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夫一扬马鞭, 马车缓缓驶动。
香气从未封口的布袋里传出来,善善的目光也忍不住往那瞟去。石头先拿出一只蟹黄包递给她。
包子还热乎滚烫, 善善捧在手心里来回倒,也不等它凉下,便迫不及待地先咬下一大口。
蟹香盈满口腔,她忍不住眯起眼睛。
石头又拿出一只豆沙包掰开,分一半到她面前,另一半塞自己嘴里。
早膳已经吃过半饱,肚子里也装不下更多东西。好在厨子做的包子个头不大,善善尝了一只蟹黄半只豆沙,如此吃了个十二分饱。
马车摇摇晃晃,她懒洋洋地躺下,看石头三两口飞快地将剩下两兜包子全部吃掉,等肚子里的十二分饱消化到了十分,马车也在青松学堂门口停了下来。
善善被抱下马车,还没进学堂大门,就立刻有人发现了她。
“温善?!”
不远处,一个同班的小朋友大嗓门地喊了一声,然后从家中马车跳下,提着书袋朝她跑了过来:“你终于回来了!”
这喊声一出,学堂门前所有人都听见了。
在青松学堂,善善还是个名气响当当的大人物呢!
无数个小孩儿从四面八方涌了过来,将她围在中央,七嘴八舌地问:“温善,你这些日子去哪了?”
“我听我爹说,你的马在街上闹事,所以你被抓到大牢里去了,这是真的吗?”
“你进了大牢,怎么还比之前还胖了一点?”
“……”
石头拨开人群,将善善背到身上。他比周遭的小朋友高上一大截,善善扶着他的肩膀,就像是坐在自己的大马上,她一挥手,高兴地说:“进去再说!”
学堂门口的一群人乌泱泱全跟着跑了进去。
等到教舍,善善的桌案前围满了人。
这些事情说来话长,她先从白马被高源欺负的事情开始讲,讲到白马在街上失控时,学堂的大钟被敲响,夫子拿着藤条走进来,已经到了今日课程开始的时候。众人正听到兴起,眼看着就要到最关键的地方,忽然被打断,谁也不甘心,一时吵闹不休。
夫子拿着藤条敲了好几下,小朋友们才不情不愿地回到座上。
好不容易捱到上午的课结束,众人便提着自己的食盒,将善善围在了中央。
“温善,后来呢?”
善善:“我被抓啦!”
小朋友们倒吸一口凉气。
那可是大牢,常被用来吓唬小孩的地方。有人紧张地问:“那你被打了吗?”
“没有。”
“他们拿鞭子抽你了吗?”
“也没有。”善善忿忿:“是高源害了我的马,要打也应该是打他才对。”
“我听我爹说,高源的腿摔断了,也离开京城了。”
善善也不大清楚:“是吧?”
“你是怎么做到的?”
善善便更茫然了。
高源在学堂里欺负过不少人,在座也有被他欺负过的小孩儿。高家忽然失势,开始低调行事,可外面那些大风大雨却鲜少刮到他们身上,大多人都只记得曾经高源多么可恶,在学堂里行事多么霸道。
就在此时,一个穿着学堂制服的人提着食盒停在了他们的旁边,比他们年岁大许多,看着也很面生。
有人认出:“高演?”
姓高,那就是高家的人了!
小朋友们立刻反应过来,齐齐挡在善善面前,警惕地看着高演。只怕他是来寻仇的。
却见高演将手中的食盒放下,从里面拿出几盘点心,摆到了善善的面前。
善善满眼茫然,文嘉和替她问:“高家这是什么意思?”
高演道:“听说温家小姐喜欢吃宝芝斋的点心,祖母特地让人送过来,托我转交给温小姐。”
旁边一个人插嘴:“你们不会在里面下毒吧?”
其他人纷纷警惕起来。
高演便主动拿起一块,先尝了一口,以作试毒。
众人互相看了一眼。
有胆子大点的,便凑上前去检查。
“真的是宝芝斋的点心。”
高演和气道:“之前是我家兄长的不是,给温小姐添了麻烦,希望温小姐莫要见怪。日后若有能帮得上忙的地方,也只管与我开口。”
善善犹豫:“我……我没什么要你帮忙的。”
高演:“温小姐能记着高家就好。”
善善勉强应道:“好吧。”
旁边听到这番对话的其他人却是满脸不可思议。从来只有别人求着高家办事的时候,哪里有高家与人主动套近乎的时候?
还送点心?
还……还当小弟?
高演的目光看过扫过众人脸上的惊诧,大约知道他们都在想些什么。
这些时日,外面对于高家的猜测传的风风雨雨,谁也不知道高家因何事触怒皇帝,被连番调职。要来讨好一个商户出身的小姑娘,他起先也有些不愿,但祖母将他叫过去,亲口与他说了皇家的隐秘。那些不可与外人说,他现在只剩下后怕与庆幸。
他在家中处处比不上高源,要不是高源这回踢到了铁板,怎么会有他的出头之日。
想到这儿,高演面上的笑容便愈发真挚。
看着他走远,大家都有些回不过神。
宝芝斋的点心真真切切摆在面前,也不是他们凭空想象出来的。
“温善,高演为什么忽然对你这么好?”
善善摇头:“我不知道。”
“那……那你被抓进大牢,后来发生了什么?”
善善想了想:“我进宫去了。”
众人不禁倒吸一口凉气:“进――进宫?!”
“对呀!”
“进宫做什么了?”
“我在宫里住了好多天。”善善掰着手指头数:“我在宫里每天吃饭,睡觉,玩,也没做什么。”
“……”
众人面面相觑。
坐在此处听故事的也都是与她年岁差不多的稚童,个个知道皇宫威严,可一时半会儿也说不清她的话有何不对。他们只知晓那是天底下了不得的地方,就是他们的爹娘也没有办法住到那里面去。
“不可能。”立刻有人反驳:“你家又不在皇宫,怎么能住在宫里?”
“我受伤啦,流了好多血,是御医帮我治好的。”
“以前我爹被皇上打板子,也没有在宫里住下,还是回家找大夫,养了好久才好。”
善善又想了想:“太后娘娘说想我留在宫里陪她玩,就让我住下了。等下回学堂放假的时候,我还要去看她呢。”
“真的?”
“嘉和还进宫去看过我,你们不信,可以问她。”
文嘉和点了点头,表示确有其事。
小朋友们:!
小朋友们愈发不可思议:“可那是皇宫啊!”
善善以前也觉得稀奇。
她虽然年纪小,但也知道那是多了不得的地方,不是什么人都住的了。
可她的稀奇来得快去的也快,如今皇宫里全都是自己的熟人,皇帝的床榻也睡了好几回,连外人或许一辈子都见不到一面的皇帝也天天低头不见抬头见,逐渐便觉得没什么大不了了。
住了一段时日,她还有点嫌皇宫太大太远,没法天天见到娘亲。
善善绞着手指头:“其实也没什么特别的,嘉和也住过呀……”
文嘉和:“……”
文嘉和:“……嗯!”
小朋友们面面相觑,脑子里如一团乱麻,一时也无从反驳她的话。
天人交战许久,最后纷纷把糕点往她面前推,个个眼睛亮晶晶的,等着她说出更多皇宫里的事情。
善善拿起一块点心,想了想,说:“那我就说说皇上的宝瓶吧……”
……
宣平侯府。
祁文月近日过得实在不算好。
起初是她被江老夫人关了禁闭。她身为当家主母,却连屋门也出不得,管家权被江老夫人拿走,每日有下人送来饭食,还有两个面相凶厉的老嬷嬷拿着藤鞭,天天来给她说规矩,若有做错一二,藤鞭就会毫不留情笞下,令她苦不堪言。
好在,她身为宣平侯府的夫人,各府总动总得要她出面。江老夫人称她病重,替了几回,怕外人说起闲话,才将她放了出来。
只是出来归出来,祁文月却不敢有半句怨言。
只因宣平侯府也知晓了她的身世!
当初忠勇伯府派府中管事去云城接人,钱管事可没遮掩,不但明说了抱错一事,闲谈间还大加夸耀伯府。那可是云城的大事,云城百姓皆知此事,如今还有不少人乐道温家母女进了京城,不知过得何等富贵荣华。
那日江老夫人起了疑心,命人快马加鞭去云城打探。派去的人稍稍打听,都不用多费工夫,很快便从热心百姓口中得知了前因后果。他们侯夫人是商户出身的真相也水落石出。
祁文月本还有几分怨言,一听东窗事发,好几日夜不能寐,心中惴惴不安,只怕宣平侯府得知真相后便要将她赶出侯府。好在江老夫人将此事按下,也责令下人也不准再提。
又被关了几日,再见到江老夫人,祁文月心里已经是半句怨言也不再有。
江老夫人对她的脸色更加冷淡,见她低眉顺眼到面前来,也没缓和半分。
“日后你便待在家中好生教养儿女,莫要再生事端,至于其他,若你我不提,就无人会知晓。”江老夫人道:“嬷嬷和你说的那些规矩,可都记下了?”
祁文月乖顺道:“记下了。”
“若真记住了就好。”
江老夫人也不愿与她多说,“前些日子就是祁大人的生辰,祁家派人过来问了好几回,我替你送了礼,也替你回了。既然你已经知道规矩,明日便回去一趟。你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祁文月恭谨道:“儿媳知道。”
“回去吧。学堂该放学了。”
祁文月这才福身告退。
也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她只觉得一路上遇到的所有下人好似都知道她的秘密,在她不知道的角落里偷偷窃笑。可嬷嬷说的规矩言犹在耳,她绷紧了脸,头也不回。
没多久,马车便从学堂回来了。
江惠柔撅着嘴巴,一路不高兴地回来。
她进门便道:“娘,我也想进宫!”
祁文月先警惕地看了一眼外面,走过去将屋门关紧,才道:“你当皇宫是什么地方?是你想进就进的不成?”
“可是温善就去了!”
“温善?!”她眼皮一跳:“她又怎么了?”
“她不但进了皇宫,还在皇宫里住了好几天。”江惠柔满脸忿忿:“整个学堂都传遍了,所有人都知道了!”
“……”
祁文月拧紧帕子:怎么又是温善?
但她刚受过教训,此时也不敢妄加断论。她很快想到一事。
她从禁闭出来后,就听说了温家与高家的事,京城里闹得沸沸扬扬,几乎无人不晓。后来却忽然没了消息,连高家也平静的不可思议。
“那高家呢?高家那么多子弟在学堂,就没对温善做什么?”
江惠柔摇头:“我不知道。”
高源主动低头示好,此事当然重大,可与在皇宫住比起来,又变得好像只是一件芝麻点大的小事。午膳后,在场的小朋友将话传出去,也只提住在皇宫,半句不提高演。江惠柔是后来从别人口中听说,因此也不知晓。
祁文月却在想:高家平白吃了那么大一个亏,高源还断了腿,高家岂会罢休?
可为什么没有动作?
难道是太后娘娘帮她们挡住了?
见她兀自沉入思索里,江惠柔又喊了一遍:“娘,我也想进宫住。”如今整个学堂的人都在羡慕温善,温善可威风了!
祁文月回过神没好气地道:“我有什么办法?你找你爹去。”
江惠柔瘪了瘪嘴,这才不提了。
……
第二日,祁文月备上礼,回了一趟忠勇伯府。
等见到祁夫人,她免不得又哭上一回。
祁夫人听闻事发,惊惶地搂住女儿,又听说江老夫人不打算计较,才长松一口气。
“侯府忠义,既然江老夫人不打算追究,便当做此事从未发生过,莫要再提。”祁夫人拉着女儿细细叮嘱:“虽说不提,可芥蒂却少不了。你那婆母平日就刻薄,日后也省不得借此刁难。只是此事原就是伯府理亏在先,若再谈及,你也切莫争执,只认错就是。你且多忍一段时日,时候一长,若无人提,自然也就忘了。”
祁文月连连点头,但仍旧愁眉不展。
“怎么忘得了?”她忍不住抱怨:“青娘与善姐儿就在京城,还在太后娘娘面前露了脸。前些日子她们得罪了高家,太后娘娘竟还帮她们挡了高家的报复。她们才来京城多久,风头却出的大,如今京城里还有谁不认得她们?”
抱错一事已经事发,就算宣平侯府不提,难道还真能当做什么也没发生过?
当初这门亲事是指腹为婚,若没有抱错一事,如今的宣平侯夫人就该是温宜青了!
只要人在京城,温宜青出名一回,便是提醒侯府一回。那对商户母女的风头越盛,她就越是难堪。
谁知道江老夫人会不会改变主意?
若有一日,温宜青的风头盖过了她,江老夫人会不会后悔,想要温宜青当这个侯夫人?
祁文月拧着手中帕子,“娘,难道就不能让青娘回云城吗?”
祁夫人的脸色也不好看,语气硬邦邦地说:“我如何不想?她现在可不听我的,上回我好生去请,她倒好,直接将派去的管事赶出来。她这样不给脸面,难道还叫我去贴她的冷脸?”
一是拉不下脸,二则她也做不了什么。
温宜青虽只是一个小商妇,可她攀上了长公主,攀上了太后,温善那小丫头也与太子走得近,还有个小贺大人给她们娘俩撑腰。纵是她想要做些什么,也得掂量掂量得罪温宜青的后果。索性只当自己没生过这个女儿,眼不见为净。
祁夫人暗恼:早知道温宜青能有如今运道,当初便不该做的那么绝。现在倒好,落得个里外不是人。
面对女儿,她只能安抚道:“你且安心,她当初说的绝,便是在太后娘娘面前说过话,既然没再将此事拿出来说道,便是也打算当做从未发生过。你便安心侍候侯爷,江老夫人做事向来妥当,说是不提,肯定是再也不提了。”
可事关自己,祁文月又如何安得下心。
她在伯府待了大半天,满心愁闷的来,出来时愁闷也不减半分。
她的前半生顺风顺水,锦衣玉食的长大,嫁入宣平侯府做了侯夫人。她的夫君年纪轻轻就已承爵,又得皇帝重用,而她还为江家生了一儿一女,只要她的夫君行事不出差错,日后便只会越来越好,等到年迈,也是德高望重的老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