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里隐隐一个声音在说,若现在分开,他真的会失去宝缨,再也找不回来了。
“不……”符清羽自嘲地笑。
他早已失去,现下所做的一切,只是垂死挣扎,抓住最后一抹余光,一丝希冀。
可是,眼下的状况,根本不容他从长计议。大战迫在眉睫,若输掉战争,轻则割地赔款,重则亡国灭种。
头领不明所以,问道:“什、什么?一刻钟后,不能出发吗?”
“无事。”符清羽掐了掐眉心,“照常出发。朕的马车里……再加一个人。”
或许依然无济于事,可他真的不能再次失去宝缨。
不能再放手。
宝缨在最后一刻被“请”走,乘上符清羽的御辇,一路向北,奔赴边疆大营。
宝缨得知这个消息时,只是淡淡“嗯”了一声,转身又去看她的信。
实际上,她几乎不再关心外界的任何事,每天只是缩在厚厚的毯子下面,翻来覆去地读那些信。
读到累了就睡,睡醒了再继续,只知车轮行止,不晓得外面白天黑夜。
唯一坚持的事,就是绝对不肯见符清羽。
大军行进之中,皇帝也颇受束缚,不好一直过来看宝缨,偶尔过来,也只会遇上冷若冰霜的一张脸。
起先几天,符清羽来劝,宝缨还会疾声厉色地骂回去。
后面则变成了纯粹的无视,任他说到口干舌燥,也吝啬到不愿给一个字的回应。
符清羽眼见宝缨日复一日变得憔悴,不能让她继续消沉,无奈只能让乐寿来陪宝缨,劝她爱惜自己的身体。
宝缨见到乐寿总算有了点反应,眨了眨眼,又低下头去看她的信。
乐寿把宝缨膝盖上的毯子往上拉了拉,轻声说:“宝缨姐姐,我不知道你和陛下之间发生了什么事,但不管多生气,你都不能折磨自己呀。”
“折磨?”宝缨从信纸上抬起头,眼里充满困惑,“我没有折磨自己,其实我很高兴……我应该高兴……”
乐寿怔了下,小心地问:“……高兴什么呢?”
宝缨微笑看他,笑容倒像是出自内心,“乐寿,我之前和你说过吧?对于我娘的决定,我一直都很生气,很生气。虽然我最喜欢娘,但我也恨她。恨她那么没出息,离开爹爹就要寻死觅活,不管我们几个孩子……”
“可是……”她又笑,“现在我知道了,我娘也不想抛下我们,她不是殉情而死。”
她把泛黄纸张贴在胸口,怅然道:“虽然也不能说认同她的决定……但我至少不会怨恨她了,心里轻松了很多。我应该高兴的。”
……
等乐寿将这番话转报给符清羽,他沉吟半晌,召来属下:“去雁门,查清楚当年程夫人身上发生了什么事。”
第58章 〇五八
◎愿不愿意帮我这个忙◎
“长公主, 请回吧。前军营地距离两军交战之地已经很近,随时都可能有危险,你不该留在这儿。”
于敏之不知道第几次这样说。
换了以往, 符婉瑶早已经发脾气了,可是这次她只是摇头, 轻声说:“到了该走的时候, 我会走。”
“这可能是驸马最后一次看我了, 就不想多看看吗?”她忽然笑了下,“还是说, 驸马已经多一眼都不能再忍受我了。”
于敏之静静看着烛光里的女子,她其实变了很多, 瘦到有些脱象,浑身都散发着荼蘼谢诶却的颓唐, 只有骄纵的神情一如既往。
于敏之动了动嘴唇,一时竟无言以对。
很多年前, 他刚认识符婉瑶的时候,她是最受宠的公主,骄纵任性,想要什么就必须得到, 连多等一刻都会不耐烦。
那时她偷跑来翰林院找他, 于敏之年轻脸皮薄, 不想让同僚看笑话,便叫她在一个偏僻的院子等他散值。
便是短短一段时间,符婉瑶也不耐烦,等于敏之忙完手头的事急匆匆去找她, 发现院子里的小树被薅掉了半边的树叶, 而始作俑者早已经在亭子里睡着了。
于敏之把她叫醒, 少女还振振有词:“……要怪也是怪你啊。我每想一次你为什么来不来,树上就会掉一片叶子。”
于敏之本来是有点生气的,对上少女娇憨的眼神,却忽然发不出火了。
那时的符婉瑶,虽然任性却都是小女孩的胡闹,于敏之也乐得纵容。
只是没想到,后来立场转变,她会做出一件件更出格的事,而他也终于无法劝说阻拦。
再之后形同陌路,终于相见却又是在他背叛了皇家的时刻。
细数起来,符婉瑶大概是第一次对他如此耐心,两人之间也许久未如现在这样心平气和地说话了。
可惜,这一刻来的太晚。
于敏之收回怔忡的眼神,真情实意地说:“臣此去必不负重托,虽九死其犹未悔。临行前唯一的希望……”
他惆怅地笑,“便是希望殿下能忘了臣。”
“瑶瑶,你是大夏尊贵的长公主,本就该恣情恣意,为自己而活。以后没有了杨家,无人会阻碍你,就当从前是走了一段弯路,找个能够照顾你的人……”
“于敏之,”符婉瑶一边挑起眉毛,“你是不是误会了,我不是来听你最后的遗言的。我以后怎么活,也轮不到你来替我安排。”
“这……这……”
于敏之一噎,竟是吞吞吐吐起来:“臣……臣……”
符婉瑶见他狼狈,轻笑了下。
好像从前很多次,也是她毫不客气地捉弄他,然后再言笑晏晏地看他不知所措……那是多久之前的事了。
笑意转淡,眼中渐渐洇出泪水。
符婉瑶背过身,用力瞪大双眼将泪水逼退,然后才走到于敏之面前,倾身向下。
宽松的领口敞开,春色一览无余。
于敏之早过了春心萌动的年纪,却倏然红了脸,急忙要扭头:“殿、殿下……”
符婉瑶双手捧住他的脸,不许他旁视:“你想我忘了过去走的弯路重新开始,可是不弥补上遗憾我是忘不掉的,只会越想越后悔,越来越忘不了。于敏之,你同我把过去的缺憾补上,然后我就能将你抛到脑后了,你愿不愿意帮我这个忙?”
“殿下……臣要如何做?”
符婉瑶眼里闪烁着戏谑,一如当年那个十五岁的大胆少女:“最后三天,我们好好做一回夫妻吧。说不定试过之后我就会觉得,不过如此,然后转身忘了你。”
不容他拒绝,符婉瑶已经灭了灯,吻了下去。
……
守在帐外的魏嬷嬷见灯忽然灭了,摇摇头,向外退了几步。
这几个孩子,没一个让太皇太后省心,真不知道她老人家在天之灵看到了,会怎么想。
“……只找来这些,凑合吃几口吧。”
杨会将一块发黑的面饼递给妹妹。
面饼粗糙,看不出是用什么做的,杨灵韵只是虚弱地闭着眼,并不接过。
杨会见状又劝:“我也觉得难以下咽,但咱们只有这个。去草原还有很长一段路,不吃东西撑不到。”
杨灵韵这才张开眼,似乎去草原已经成了她唯一的念想。
她用冻皴了的双手使劲掰下一块面饼,放在嘴里,咀嚼了很久,却实在咽不下,倒把自己噎得干咳起来。
杨会急忙把水袋给她,拍了拍妹妹的背,见她不咳了,才靠着大树缓缓坐下,把头埋在膝盖里,重重叹了口气。
从即墨出发时,他们一行还有三条船、十几个人,可是只舒坦了几天,便又被追兵赶了上来。
为了掩人耳目,他们的船都是不起眼的渔船,速度远不及后面的追兵,为了躲避只能冒险冲进风暴中央。
结果,三艘船被风浪吹散,杨会兄妹所在的船好不容易航出风浪,却又在靠岸时误撞礁石,船体破裂。最后只能放下舢板,让杨会兄妹二人划船登陆。
他们在登陆的那块海滩等了两天,携带的食物已经快要耗尽,却始终没等到剩下的人。
“他们不会来了。”杨灵韵在杨会再次独自返回时说。
是啊,他们不会来了。
杨家大势已去,这些人没有将他们卖给夏朝皇帝已经是仁至义尽,又有谁是真心愿意背井离乡逃去突厥的荒凉之地呢。
似乎只有杨灵韵毫不动摇。
放弃等待后,杨会便顺着妹妹的意思,打听了去突厥的路。只是他们人生地不熟,对关外的风土气候不适应,走了好几天,也才走到一个叫做盐集的小镇附近。
杨灵韵已经十分虚弱,面色苍白,头发干枯,脚底的磨出了许多血泡。
当初二人登上舢板,只携带了很少的钱财食物,食物早已耗尽,现在连银钱也所剩不多,不可能按原计划在盐集镇买马奔赴突厥。
况且他们一路过来听到消息,战争一触即发,要是不想一脚踏进战场,还要绕更远的路。
杨会一听,越发心生退意。
他打听清楚盐集镇这个地方,处在夏朝、突厥、和东边各个部族交汇之地,商贸繁荣,消息灵通,没有哪个势力独大,很适合藏身,便有心在盐集镇落脚,再盘算日后。
杨会知道不能轻易说动妹妹,便将这个主意藏在心里,故意声称买不到马,只能步行向西,其实是想等杨灵韵坚持不下去,自己放弃去突厥的想法。
可是杨灵韵比他预想的更加顽固,倒是杨会自己快要坚持不下去了。
这会儿,杨灵韵塞下几口面饼,站起身,催促杨会:“哥,走吧。”
杨会无奈起身,刚想说要不算了,杨灵韵掂了掂水囊,说:“空了,先去接水。”
说完先走了出去,鞋底已经磨破,一脚踩下去身子一个踉跄。
杨会见状,只得上前搀住妹妹。
两人在河边接了水,又沿着河流往上游走,竟找到了一座小瀑布。冰雪消融,瀑布水流充沛,形成一片粼粼湖泊。
杨会指指瀑布上面:“是绕路还是爬上去?”
杨灵韵已经不再是刚逃出京城时懵懂的闺秀,她看看周围,说:“那里。那边坡度缓,很容易爬。”
确如她所说,不但坡缓,还长了不少树木,又有凸起的大块岩石作为支撑,两人没多久就快要攀到坡顶。
杨会在前,刚登上顶端,便回身去拉妹妹,手臂一沉,再用力向上——
却看到杨灵韵骤然睁大的双眼!
杨会心道不好,这里林木茂盛,又有瀑布的水声遮掩,若敌人从背后偷偷靠近,根本发现不了。
他不知道杨灵韵从他身后看见了什么,只知手里还抓着妹妹,根本无力反抗。
杨会强行压抑住摸刀的念头,又一提,将杨灵韵拉了上来。
这才双手高举过头顶,缓缓转过身来。
迎面,是五张拉满的弓弦,直冲着他的箭头在日光下银光闪闪。
“别,别动手。我们只是从这里路过,不想打扰到几位,实在是巧合,并没有恶意。”杨会提高声调,希望潜藏在林子里的人不要冲动。
一阵窸窣的响动,然后是低声交谈,杨会努力想要听清他们的话,却一无所获。
空气仿佛静止,心跳声越来越响,竟盖过了哗哗流水。
杨会忍不住舔了下干裂的嘴唇。
这时,林子里忽然传出唰啦啦的声音,对着他们的弓箭,终于撤下了三个。
五个人从林中缓缓走出,其中两人仍没松开手中弓弦。
他们的打扮——
身披皮革,腰佩弯刀,耳上坠着骨饰,头发剃成古怪的样式……他们是……
“突厥人!”
杨灵韵冷不丁开口,引得那两张弓一下对准了她!
杨会不敢转身,忙用手掩住妹妹,焦急道:“几位大哥,我妹妹说话不懂分寸,没有冒犯你们的意思。”
几个突厥人又是一阵耳语,然后领头的那个操着生硬的汉话说:“你们,夏朝人?探子?”
“不是。”
杨会连连摆手,杨灵韵却从他身后探出头来,兴奋地叫着:“真是突厥人!你们能不能带我去见这几位首领?!”
第59章 〇五九
◎你教朕◎
杨会来不及阻拦, 杨灵韵已迎着弓箭向前。
她从腰间荷包里掏出几只青铜信符,摊放在掌中,眼神灼灼:“认得吗?能带我去见他们吗?”
领头的突厥人似乎是唯一一个懂得汉话的, 厉声喝止:“停住!”
然后向下属使了个眼色,下属来到杨灵韵跟前, 满脸戒备地抓起那几枚青铜符。
交给领头的, 两人面上都有讶色。
“你的?”
杨灵韵道:“没错。带我们去见这些人, 必定有赏。”
领头人摆了摆手,叫两个弓手收了弓箭, 几人交头接耳了一番,又哈哈笑了两声, 对杨灵韵说:“见不到。他们得罪了国师,被送去捡牛粪。”
“什么?!”杨灵韵情急之下, 尖叫了一声。
几个突厥人好奇打量着杨家兄妹,最终似乎认定了他们没有威胁, 放下戒备,手脚齐上一通比划,才大概说清楚。
原来这几位首领不支持与夏朝开战,与国师交恶, 被夺去水草丰美的领地, 改封到偏僻寒冷的戈壁上, 不得不捡牛粪当燃料取暖。
领头的突厥人啐了一口:“胆小鬼,不敢和夏朝打。国师说,天降吉兆,我们必胜。”
其他几人纷纷附和, 从语气上判断, 他们似乎很不屑这几个首领, 对那名神秘的国师倒是崇敬有加。
杨会兄妹乍听到这个消息,都有些怔愣。
原来突厥人内部也不是铁板一块,他们有心投靠的人其实并不愿意和夏朝开战。事到如今,他们已经被国师排挤出权力核心,赶去了遥远的戈壁滩,还是否愿意收留杨家人更是无从判断。
杨会本就不大想去突厥,这会儿已经打定主意,等摆脱掉这些突厥人,哪怕用强也要把妹妹带回盐集镇。
杨灵韵心里也是五味杂陈,紧紧咬着下唇,一时无话。
那几个突厥人却不消停,放肆地打量着二人,尤其是杨灵韵.
“长得不错。皮肤像他们南边人的丝绸一样。”一个男人笑嘻嘻地说。
另一个同伴搡了他一把:“呸,你还见过丝绸!”
第三个眼神最猥琐,摸着下巴说:“脸上皮肉是挺嫩,不知道衣服底下是不是也够嫩。”
这话一出,几人都笑了出来,看向杨灵韵的眼神犹如盯着一块肥肉,就差流下口水了。
杨灵韵浑然不觉,杨会却骤然变色。
刚刚的对话自然是用突厥语言进行的,可是这几个突厥人并不知道,杨会从前被父亲派去管理杨家的马场,马场上有很多突厥来的驯马师,耳濡目染久了,杨会也能听懂几句他们的语言。
更何况,哪怕杨会不懂他们的语言,也依然能看懂男人眼里贪婪纵欲的神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