜——”
紧闭的房门里,突然,宝缨哭的撕心裂肺。
符清羽心头一紧,推门而入:“怎么了?”
还没跨过门槛,哭到上气不接下气的少女转头,冲他恶狠狠道:“你滚!”
符清羽还从没被人骂过这个字,当下的反应竟是愣在原地,头脑里一片空白,进退不得。
“滚出去!”宝缨抹了把脸,怒不可遏。
哭的太用力,平时清甜的嗓音喑哑尖锐,每一个字都像刀子剌在符清羽心上。
他木然地说:“哀恸伤身,别太难过了。”
说完,甚至不敢去听她的回应,急忙退出房间,关上了门。
“陛下,车马已经备哈——”
头领又来请示出发时间,冷不丁瞥见符清羽惨白如纸的脸色,吓得不轻,那个“好”字的后半截也生生给吞在了喉管里。
符清羽冷冷看他一眼,虽然面色凄惨,眼神却一如既往,还平添几分阴沉狠厉。
好像在说,再看剜了你的眼。
“咳咳……”头领急忙低头致礼,“陛下,车马已经备好,随时可以出发。几位将军已经来催过一次了,臣跟他们说的是,一刻钟之后。”
“嗯……”
符清羽虚虚应着,目光却凝在房门之上。
一扇门板的距离,却犹如天堑,再也触碰不及。
一刻钟,即使请出大罗金仙也无力回天。
他把宝缨伤的那么深,想挽回是那么轻易的事么?连他自己也觉得不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