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什么!?”
“若是去京城,云城的这些产业是顾不上,细数起来也是一些庄子铺子,你们若谁出得起银子,那我大可将他们卖给你们。”
“卖……卖?!”
温宜青笃定道:“卖!”
众人又对视了一眼。
族老深吸一口气,与她讲道理:“青娘,老夫也知道你如今身份不凡,但你看在往日的情面上,这是你爹娘的心血,你已经是伯府金尊玉贵的千金小姐……”
她轻轻笑了声,众人又闭了口。
“各位叔伯也知道,这是我爹娘的心血。”温宜青语气轻柔,心平气和地道:“当初他们将这些东西留给了我,如今出了这遭事,我虽不是温家的血脉,可京城那还有我爹娘的亲女儿,若是我们要换回来,这些东西也理应是给她的。与诸位大抵……不,应当是一点关系也没有。”
“这……这……”
几位族老还想说什么,温宜青扭头问丫鬟:“钱管事呢?他人在何处?你去把他找来,问问他,我爹――我那个在京城封官加爵的爹,除了要接我回去,还说了什么没有?”
她端起茶盏,慢条斯理喝了一口,道:“忠勇伯是朝中显要,也不知在知府面前否能有几分颜面。”
几位族老在温家再嚣张,也不过是云城一个平头百姓,如何敢说伯爵爷的不是。他们的嘴巴张了又张,脸色变了又变,把脸皮憋得青红,最后说出口的,还是恭维道贺的话。
那些话温宜青也不爱听,只叫人将他们送走。
待人走光了,她一低头,就对上了女儿圆溜溜亮晶晶的眼睛。
她莞尔一笑,掏出帕子替善善擦掉嘴边的点心残渣。
“娘,你好厉害!”
“也不是我厉害。”温宜青淡笑着替她擦干净嘴巴,道:“是京城的忠勇伯府厉害。”
从前这些族人过来,不从她手上占点什么便宜就不罢休,哪像今日连话也不敢多一句,灰溜溜就走了。还不是看在她身后的忠勇伯府。
“他们是被京城里的外祖父母吓跑了吗?”
“算是。”
善善“哇”了一声,憧憬地说:“外祖父母这么厉害,就跟天上的神仙一样。娘,等我们到了京城,是不是就不会有人欺负我们了?”
温宜青动作一顿:“谁欺负你了?”
善善想了想:“没有呀。”
“……”
她无奈地戳了一下女儿的脑门,把小孩戳得摇摇晃晃。
善善晃了晃脑袋,又说:“可是,我们去了京城的话,娘也有爹娘啦。”
有没有爹娘可是差了太多了。善善平日里最喜欢自己的娘亲,她的娘亲神通广大,想要什么都能给她找来,她每日有好吃的点心,好玩的玩具,夜里还有娘亲哄她睡觉。可是石头哥哥却不一样。
她每次见到石头,看他吃不饱穿不暖,心里头都觉得他可怜极了。她娘亲也没有爹娘呀。若是娘亲也有爹娘疼,就能变得与善善一样幸福了!
就像现在,外祖父母还没出现,坏人就自己跑了。
要是他们去了京城,有外祖父母,还有那么多姐姐妹妹,那可当真是神仙日子!
善善欢欣道:“娘,我们去京城吧!”
温宜青:“你只想好的,就不想坏的了?”
“去京城有什么不好的?”
温宜青顿了顿。
她看着女儿稚嫩纯善的面容,明明五官与她那么相似,却叫她总是一晃神想起另外一人。她兀自沉入回忆之中,直到善善喊了两声才回过神来。
她垂下眼,羽睫遮住了眼底的情绪,轻声道:“要是有不想见的人呢?”
“那不见不就好了?”善善天真地说:“我听钱叔叔说,京城有好多个云城那么大。平时我想见石头哥哥都找不着他,要是不想见,那就更见不到了。”
“……”
“娘?”
善善困惑地看着她:“你不想见你的爹娘吗?”
温宜青心绪复杂,但也无法与孩童吐露半分,最后轻轻叹出一口气。
她爱怜地摸了摸小女儿的脸颊,“也是,他们是我的亲爹娘,于情于理,怎么也该去见一面。”
……
温家母女终于点头去京城,钱管事便是最高兴的人了。
他欢喜地喝了两壶好酒,已经想到了回京城的好日子。可惜等了两日,却没见温家人动身,反而还在悠哉的准备过年了。
再一问,温宜青说:“不着急。”
“怎么不急?”
钱管事着急道:“云城到京城路途遥远,若不赶紧启程,如何能在年关前赶到京城?”
“即便是要去京城,也得先将云城的一应事务安排妥当。”温家又非是穷苦百姓,底下商铺庄子繁多,多少张嘴巴靠着她们吃饭,怎么也不能大意,“年关将近,倒不如先过完年,开春了再出发也不迟。”
“老爷夫人可都在京城等着呢!”
温宜青淡淡道:“反正等了那么多年,也不差这一时半会儿。”
钱管事:“……”
钱管事不敢说半句不好,唯恐她又反悔,只得满头大汗去给京城修书一封,言明要晚些赶到。
之后便是倒数着日子。
善善原先是满心期待,真做了打算,她又舍不得了。
她叫丫鬟姐姐陪着,先去了自己那些朋友的家中拜访,一个一个与她们道别,如此还费了许多天的功夫。跟所有人都道过了别,她才满云城的找石头。
石头是云城里的小乞丐,居无定所,往常也是在城中乱窜,到处找活挣银子来填饱自己的肚子。善善在城中一个一个问过去,最后总算在一间粮行找到了他。
他今日在粮行帮忙卸货,半大的孩子挤在一群成人中间,装米面的袋子沉沉压在他的肩上,摇摇欲坠。他虽然人小,可天生力大无穷,一袋一石重的米也能勉力扛起,还只要一半又一半的工钱,不少商铺都愿意雇他。
看到善善,他擦了一把头上的汗,快步走过来。
善善手中捧着刚出炉的滚烫肉饼,她忙不迭交到石头怀里,呼了呼自己被烫的有些通红的手掌。
“善善,你又走丢了吗?”
“石头哥哥,我特地来找你的。”善善说:“我要去京城了!”
石头愣了一下。
他捧着肉饼,想了好半天,才总算是想起来:“我听说过……你娘亲是京城大官家的女儿。”
“我娘要去京城了,我也要跟她一起去。”
石头没了言语。
他看了善善半晌,小姑娘的脸上满是伤心难过,于是他低头在怀里找了一番,摸出几枚铜板。
石头抿起唇,颊边露出两个浅浅的梨涡,“你想吃烤红薯吗?”
片刻后。
热腾腾的烤红薯小摊对面,一大一小两个小孩儿蹲在墙根处,各捧着半个香喷喷的烤红薯。
石头吃得很快,眨眼便将金黄甜糯的薯肉吃干净,只剩下一层薄薄还带着炉灰的朴素焦褐的外皮。吃完了,他再拿起善善给的肉饼,大口大口吃起来。
善善捧着剩下半个烤红薯,却没什么胃口,发愁地看着他狼吞虎咽的模样。
马上就要分别了,她看得很认真。她好像是第一次这么仔细地观察石头。
善善听他提起过,他爹是个胡商,他也与普通小孩长得不同,他的五官深邃,高鼻深目,还有一双和他早亡的亲爹爹一模一样的灰色眼睛。云城的小孩总将他当作妖怪,因此他用乱蓬蓬的头发挡住自己的脸。
但是善善今日才真正看清了,在雪光的映射下,那双灰蒙蒙的眼睛还带着些蓝,如云城刮着瑟瑟寒风时被浓雾笼罩的天空。
这可是她一块点心一块点心喂出来的乞丐哥哥,他力大无穷,肚皮也像个无底洞,怎么也喂不饱,善善喂了快一年,除了见他长得更高,脸上也没多出半点肉。
方才石头牵着她的手,她一摸就知道。他的掌心里是粗糙的茧子与未痊愈的疤痕,过得比以前更辛苦了。
他没爹没娘,还有一个生病的弟弟要照顾,他还这么小――虽然比善善大,但也还不是一个顶天立地的大人,他没有地方住,还总是饿着肚子。
善善发愁地说:“石头哥哥,要是我去京城了,你该怎么办呀。”
“我会干活。”石头埋头一边吃一边说:“会挣钱。”
“要不……我去求我娘,让她也带你去京城吧。”
“不行。”
“石头哥哥,你做我的哥哥,就是我的亲哥哥啦!”
“我娘在这,我和我娘过。”
他也舍不得善善。
整个云城,因为异于常人的长相,连其他小乞丐都不和他玩,只有善善肯接近他。
但他又不是真的小乞丐,他的亲娘还在云城。他在这儿有家的。
石头想了想,站起身,在外衣上擦干净手,才撩起衣摆,露出里面一件衣料泛黄的小衫,展示给善善看。
他腼腆又喜悦地道:“你看,这是我娘给我做的新衣裳。”
善善看呆了。
好半天,她才问:“你有娘亲?”
“嗯。”
善善喂了一年,还是头一回知道这事,她整张人都惊呆了,仿佛是天塌了一般,“你有娘亲?!”
“嗯。”
善善试图与他讲道理:“你都没有家,到处找地方住。”
“她家里小,住不下我。”
善善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睛。那双如云雾如天空的灰蓝色眼睛正直地与她对视。
她瘪了瘪嘴,还是没忍住,“哇”地一下大哭出声。
善善――被骗了――!
第6章
善善生了好大的气。
她抹着眼泪,哇哇大哭地走回家,把家里人吓了一大跳。
温宜青与奶娘一块儿哄了又哄,才从她抽噎着含糊不清的泪语中听清楚前因后果。
温宜青哭笑不得:“这算什么事。”
善善的眼泪掉个不停,怎么也止不住。她只觉得自己被狠狠的骗了。她一直当石头是个无家可归的小乞丐,心疼极了,天天惦记着他,怕他吃不饱肚子,穿不暖衣裳,最爱吃的点心都要省下来分他一半。
他却是有家、有娘的!
“石头又不是你的小狗。再说,小狗也有爹娘,他又不是真从石头里蹦出来的。”温宜青拿帕子把小姑娘脸上的眼泪擦掉,只见她眼眶红红的可怜模样,心中疼惜又无奈,“他从没瞒着你,是你自己误会了。”
善善心想:她怎么会把石头哥哥当小狗呢。
她又想:要是真是小狗就好了。这样她就能把他带回家了。
她含着眼泪问:“娘,你也知道吗?”
“知道。”
天生灰眸的小乞丐,云城地方小,谁都能说出一二。
他爹是个胡商,却死得早,而他娘早早改嫁,与后来的夫君生了一个大胖小子,日子过得和美,却容不下他,很小时候就被赶出来讨生活。明明有家有娘,却整日睡在街角破庙,活得比狗都不如。若不是他天生力气大,早不知饿死冻死在何处。
去年上元节,温宜青得了他的帮助,善善又念个不停,也去问过他的意见。
他觉得自己有娘,没必要再认一个。
当着别人的面,总不好说别人亲娘的不是。同是当娘的,温宜青只能平日里多照拂他一些,若铺子需要人手,便请他来做工,与大人一样的价钱,逢年过节,再借善善送去吃食。多的他也不愿意再要。
这话如何与善善解释呢?
小姑娘被她护得好,满脑子天真无邪,也不知世上的爹娘也分好坏,也并非是所有亲生的孩子都能被当作眼珠子疼。
温宜青想了想,说:“善善,难道你打算再也不见他了?”
小姑娘一下止住了眼泪,呆呆地看着她。
“你可想好了,等年后我们去了京城,你就再也见不着他了。”温宜青说:“你不是还想带他一块儿去京城吗?”
善善为难地整张小脸都皱了起来。
但她也没有气多久。
她是个软和好说话的小孩儿,脾气来的快去的也快,生气也是一会儿的事,听丫鬟说石头来找她,都不用温宜青劝,自己便跳下椅子跑了出去。
还不忘带上一盘枣泥糕。
她脸上的眼泪都还没擦干,鼻子眼睛都哭得通红,湿漉漉的可怜相,等见到了石头,即便是摆出一副凶相,也是软绵绵的,没一点威慑力。
石头急得满头大汗,“善善!”
善善凶巴巴地说:“你下次再骗我,我就不理你了!”
石头虽不知自己哪里骗了她,但全都满口应下,他眼巴巴地看着,直到小姑娘的脸上重新出现甜甜的笑脸,这才放下心。
善善把枣泥糕给他。刚吃了不少东西,他肚子里仍有不少空当。
善善:“那你不回家,今年能与我一块儿过年吗?”
石头想了想:“我要先问问我娘。”
“为什么问问你娘?”
“弟弟生病了,她可能要我干活。”
善善又泛起愁,“我娘说,等过完年,我们就要启程了。”
“我有空就来找你。”
话是这么说,可善善等了又等,等到家中各处都挂起来红灯笼,贴了春联,她换了好几身新衣裳,也没见他来。偶尔在外面碰到,他依旧在忙碌干活,他弟弟的病还没好。
除夕那天,善善说了一串吉祥话,高高兴兴地给所有人祝福了遍,还得了娘亲给的压岁钱。
钱管事已经愁眉不展许多日,可到了年节,他喝一口美酒,便又得意洋洋地说起忠勇伯府。
“……一到过年,皇上就在宫中设宴,朝中文武百官,也并非是谁都可以参加。我们伯府的老爷们年年都有这份殊荣,宫宴是什么模样,你们见过没有?”
善善配合地摇头。
钱管事当即夸夸其谈起来。他也没进过宫,但见过伯府的热闹场面,再说得夸张一些,便叫善善听得心驰神往。
善善憧憬:“我也想去。”
钱管事抚着胡子,“你?你是去不得的。”
“为什么呀?”
“你又不是官老爷,皇上怎么会叫你进宫呢?除非……”
“除非什么?”
钱管事心说:除非你是宫中的公主,皇上的亲女儿。
但他怎么敢拿皇帝开玩笑,听小姑娘问,随口就糊弄了过去。
只一眨眼的功夫,年就过完了。
年关一过,气候就开始转暖。温宜青在年前就开始处理云城的事务,忙碌到年后才总算处理完。
转卖了不少铺子庄子,换做厚厚一叠银票藏在箱笼夹层里,其他的找了可信的管事照看,每个季度都会叫人将账册分红送至京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