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春”以人类和动物的血液为食,因为这种虫子还没有一粒芝麻大,人被咬了也不会察觉,往往是在几天后,很多人同时开始腹泻,人们才意识到是爆发了“一日春”。
符清羽纵是没见过“一日春”,看袁高邈沉痛的模样,也知事情没这么简单,腹泻恐怕只是个开始。
“……腹泻之后,还会发生什么?”他低声问。
袁高邈像是快哭出来了:“被虫咬后,人会在十天内开始腹泻,这时身上疫毒外泄,能够将病传给其他人。十天后,腹泻停止,有的人会再无异样,逐渐好转;而有的人……会在腹泻停止后,开始长出红疮,越长越多,无药可医,最后全身皮肉溃烂,凄惨死去。”
“臣离开之前,已经安排长公主和随从在单独营帐隔离,若几天之内没有异样,长公主很快便会与陛下会合。‘一日春’无药可医,一旦沾染上只能听天由命,眼下之计,我们只能尽量保全更多的士卒……哪怕代价是牺牲掉一半军队。”
袁高邈重重叩头:“臣唯一的儿子也在前军当中,现在只怕已经染病,但臣还是要劝陛下……请陛下尽早决断,断尾求生,保全剩余力量!”
第61章 〇六一
◎陛下的心,也会痛吗◎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望陛下三思。”袁高邈劝道。
符清羽沉默半晌,心知并没有这么简单。
这一战还没开打就因疫病偃旗息鼓,, 若突厥人乘胜追击,届时不但防线后撤, 边境国土沦为战场, 剩余兵力是否还有士气抵御突厥人也很难说。
许久, 他按了按眉心,道:“容朕想想。希望袁将军和手下暂时保守秘密。”
袁高邈立刻说:“是, 微臣遵旨。”
……
营帐外飘起了细雪,雪花在地面积了薄薄一层, 和铅灰天空连成一片,形成一张展开的画布, 将万物都容纳其中。
阴霾的天色让人误以为是傍晚,但仔细想想, 大概刚过午时。
符清羽抬脚迈出帐子,乐寿立刻小跑紧随,给他穿上厚厚的毛皮大氅。
符清羽恍若未闻,一边屏退了随从, 一边朝宝缨的帐子走去, 只是步履格外缓慢, 目光盯着脚下,似乎难以下定决心。
乐寿慢了几步跟在符清羽后面,想起宝缨拜托他的那件事,不住的紧张, 急忙低下头。
幸而是寒冷飘雪的天气, 驻地里人人行色匆忙, 没人会过多关注一个随行的小太监。
符清羽在宝缨帐前停下,侍卫却说,宝缨不在帐子里。
“她去哪儿了?!”符清羽刚舒展开一分的眉毛又皱了起来,语调急迫而充满担忧。
侍卫被吓得一抖,这才解释说,午食之后宝缨姑娘说肚子涨得慌,便让几个士兵陪同,只在营地里随便走走。
符清羽“嗯”了一声,转身便往宝缨的方向去。
乐寿见他焦虑,劝道:“这里是大军驻扎的地方,任何人都不能随便进出,陛下不用太担心。”
两人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乐寿不得而知,宝缨讳莫如深,他自然也不能去问皇帝。
只是从那之后,皇帝将宝缨看得更紧,一点风吹草动都如临大敌,反而让宝缨更排斥抗拒。两个人都不舒坦,相互折磨,他在边上看的心惊胆战。
乐寿以为,不破不立,与其这么僵持下去,倒是将伤疤揭开才能求得解脱。
只不过,揭开伤疤时会有多痛,可就不好说了……
符清羽却没头没脑地回了一句:“很快就不用担心了。”
虽然袁高邈已经尽力避免疫病扩散,但此处距离前军营地只有半天骑程,谁也不能保证“一日春”不会蔓延过来。
他刚刚做出了决定。
等皇姐到来,宝缨就和她一起离开,返回京城。
而他自己和几万将士……
符清羽喃喃自语:“……她最不想见的就是朕,这样也算随了她的心意。”
乐寿没听清:“您说什么?”
符清羽敛起神色,加快了脚步,“走吧,去看看她。”
或许是,最后一面。
三月将尽,寒冷的北国却仍在飘雪。
宝缨知道此地和幼时居住的雁门相距不远,却怎么都想不起来,自己从前有没有见过三月下雪。
细想起来,关于雁门,她其实本就记不起太多事,浮现在脑海里的只有一个个模糊的片段……
父亲和哥哥们在院子里摔跤,母亲用好看的草书给外祖父写信,乳娘用凤仙花给她染指甲,隔壁的谢夫人会做好吃的米糕,只是他们家的厨房里总飘着药味,谢夫人说是小哥哥的药……
对了,小哥哥那时比宝缨四哥身子还差,吃药比吃饭多——看袁逸辰现在的模样,很难相信他曾是个羸弱多病的孩子。
宝缨陷入了沉思,目光定在树梢一段积雪上,仿佛看的入神了。
符清羽走近时,首先看见的便是这一幕。
他快走几步,脱下大氅盖在宝缨肩头,趁她还在发怔,手指飞快打了个结,系好带子。
符清羽退后一点,看她终于没有脱下,心中稍感宽慰。
他动了动嘴唇,轻声问:“在看雪?”
宝缨沉默不语,头越垂越低,雪花落发际,融成晶莹的小水珠。
符清羽亦没抱太多希望,又说:“去外面走走吧,朕有些话想说。”
又一阵沉默,符清羽本以为得不到回应了,宝缨却突然抬头,说:“好。”
“——但我不要那么多人跟着。”
她固执地看向符清羽,眼眸里闪烁的奇异光芒让乐寿心脏猛地一紧。
符清羽想了下,说好,让侍卫们都退后,只留乐寿远远跟着。
“这边。”他走在前,时时停下等待宝缨,缓慢地爬上营地边上一座小丘。
小丘另一面是旷莽原野,混在风雪当中,除了几个哨站的星点火光,便什么都看不到了。
到达顶点,符清羽转过身,肩头落满雪花,耳尖也变红了。
他从怀里取出一个卷轴,“在雁门仍有很多人记得你母亲的付出,他们私下收敛了她的尸骨,体面下葬。朕命人记下方位,你或许想知道。”
母亲是在一家人即将被押运上路时跳下城墙的,宝缨和哥哥们随即就被带走,没有机会过问母亲的后事,也没有机会拜托其他人。
这些年来,宝缨甚至不敢去想母亲究竟葬身何处,得到这个消息,总算是一点慰藉。
她愣了愣,接过卷轴,却不急着展开,随口说:“那我也该去祭拜……”
符清羽墨染的瞳里,闪过一丝黯然:“你以后可以去。宝缨……”
“陛下,”宝缨突然打断,仰头正视着他,淡淡地说,“去年生辰那天,我真的很难过。那时我以为,最伤心也不过如此了。”
她向前一步,口中呼出的白气如此靠近,一瞬温暖,错让人以为肌肤相抵。
“可我不知道,后面还有那么多更伤心的事,让我宁可回到当初……至少那时我可以相信陛下,依靠陛下……”
浅淡的笑意在宝缨嘴角浮现,“十年里,在我一无所有的时候,陛下一直都在身边……我以为我无论如何都不会怨恨陛下,我又错了……我……回不去了。”
符清羽蹙起眉,看她的神情极是专注,似乎生怕漏听了一个字,哪怕这些话并不中听。
“你……”
一开口,才发现声音颤抖,符清羽掩口咳了一声,强行抑制住想要拥她入怀的冲动,沉声说:“你可以依靠朕,也可以怨恨朕。朕从前许多事做得不对,但至少一直都想要保护你……如果朕不在你身边,你也保护好自己。”
不在身边?从符清羽口中竟能说出这样的话?
他……难道又察觉了什么?
宝缨心里发毛,直直地盯着他看,可是隔着风雪,怎么都看不清那对深若寒潭的黑眸。
她收回眼,知道不能犹豫,必须实施计划。
“我会的,我会保护好自己。”宝缨认真地说。
“宝缨……”
符清羽卓然凝立,眼神却称得上温暖。
他伸出手,想拂去她发髻上的雪花。
恍惚间,她也向他走来……
她伸出手,以一个拥抱的姿态,靠近他……
雪片落在睫毛上,符清羽眼眶一热,他想,他可能真的流泪了。
就在将要触碰到的那一刻,寒意自腹部灌入,彻骨疼痛顿时遍及全身。
符清羽急急吸了几口起,手臂挣扎着抓住身旁树干,这才没有倒下。
他脸上一片茫然:“宝缨,宝缨你……”
她亭亭站在雪中,安静地遥望着他。
是的,遥望。
明明人还在这里,却像骤然飘出很远,无论多么用力也无法触及。
腰腹之间涌出一股热流,渗出衣料,倏然转凉……雪白的地面上,现出几点血红,迅速扩大……
身体变得不听使唤,符清羽觉得自己的动作仿若老旧的木偶,关节打着绊才摸到腹部。
不用看,一片濡湿。
他却指着自己的胸口说:“宝缨,这里好痛……”
宝缨的情状也没好多少,鲜血自刀刃流下,手像结了冰,“陛下的心,也会痛吗?”
符清羽轻轻晃了下头,隔着风雪看她,嘴角反而绽出笑意,“一刀可够解气?不够再来。”
风雪吹入眼帘,宝缨的目光有些模糊,心里却一直数着数。
如果有必要,会再来的,她想。
“宝缨,你……”
符清羽已然虚弱至极,却还在强撑着,不肯倒下,不肯睡过去……
宝缨早已默数超过二十,他还是没有倒下。
那必然痛苦至极,比单纯的刀伤更难捱,宝缨不知道他在忍些什么。
“宝缨,你不要去……”
北方。
头脑一片眩晕,眼前的人影渐渐在风雪中化为一片虚无,他什么也抓不住,身躯沉重,渐渐坠落……
坠落……
符清羽终于抵抗不住倒下,身底雪白血红交错。
宝缨静静地看了一会儿。
他最后的话是什么意思,不要去哪里?
已经没办法知道了。
她提起裙角,对树丛后面的乐寿说:“陛下已经失去知觉,你可以出来了。不想当我的同犯,就去把袁将军请来,然后回到帐子里别出来,不要再管这件事。”
乐寿走近几步,丢过来一个包袱:“接着,里面的东西,应该用得上。”
宝缨一瞧,里面装了许多赶路急需的物品,想是乐寿偷偷替她准备出来的。
“谢谢”二字已经不足以表达,她冲乐寿笑了笑,说:“希望还有再见面的一天。”
乐寿犹豫了下,但终是欲言又止,只说了声“保重”,便转身离去了。
第62章 〇六二
◎这人啊,总是会变的嘛◎
袁高邈一见符清羽倒在血迹当中, 立刻三步并做五步跑了过来,割开腹部的衣裳检查伤势。
再看宝缨脚下脱落的匕首,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袁高邈不住叹气:“你这孩子……还以为你是个懂事的, 怎么能……竟然做出这样的事来,这下要如何收场?!万一陛下有个三长两短, 你还能活吗……唉, 呸呸呸!现在这个时候, 陛下不能出事,可乱不得啊!先不管了, 我这就去叫军医。”
“等等!”
袁高邈起身要走,却被宝缨挡在身前:“袁叔叔先听我说几句话, 不会耽误伤势,反之才会。”
袁高邈一脸疑惑, 但终究停下了脚步。
宝缨尽量不去看倒下的符清羽,木然说着事先准备好的话:“袁叔叔从军多年, 受伤的情形想必见过不少,陛下的伤情在您看来不奇怪吗?”
袁高邈眸光一闪。
匕首插入肋间两寸多,伤口狰狞,流血却没有预想的多。对于这样的伤口来说, 甚至可以说出血过少, 而且竟神奇的渐渐止住了。
袁高邈也觉得蹊跷, 这才急着去找军医,可是听宝缨话里地意思,似乎另有原因。
袁高邈生性谨慎,微微点了下头, 让宝缨继续说。
宝缨却转而问道:“袁叔叔, 我知道光化十七年您留守雁门, 并未随军出征,但我想问一句……以您对我父亲的了解,无论是为了抢夺军功还是因为通敌叛国,他会拒绝回兵救援被困的武烈皇帝吗?”
袁高邈脸上表情变了几变,支吾道:“这个……我和老程交情匪浅,我也不愿意相信他真会做出这样的事情。老程和先帝又是少时挚友,情谊还要更深……但是这事情确实发生了,真相众说纷纭,我也不好妄下判断……这人啊,总是会变的嘛……”
宦海浮沉的老狐狸,嘴里能有几句真话?
宝缨无端想起符清羽的话,不得不承认,他看人从来都很准。
袁高邈从未对程家落井下石,如今也没有急着与她划清界限,但指望用旧时的交情打动他,恐怕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幸好她还留了后手。
宝缨收起失望,平静地说:“伤口能够迅速止血,是因为匕首上淬了毒,这种毒药能够帮助伤口愈合,使毒素封存在体内,渐渐深入血脉肌理,直至毒发身亡。”
“你!”袁高邈惊呼一声,却立刻想到了什么,压下惊诧,“……但是?”
宝缨笑了:“但是,我不想杀人,只想离开,去过自由自在的生活……如果袁叔叔能够念旧情放我一马,我会留下解药配方,保证不让陛下出事。或者袁叔叔也可以赌一把,将我捉拿归案,严刑拷打问出解药,就是不知道陛下和您能不能等得起。”
袁高邈认真思考了一会儿,问:“放你走……我要如何相信你留下的解药一定是真的?”
宝缨轻轻摇头:“我现在不能证明,只有等解药见效才能证明。但同样的,如果袁叔叔表面答应放我走,背地却派遣暗卫跟随,我也免不了要上当……或许我们只能试着相信对方,袁叔叔信我没有害人之心,我也相信袁叔叔会遵守承诺。”
袁高邈仍在犹豫,宝缨抢先发誓:“我以父母在天之灵起誓,若解药为假,他们将生生世世不得安息。希望袁叔叔也以小哥哥的性命发誓。”
袁高邈脸色突变,一贯平淡的面容上终于浮现出一丝怒意。
宝缨不知前线爆发的疫病,袁高邈却无时无刻不在为儿子担忧,这话正正戳在他心口,一时忘了收敛形容,怒意溢于言表。
宝缨几乎以为他要变卦,但袁高邈看了眼不省人事的符清羽,终于举起手指,不大情愿地说:“若我违背承诺,将会应誓在我儿身上,令他、令他不能平安还朝。”
说完,他深深看了宝缨一眼,低声说:“……就算是我欠程将军的。你要明白,若陛下一意追究,到时候我也保不了你……你好自为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