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雪不知何时停了。
冷风吹散云雾,下弦月悄悄爬上山巅,月光照在雪地,映出幽幽寒光,村庄的轮廓在树影后逐渐显现。
宝缨早已放弃了操控马匹,虚弱地伏在马背上,手臂向灌了铅一样抬不起来,双腿更糟,下半身毫无知觉,似乎已经不属于这具身体。
下午离开军营,她便策马向东,走到雪停,走到黑夜降临,再走到月亮升起。
不知走出多远,但人马俱疲,早该找个地方歇息了。
可她不敢。
一则担心被追兵赶上。虽然袁高邈以袁逸辰的安危发誓,但皇帝被刺这般大事,其他将领会不会追究,袁高邈又能否力压众议,符清羽醒来后会是什么反应……宝缨不敢大意,只能尽力走远一点。
还有一个原因……
这一路走来,她遇上了好几个村庄,甚至还绕过了一个小镇,却几乎没见到其他人。
不要说路上的行人客商,她在黄昏时经过小镇,却不见炊烟,连灯火也只有零星几点……甚至那几处灯火也可能是她疲惫眼花产生的错觉。
或许战争已经波及此地?不管怎样,事出有因,当地人都走了,她更不应该停留。
宝缨这般想着,一路快马加鞭,拼命想要赶到与叶怀钦约定的村子。
只是入夜后天色幽暗,村庄难以辨认,她几度以为自己错过,却没有勇气回头,只能继续走下去。
况且……当初以为符清羽会将宝缨留在后方看管更严密的地方,叶怀钦希望她能趁大军出发前动手,留下几个接头地点也多在大夏境内。
虽然叶怀钦说他会随时注意宝缨的动向,但已经比约定的日子迟了太多,他兴许早已奔赴关外寻找药婆婆。
剩下这个村子,是她唯一的希望……
察觉到远处光亮,宝缨从昏昏欲睡中惊醒,马儿早由小跑改为缓走,她猛地一动,倒把马惊着了,不满地甩动脖颈,嘶鸣了两声。
阻止已然来不及,宝缨眼睁睁看着那灯火动了一下,随后又多出一点火光,缓缓移动,逐渐向她靠近。
她攥紧缰绳,大声叫道:“前面是什么人?!”
光芒晃动了一下,那人似乎又在向前,还加快了步伐……
宝缨心里一急,叫道:“别过来!”
随后,她却听到了熟悉的声音:“……宝缨?真的是你?!”
“叶大哥……叶大哥!!”
宝缨大喊出声,视野里火光渐渐靠近,叶怀钦说了些什么……她听不清,只觉得身子一软,滑下了马背。
……
那一夜,宝缨睡了有生以来最沉的一觉。
不记得是怎么被叶怀钦带回去,放在床上,也没有做梦,仿佛只是合了一瞬的眼,再睁开却已经天光大亮。
浑身酸痛难当,她挣扎了好几下,最后还是叶怀钦闻声赶来扶了她一把,宝缨才成功起床。
叶怀钦已经收拾停当,给宝缨拿来了干粮和水囊,沉声道:“吃吧,吃完我们马上走。”
宝缨的脸垮了一下,却也知这是无奈之举,安静地拿起了干粮。
几口塞满肚子,宝缨推开茅屋房门,叶怀钦已经在村子唯一的马厩外等她。
宝缨穿过小村,渐渐感觉不对,问叶怀钦:“这村子……好像只有我们两个人?说起来,我一路找过来,遇上的村子也都空了。”
叶怀钦“嗯”了一声,语气莫名沉重,“先上马,路上慢慢说。”
宝缨发现,这次见面,叶怀钦似乎只在最初发现她是短暂惊喜,其余的时间都很忧虑,面容沧桑,话也比从前少了很多。
等两人并排骑出村子,叶怀钦才说:“’一日春‘来了,能跑的人当然都跑走了。”
他苦笑了下:“……这倒是你的幸运。如果不是发现’一日春‘的迹象,我前几天就离开这村子了。”
宝缨一怔:“’一日春‘又是什么?”
叶怀钦说,“一日春”是由同名虫子造成的疫病,经常在冬末春初时节的草原上发生,得了这种病的人先是腹泻,之后长出红疮,血肉溃烂,最后多是因为口鼻溃烂阻塞窒息而死,再不然就是因为胃肠烂掉无法进食,生生被饿死。
宝缨听得心惊胆寒:“太可怕了……那……”
叶怀钦却摇头:“’一日春‘不该爆发……我不明白……”
他解释道,人被“一日春”咬到,是性命攸关的大事,但“一日春”这种虫子自身其实很脆弱。它们在开春第一天正午最温暖时破卵而出,又在夜幕降临前死去,生命只有短短几个时辰。
因为生命短暂,它们不可能飞出太远,绝大多数’一日春‘甚至找不到能吸血的人类、来不及产卵,就走到了生命尽头。
“因而,这种病以往只是零星发作,这附近的人们有了经验,只要在开春这几天多注意,若突然出现多人腹泻,就将病人隔离起来。通常一个村子只会死几个倒霉鬼,甚至不会有人死亡……年轻体健的人即便被虫子咬到也不一定发作,过去死的几乎都是老弱病残之人。”
叶怀钦忧虑地叹了口气:“但是这次不同……非常不同。”
宝缨突然勒住马:“我们……必须回去。”
第63章 〇六三
◎她恨朕到了这个地步◎
宝缨勒住马, 对叶怀钦说:“关乎几万人的性命,我们得回头提醒……”
然而叶怀钦下句话立刻打消了她这个念头:“他们不需要提醒,疫病最早从柳镇开始, 早已蔓延至先锋营,村民们看到军营严闭才举家带口地逃离。”
“你是说……”宝缨打了个冷战。
联想到昨日大军停驻不前, 只有袁高邈一人过来接驾, 她立刻明白叶怀钦所言不假, 前军一定已经遭遇了“一日春”。
袁高邈一言难尽的表情,符清羽那句没说完的嘱托, 宝缨忽然全都懂了。
现如今大军进退维谷。袁逸辰留在前军之中,而突厥人仍虎视眈眈……
“别想太多。”叶怀钦见她犹豫, 插话说,“这次疫病事发蹊跷, 我们能做的只有尽快找到师父。师父在关外多年,或许已经找出抑制‘一日春’的法子了, 早找到她,兴许还有机会阻止。”
宝缨回望,早不见了大军营地,入目唯有泛着点点青绿的荒原。
她叹了口气, 催马向前。
夏军驻地, 戒备森严的大帐里。
浓郁而温暖的药香传来, 湿意钻入鼻孔,一阵发痒,让袁高邈从瞌睡中骤然惊醒。
身体僵硬,他动了动腿, 目光落在地面上, 突然一怔。
原来是盛药的罐子落在地上, 药汁流出……可是,如果他没记错,这药罐是放在……
“啊!”
想到这儿,袁高邈不由惊呼了一声,再转眼看向榻上,发现皇帝已经睁开了眼睛,正平静地盯着帐顶,一只手虚弱地垂在被子之外,想来正是苏醒时无意碰翻了药罐。
袁高邈忙压低声音问:“陛下,您醒了?感觉如何?军医应当在煎药,臣这就叫他来。”
“先不用,”符清羽的声音比以往更淡,好像被抽干了全部力气,“朕……现在是什么时候,朕晕过去多久了?”
袁高邈见他虽然很虚弱,讲话有气无力,但神智还算清明,才禀告说:“傍午了,昨日出事后臣便叫亲卫封住消息,对外只说陛下身体不适,需要卧床休息,营地里只有十几人知晓内情。”
借病掩饰只能撑住一时,况且还有大军等待指令,袁高邈说的轻松,其实亲自在床前守了一天一夜,看到符清羽醒来心中大石才落下。
“长公主殿下清晨抵达的,先前在陛下身边守了很久,被臣送去用膳更衣了,陛下要见长公主吗?”
符清羽闭了闭眼,下腹仍能感觉到疼痛,但这疼痛像隔了一层,钝钝的,仿佛很遥远。
倒是心中的痛意,更加纠缠难逃。
他已然有了答案,却还是问:“……她呢?”
袁高邈有些心虚地答:“……臣把她放走了。”
袁高邈将昨日宝缨在匕首上下毒,以符清羽的安危相胁迫,又逼他立下誓言等事一一道出,劝符清羽将心思放在大事上,“臣以为,当务之急乃是保证陛下龙体无恙,将大军顺利带回,尽量减小损失,还有接下来的防务布局……其余的,既然陛下没事,那么暂且也顾不得追究了……”
符清羽微微转了下头,因这个动作而疼的皱起了眉:“……没人去追?”
袁高邈沉默了下,避重就轻道:“随行内侍乐寿……臣以为他很可能参与其中,已经将人扣押住,等候陛下发落。”
符清羽“哼”了一声,并不买账,冷道:“……她不会逃回大夏,如今各方都不太平,即刻遣人去追!”
说话太急,腹部的伤口再次抽痛,符清羽忍不住“嘶”了一声。
他婉拒了袁高邈的搀扶,缓缓撑起身体,忽然偏过头道:“……她恨朕到了这个地步,可是……”
竟是哽咽难言。
奇怪的是,到了这时,头脑里浮动着的全是旧日美好难忘的时刻。
想起最初他被祖母逼迫去见她,原本满心怒气,可是真的见到人了,发现对方那么小一个,脾气也发不出来了。
想起去给祖母请安,每每见到她煞有介事地跟着大人念佛经,却困到直打瞌睡,有心嘲笑,但转念一想又觉得很有趣,没有去打扰。
想起他们在宣化殿日日相对,批阅奏章的间隙抬头看她一眼,无论多么烦躁都能立刻平静下来。
想起那天夜里,她突然靠近,朦胧的人影比平日更惹人怜惜,所有的抗拒和防备便都化为了顺理成章。
也想起最后匕首刺过来,落在她发梢的雪花。
那一刀真是干净利落,很难相信那是她第一次出手,私下不知练习过多少次才能熟练找准位置,血流得多却不会伤及性命。
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练习的?以为会是天长地久的陪伴,一直在身边的人却已经变了。
是了,她说她的心变了,回不到过去。
从前掌控一切的人一直是他,走到这一步,难辞其咎的人也只有他。
可是……他心中也隐有一丝委屈。
如果不是这场突然的战事,或许还有机会慢慢弥补;如果她愿意再信他一次,也不至于孤身跑入危险当中……
符清羽自嘲地笑了笑,“她冒着杀头的风险也要离开朕,可朕却……”
事到如今,也不能看她遭遇危险。
袁高邈纵是心思缜密,却也不懂劝解相恋的男女,只是见不得颓丧,解释道:“……那孩子虽然对臣说刀刃有毒。留下的‘解药’方子,军医看过却说只是普通的醒神药方。臣事后想想,恐怕她根本没在匕首上涂抹毒药,只是加了麻药,让陛下晕倒……情急之下臣却不敢冒险,即便不是毒药,也要当成毒药处理,唯恐害了陛下。”
他又补充说:“想知道实情,可以事后审问那个内侍。”
符清羽摇了摇头。
他如今也多少懂得了,伤害她看重的人,只能将她推得更远。
听了袁高邈一席话,符清羽心里总算宽了一分,沉声命令道:“派最熟悉草原的人去追她,不要逼的太紧。若见到人,告诉她,先回到安全的地方,其他的事都可以……慢慢商量。”
袁高邈一愣。
从扳倒杨家等事中,他早已看透这位皇帝虽然年轻,行事却狠辣决绝。虽知他只对程家那丫头宽和一些,但这事往大了说算是行刺,皇帝竟也不计较了。
袁高邈原本还担心把人放走会被追责,现在看来倒是意外走对了一步,起身道:“臣遵命,这便去安排。那……还是让军医来看看,药也要重新煎……”
他看出符清羽在强撑,体贴地问:“陛下再静养一阵,晚点臣将几个确定没有染疫的将领带来见您?”
“不必。”
符清羽面色苍白地靠在枕头上,语气却不容置疑,有条不紊地安排道:“让军医来,顺便也把长公主请过来吧。袁将军安排好人手,便可将几位将军带到大帐中议事。至于乐寿……先放出来吧,朕用惯他了。”
袁高邈表情有些意外,然而他更擅长服从而不是质疑,行了一礼便去安排各项事宜。
军医和符婉瑶前后脚赶来。
军医先检查了伤口,说没有伤及脏腑,陛下正当年富力壮之时,创口恢复较快,只要安心休养几日便没有大碍了。
接着又重新换了伤药绷带,诊了脉,给符清羽灌下两碗浓厚的药汁,军医又去嘱咐副手煎制补药,先请安告退了。
符婉瑶始终坐在不远处的绳椅上,等军医出门才转过头来:“宝缨脾气那么软的一个姑娘,也能把你伤成这样,倒真是让我刮目相看,可以想见陛下从前是怎么对她的。所以人家都说,别欺负老实人。”
她话里幸灾乐祸的意味太过明显,符清羽却少见的没有反驳回去,只低声辩解了句:“……避开要害了,很快就好。”
符婉瑶冷笑:“要我看,身上的伤好治,心里的伤可未必。我听袁将军说,你还是派人去追她了?”
“疫病蔓延……她在外面有危险。不论是染病,还是撞到突厥人,都会有性命之忧。”
符婉瑶顿了下,轻声说:“也许她宁可死,也不想被你囚禁在身边了。”
“阿羽,”她正视符清羽,神情颇有些动容,“我被关在明月庵将近十年,我知道被束缚的滋味。虽然没戴枷锁镣铐,没受皮肉之苦,却恨不得自己死了。连祖母过世,都没能见上一面……”
她懊悔地摇了摇头,亦是不知如何决断。
符清羽笑了:“皇姐在想什么,如果待在朕身边让她生不如死,朕又怎么会拿她的性命开玩笑……宝缨也不是轻言生死的人。正因为知道她不愿轻易放弃生命,朕才必须找到她。”
符清羽向后靠了靠,简单的动作却让他又皱起眉头:“先活下来,才能考虑之后的事。皇姐也一样,朕原本打算让宝缨和皇姐一起撤退,到如今只能皇姐一个人先走了。还望皇姐将英王、敬王带到宫里,稳住朝中局面。”
英王和敬王是符清羽仅存的两个弟弟,早早被赶去了封地,现如今也只有十三岁和十一岁。
将他们召回京城……
符婉瑶体会出话中之意,不可思议地看向符清羽:“你这是要做什么?!”
第64章 〇□□
◎恨你亲手把自己的幸福葬送了◎
了解到皇帝的心意, 符婉瑶沉默了很久,最后说:“我不走。”
符清羽闭上眼,道:“朕现在没力气和皇姐争辩。若皇姐不愿意, 朕只能颁布一道旨意强迫你走。”
符婉瑶无奈地笑:“你先听我把话说完。我虽然不懂行军布阵,但毕竟在先锋营里待了一段时日, 也算亲身经历过‘一日春’。我想, 一定有很多人需要暂时留下养病, 身患重病眼睁睁看着其他人离开,恐怕更易生乱, 这里需要有人留下主持大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