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火屋里一片清明,她往四周看去,昨晚弄得乱七八糟的景象也都整理得干干净净,丝毫看不出昨天的大乱。
她的意识有一瞬间的断裂,随即又被续了起来,形成了完整的记忆链——
涂萝猛地掀开身上的衾被要下地,却被身上传来的剧痛给按在榻上,瘫软着难以动弹。
“嘶……”
她疼得额头冒汗,全身仿佛有千万根针在扎。
血液中有某种难以驾驭的力量在不停地翻涌,叫嚣着要将她整个人都灼烧殆尽。
房门被人推开。
月弦凝端着木盘走了进来,见她醒了,忙加快了步伐,将木盘放在一旁,对她道:“小心点,你体内的毒瘴刚清掉,会很疼的,师尊说了要卧床休息……”
涂萝脑子清醒过来,一顺不顺地看着她,“祁渡知道洗罪卺的事了么?那他……”
她抿着嘴角,无意识咬着下唇,本就苍白的唇色越发苍白。
月弦凝见她这般,有些心软,但面上还是公事公办,“师尊都知道了,他说他会处理,你不要着急,安心待在这里养伤。”
“师尊还说了,昨日的事伤了你的元气,你还需要将养一段时日才能恢复,所以婚期也往后延误一点。”
涂萝的脸从暗处浮现出来,窗户开着,白昼的光让她的脸看上去没有一丝血色。
她的手指微微蜷缩,只哑声说了一句,“我知道了……”
她突然想起什么,抓着月弦凝的袖子,“你昨日说祁渡在结灵,是怎么回事?”
月弦凝的神情变得有些复杂,她将木盘里的白玉碗端了出来,轻声道:“昨夜师尊赶回来救了你之后,便独自一人去了禁室,之后他就用灵灯将小师姑转生成半灵体,如今他正在教小师姑的灵体如何维持灵力……”
作者有话说:
第9章 争吵
◎“你跟你的小师妹,是什么关系啊?”◎
长久的寂静与怔愣,涂萝才消化了她这句话。
她偶尔听祁渡提起过他有个小师妹,但话题也仅此而已,再没有深入过。
但她知道,结灵的术法,不是用给活人的。
月弦凝看出了她的茫然,主动解释道:“小师姑是师尊的师妹,也是怀岭老祖座下的关门弟子,在此之前,老祖已经许久没有收徒了,她很受整个师门的宠爱,但是一次意外,小师姑不幸夭折,自那以后,老祖就宣布退隐,将掌门的位置给了师尊,我们也已经很久没有听到小师姑的消息,没想到师尊和老祖一直都在为她结灵……”
涂萝垂着脑袋,看不清表情。
月弦凝见她不说话,有些生硬地安慰道:“我也不是很了解过去的事情,都是听仙门其他弟子的传言,不一定说得准确,不如你亲自去问问师尊?”
她平时都是潜心修炼,没怎么操心这些仙门八卦。再加上祁渡本就是个与凡尘琐事无缘的性子,如若不是他突然说要与涂萝结为道侣,月弦凝都以为他会孤独此生。
涂萝垂眸看着衾被上的流苏,是她偶尔贪玩去凡间瞧见的花样,起初祁渡不愿睡这种花里胡哨的地方,他本就是修道之人,向来刻苦勤勉,对休息的地方一向是能简则简,但涂萝却喜欢挨着他睡,祁渡没有办法,后来还是随了她。
她想着,脑海中又涌起许多曾经与祁渡相处的画面。
一开始是云鼎山脚下的初见,他从赤蛇王手中救下她,涂萝尝到了怦然心动的滋味;
后来她便想方设法地偶遇他,去他所有能去的地方,只为了远远看他一眼,她也没有死缠烂打,有时候担心自己会打扰到祁渡修炼,还会隐藏自己,但她的法力在祁渡面前很不值得一看,祁渡一眼便能看穿她的存在。
但他没有驱赶她,渐渐的,还会跟她说几句话。
涂萝便觉得,他至少是不反感她的。
时间一长,祁渡对她越来越好,涂萝就总以为,他估计是喜欢自己。
不然为什么对别的妖怪不假辞色、对他的门中弟子也是冷冰冰,却唯独对自己再三迁就呢?
直到昨夜,她才恍惚动摇了这个信念。
她还记得,在昏倒之前,林尘镜很激动地要月弦凝让祁渡回来,月弦凝说祁渡在结灵,不为所动。
涂萝当时只想着不能给祁渡添麻烦,如今细细想来,若是真喜欢她,又怎会留她身处在危险之中……
她垂着眉眼,看样子很是病恹恹的。
月弦凝动了动嘴皮子,却没说出一个字。
半晌,她站起身,“你先把药喝了,我跟大师兄约了去秘境,就先走了。”
涂萝应了一声。
她闭上眼,觉察到体内的元气乱了,还有另外一道不同于她自己体内的真气在疏通着她的脉络,稳重却又苍劲,很是霸道。
她猜想,应当是祁渡替她疗伤过了。
服下调理的丹药,她缓了一会,便去了院子里。
月弦凝守在那里,好像在给她炼制丹药。
涂萝放轻了脚步,缓缓走过她身后,去了西阁。
她有预感,祁渡此时应该在此处,若是不在,她便看看昨夜破卺的现场。
院中那些瘴气的痕迹已经被清理干净,只留下点点余痕,若不仔细看的话,看不出昨夜这里曾发生过什么。
西阁的门没有掩上,穿堂风呼啸而过。
因此涂萝也没有任何阻拦地看到祁渡和他的小师妹,两道影子叠在一处,亲密无间。
顺着影子往上看,两人却保持了一定的距离。
祁渡脸色比平时苍白一些,神色却又更柔和,他看着一旁正努力聚灵的女人,眸中平添一抹欣慰。
涂萝缓缓站住了脚步,下意识屏住呼吸。
这一幕太美,她竟还舍不得惊扰了。
小师妹如今还只是一道灵影,但依稀可见清丽的容貌,一袭白色衣衫,看上去不过豆蔻的年纪,一颦一笑都是天真烂漫的。
她正集中精神去运用祁渡方才教她的法诀,但是失败了,脸上立刻出现懊恼的神色。
祁渡立刻安慰了她几句,涂萝听不清他说了什么,但能看到他侧脸温柔到极致的氛围,连眼神都是轻柔得如同一片羽毛,像是生怕惊扰了这道脆弱的灵影。
小师妹听了他的话,从先前有些沮丧的样子,瞬间便喜笑颜开,笑得明媚。
两人之间的氛围,美好到让人不敢有一丝一毫的介入。
涂萝张了张嘴,想要开口说些什么,可一张嘴,心里就泛起阵阵酸涩的涟漪。
这种感觉有点陌生,让她不知道该如何消解,心脏的地方像是被什么东西梗住了,就连喉咙都梗了一个什么硬硬的东西,让她吞咽的时候,呼吸都有些难受。
最后还是小师妹先发现她——
那道灵影晃动了一些,突然往这边看了过来,随即有些羞怯地将自己藏在祁渡身后,“师兄……”
祁渡这才看到涂萝的存在。
他平日里警惕性很高,涂萝即便在门外,他也能很快察觉到她的存在。
不知为何方才却没有察觉到她的到来,是因为昨夜伤了元气迟钝了呢、还是因为满眼都是他的小师妹了?
涂萝发觉自己心里酸得冒泡了。
她极力遏制这种翻涌的情绪,看到祁渡走到了自己跟前,眉宇又恢复成往日的清冷,又像是压抑着什么,“你怎么过来了?”
她还未言语,祁渡便对她道:“你身染瘴气,不应当在这里,回屋休息。”
分明是跟从前没有多少分别的关心语气,涂萝却听出一丝不同寻常的意味。
她抿了抿嘴角,“瘴气又不会传染,不会影响到她的……”
涂萝尚且不知道如何掩饰自己的情绪,语气里待着明显的酸意。
祁渡顿了一下,似乎也听了出来,这才记起来跟她介绍,“这是祁月,我的师妹。”
祁月也冒出一个脑袋,怯生生地看了涂萝一眼,“……师兄,我是不是给你惹麻烦了?”
“没有。”
祁渡看了她一眼,神情柔和下来,“你先回灵灯里,明日我会教你如何结影。”
祁月点了点头,又看了涂萝一眼,又化作一缕灵烟,回了灯中。
回主阁的路上,涂萝一直没有开口。
她垂着脑袋,步履拖沓。
祁渡将灵灯放回高阁之中,见涂萝行得很慢,便径直将她打横抱起,“伤还未好,就不要乱跑。”
涂萝原本还只是心里不舒服,酸酸涨涨的。
听到他这般说,莫名涌出一股怒火,“是啊,我乱跑,打扰到你跟小师妹了吧……”
男人步伐停顿了一瞬,垂眸看着她。
他眸色很深,这样看着一个人的时候,会让人看不清他眼中情绪的底色。他细细打量着涂萝的脸,却能看出她不同以往的情绪,“你在生气?”
略带犹疑的声音响起,涂萝听出他语气里的不确定,突然就没了脾气。
她搂住他的脖子,在他怀里找了个舒适的位置,决定直来直往,“你跟你的小师妹,是什么关系啊?”
“师兄妹。”
“我知道……我的意思是,你怎么对她这么好?”
或许是觉得她这话不具有什么回答的价值,祁渡只轻飘飘看了她一眼,没有回答她。
他抱着她往主阁的方向走去,院子里遇到林尘镜和月弦凝,两人都装作没看到什么,各自去做自己的事情。
林尘镜正在擦拭自己的长剑,看着涂萝的背影,视线追随着她,眼底一片深色,手上的动作缓慢,越来越僵硬。
“师兄,你……”
月弦凝正有事情要问他,一抬头便看到他不同以往的神态,她一顿,好奇地道:“你在发呆吗?”
林尘镜瞬间收回视线,对她道:“不是。”
他低下头,像是避讳这个话题一般,不再言语,月弦凝眼神微微闪烁,也没再问。
……
涂萝端坐在榻上,垂眸看着认真给自己搭脉的人,见他凝思蹙眉,问道:“有什么不好的消息吗?”
祁渡瞥了她一眼,眼底有些温凉。
他给她喂了一颗丹药,又给她身上堕妖的伤痕都疗愈了一遍,才跟她算昨天的账,“你知不知道,自己闯了多大的祸?”
“……知道。”
“洗罪卺里的都是罪大恶极的妖物,如今全都被你放走,若是老祖那边知道这件事,你又如何自处?”
他的语气很严肃,涂萝先前酸得冒泡的情绪一下烟消云散,只剩下惭愧,“我知道错了,我不是故意的,我不知道那卺这么好破……”
她很沮丧,低着头,不肯看他的眼睛。
她以前也闯祸,但祁渡都没舍得罚过她,这一次他铁石心肠,对她道:“以后不准再靠近西阁,更不准乱跑,结交一些乱七八糟的朋友。”
“我才没有交乱七八糟的朋友!”
涂萝对这点倒是很硬气,“是你对他们有偏见!”
“妖是妖,人是人,你知道有多少人命死在妖怪手里?”
“那我以前也是妖,你怎么还要娶我呢?”
“你现在不是妖,涂萝,你是人,跟妖怪不一样。”
涂萝声音哽咽,“……没什么不一样的,你瞧不起他们,又何曾瞧得起我?”
他对他门中弟子是何态度、对她的朋友是何态度,她都看得出来。
她先前是难过,现在是生气,总之就是不想理人。
祁渡冷眼看着她,头一次没有哄她,对她道:“你好好反省。”
而后便在她周围设下结界,离开了主阁。
作者有话说:
第10章 赌气
◎“你不要儿女情长,意气用事。”◎
数一数日子,涂萝发觉自己已经在这云鼎山度过了数年光阴。
她记不起上一次与祁渡争吵是在什么时候——亦或是从未与他争吵过。
这是他们头一次吵架。
自初见祁渡开始,涂萝就知道,他是一个情绪内敛的人,轻易不表露内心的真实想法,只能从日常的相处点滴中窥见他的一点真意。
而她又是情绪太过外露的人,她的想法几乎都写在脸上。
她原以为,她与祁渡是永远吵不起来的。
却未想到这第一次的吵架来得这般猝不及防。
倘若早知有这么一天,她该早些做好准备,知道凡间的人都是如何吵架的、如何占据上风。
不至于像现在这般,茫然无措,除了兀自神伤之外,不知道该当如何。
涂萝还发觉,他们吵架之后,她甚至没有其他地方可去。
祁渡倒是能转身就走,他能去的地方太多,光是南游就能一走数月。可涂萝不行。
不帝山离这里有十万八千里远,就算是找飞流信宗捎个口信,也要数十日。
更何况她如今被禁足,连主阁的房门都出不去。
这让她心头隐隐酸涩,更是惊觉自己与祁渡之间地位与实力的悬殊——
他能够轻易将她困于某处,而她却毫无办法。
她倒是不会觉得自己低人一等,可也清楚地意识到,他们之间若是想要平衡,只能依靠祁渡的想法。
只有他尊重她,才能皆大欢喜,倘若他对她有片刻的情绪、有片刻的不理智,等待她的便只有一场灾难。
这是客观存在的困窘。
就像如今这般。
涂萝有太多话要说,却只能够被关在离火屋,等着祁渡不知何时回来。
这种等待的折磨,比以往单纯等着他的滋味要难熬得多。
院中的青花开了。
月弦凝看了剑上一片飘落的花瓣,随即捻起,塞进嘴里。
苦涩的滋味在舌尖蔓延,她皱起眉头,想吐出来,却找不到地方。
眼看林尘镜从主阁的方向走了出来,她连忙咽了回去,恢复成往日冷冰冰的模样,“大师兄。”
“嗯。”林尘镜微微颔首,却没有看她,只皱着眉头,神情严肃。
“……她还没吃吗?”见他这副模样,月弦凝蹭地一声将剑收了回去,小声问。
林尘镜沉着脸,点了点头。
木盘里的吃食分毫未动,他适才过去与涂萝搭话,都能听出她声音有气无力。
月弦凝的脸色也凝重起来,猜测道:“她该不会是在绝食吧?”
若是没有胃口还好处理,多做一些可口的、合她口味的吃食便可,但若是有心绝食,她跟林尘镜也不知道该怎么做了。
涂萝倒也不是绝食,她是真的吃不下去。
原来堕妖体是这般难以受控,只是心情差了一些,竟就失去了全部的胃口,一点也吃不进去。
她是兔妖的时候,哪怕再怎么不开心,也能吃一箩筐的果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