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会不要你。”边谌心疼地说:“他恨不得立刻认回你。”
“真的吗?”
“真的。”
“你怎么知道的?”
皎洁的月光落在孩童稚嫩的面庞,边谌抱着小姑娘,像抱着一团云朵,一捧月辉,抱着这世间他最珍爱的宝贝。
哪个为人父的人能在这个时候硬起心肠?
就算他是皇帝,是那个天底下最至尊至贵、最不该形于颜色、最该克制冷静之人,也绝对做不到。
“因为我就是你的爹爹。”边谌抚着她的发髻,话已经情不自禁脱口而出:“善善,你是我的亲女儿,我就是你的爹爹。”
远处传来喧哗,嘈杂穿过林荫,传到这方僻静的角落里。
那方人头攒动,随夜风传来只言片语的呼声,似乎是有人昏了过去,热闹的宴席也因之而暂停。
侍卫宫人垂首默息,一动不动。
而唯二能分神去注意的人,此刻也分不出心神。
边谌低着头,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怀中孩童的反应。
小姑娘张着嘴巴,眼睛也瞪得滚圆,手中吃到一半的点心啪嗒落在地上,已然被这个突如其来的惊喜惊懵了。
第99章
今日的宫宴以祁夫人的昏迷落下帷幕。
太医来看过, 说只是气血攻心,并无大碍,扎了两针后就叫人送回忠勇伯府。
刚被抬出宫门, 祁夫人就自己醒了,只是面色惨白,连腿都是软的,半边身体靠在丫鬟身上,站也站不稳, 也不等其他人上前寒暄, 便逃也似的匆匆忙忙回府去。
众人陆陆续续出宫, 私底下都在纳罕。今日最大的话题便是温娘子, 二人一块儿被太后叫去, 怎么却是忠勇伯夫人被抬了出来?
所有人都走光了,就剩善善没走。
今日她留宿在宫中。
住在宫中也不是件稀罕事,善善之前就住过,只是这回与上次不同。那会儿善善是来皇宫作客,这会儿她知道了,原来住在皇宫里头的是与她血脉相连的亲人。
而皇上,就是她找了好久的亲爹爹。
一想到这个, 善善就睡不着了。
好不容易找到爹爹, 她有一肚子的话想要说。她起初在震惊,等回过神来时, 宫宴结束了,娘亲出宫回家,皇帝临时被新的政务叫走, 找不到人能说,让善善憋了一晚上。
她在被子里翻来滚去, 最后一骨碌爬了起来。一旁侍候的宫女注意到,立刻上前捡起床榻边的小鞋子,帮她往脚上套。
善善伸着脚,问:“皇上叔叔……皇上呢?”
宫女道:“奴婢不知。”
“那他在哪儿?”
“奴婢不知。”
“那他什么时候过来?”
善善的身份还未昭告天下,宫女消息也不灵通,此时带着笑道:“小姐说笑了,您今夜一个人住在此处,皇上怎么会过来?”
善善心想:那不对。
不说现在,就说上回她在宫中留宿时,也是皇上一起睡的。
像她那么丁点大的小孩,都是要与自己的亲爹娘一起睡觉的,善善在家里时,就是每天都躺在娘亲的怀里闭上眼睛。
两只脚都穿好了鞋,善善熟练地跑了出去。她认得去皇帝寝宫的路,也不知道是不是事先得过吩咐,一路上畅通无阻,到了门前,大太监还主动替她开了门。
边谌方躺下,还未命人熄灯,便听到一道笨重的脚步声哒哒传来。
他头也没回,果然,没多久,哒哒声跑到跟前,便有一个软绵绵的小孩儿掀开被角,自己爬了上来。她在宽大的怀抱里找到一个最舒服的位置,挤了挤,蹭了蹭,就在这窝下了。
边谌垂下眼,就对上小姑娘乌黑明亮的眼,那双圆溜溜的眼睛眨了眨,然后不好意思地往下一缩,冲他喊了一声。
“爹爹。”
这一声喊的生涩无比。
边谌应了一声,不觉有些眼热。
善善还有点不习惯,她从前都是喊皇上叔叔的。她挠挠头,小小的连喊了好几声。
“爹爹,爹爹……爹爹!”起初磕磕绊绊,难以启齿,多喊几次,后来就喊得顺畅无比。
“爹爹在。”
笑意不自觉在唇边漾开。
边谌搂住她,给大太监使了一个眼色,“想听故事?”
善善摇了摇头:“不想。”
大太监捧着孙悟空的话本,闻言又转身放了回去。
他心下明了,今夜是帝王父女的温情时刻。皇上总算认回女儿,定是有许多话要说,此刻无论谁来了也无法插进其中。粱庸默不作声,悄悄带殿内的宫人退下,侍在门外守候。
善善眼巴巴地看着面前的爹爹。从他的眼睛,看到他的鼻子,他的嘴巴。每一处她都看的仔仔细细,记刻在心里。
以前她怎么没发现呢?
爹爹与善善其实长得可像了,他只是比善善更成熟,更硬朗,更英俊。善善每日照镜子,她的长相随了爹娘,一半像娘亲,另一半像爹爹。而如今,那另一半总是找不到参照物的熟悉影子,她总算是在另一个人身上找到了。
善善问他:“你既然是我爹爹,那为什么一直不来找我?”
皇帝答:“以前,我并不知道我有一个女儿。”
“那你后来见到了我,为什么不早点和我说呢?我一直在找你的呀!”
边谌还没来得及答,她又自己接了下去:“我知道了,肯定是有很多很多原因,你不能立刻和我相认,对不对?”
皇帝一顿。
善善知道的,大人总是很多秘密,这也操心,那也操心,外头有许多事,可娘亲从来不告诉她。娘亲不也从来没有说过她的亲爹爹就是皇上吗?
虽然迟了一些,善善一点儿也不在意。她的爹爹就与她想象中的一样。他会让善善坐在肩头,给她当小马骑,会哄她睡觉,会与她有共同的小秘密。
再说,再说……今天进宫之前,她本来就想好了,想要问问他,以后愿不愿意做她的爹爹。
“啊呀!”
善善惊呼出声:“我的东西呢?!”
边谌从思绪中回过神:“什么东西?”
“就是……就是我从家里带来的东西!”善善着急地要从他怀里钻出来。
边谌把人按住,唤宫人去找。
众人四处找寻,恰好是太后娘娘那边的宫人先送过来一个锦盒。今日善善抱着礼物进宫,先去见了一趟太后娘娘,东西也落在那处。
善善的礼物失而复得,转手又推到皇帝面前。
“给朕的?”边谌也想起这事。
今夜的变故一桩接一桩,这会儿他想了起来,小姑娘原是捧着礼物进宫的。他的手扶在锦盒上,打开前确认问:“现在能看吗?”
善善点头。
边谌这才打开,见里面是一对小泥人。
小泥人手艺粗糙,一大一小两张泥脸一模一样。他起初没看明白,只以为这是小女儿送他的礼物,心想就算是一团泥巴,也是这世间最可爱的泥巴。
边谌抑不住心中柔软,将这对小泥人在手中把玩片刻后又郑重放了回去,怕多摸两下就要蹭掉上面的泥屑,也已经在御书房的博古架上为它找到了一个最合适的位置。
只是在放下之时,他瞥见一旁的善善。
小姑娘一眨不眨地看着他,她的脸上藏不住事,所有的心意都藏在那双乌黑明亮的眼睛里。
边谌心念一动,再去看那对泥人。从第一回 见面起,这小孩儿就一点也不与他见外,送过去的礼物也收的大大方方,回礼送的草编木雕从不特地妆点,这对小泥人却是被郑重装在一个华丽的锦盒里。
小点的泥人明显是个孩子,被大泥人抱在怀中,头上两颗圆圆的小揪揪,打扮与面前的小姑娘一模一样。
边谌想到一个可能性。
“这是你?”他指小泥人。
善善抿起嘴,高兴地点了点头。
再指向大泥人:“这是朕?”
“是呀!”善善雀跃地说。
若她身后有条小狗尾巴,此刻怕是摇得只见影子不见须毛。
她应完了,自己却有点不好意思。扭头躲进锦被中,鼓起的一团小包扑簌簌抖动,在里面偷偷乐。
边谌却怔在原地。
他捧着泥人,如获至宝,掌心里重达千万斤,胸口却柔软的不可思议。
今日他的心情又何尝不是跌宕起伏,这会儿更忐忑害怕 。怕她恼他、恨他、不肯认他。
他有愧于青娘母女俩,竭尽全力讨二人原谅,可孩童眼里的世界天真单纯,不会想身份地位、未来前程,在小女儿眼中,他只是个抛弃妻女、不负责任的父亲。
若善善恨他,那也是应该的。
可小女儿非但对他没有怨恨,还将天底下最赤诚的一颗真心捧到他面前。
边谌长叹一声,将她重新搂入怀中。
“爹爹。”善善眷恋地趴在父亲的怀抱里:“以后我们一家人会住一起吗?就像嘉和他们家一样。”
“会。”
“那是你住到我家?还是我住到隔壁?”善善想了想:“我可以今天住这边,明天住那边,反正两边都有我的屋子。”
“都不是。”边谌莞尔,道:“是你与你娘一起搬到宫里。”
“那石头哥哥呢?”
善善赶紧问:“石头哥哥也会住进皇宫吗?”
皇宫不是谁都能进,像她今日参加宫宴,石头是进不来的,每回她进宫玩时,石头都是在家中等她。
善善可没忘了他。那是她捡回来的乞丐哥哥,答应过要做他的家人,总不能搬了家后反将他一个人丢下。
“当然。”
善善高兴的不得了,像是小犬一样在他怀里乱蹭。
没一会儿,她又问:“爹爹,你能不能再给我讲讲以前的事?你是怎么遇见我娘的?你到云城时,有去尝过醉仙楼最好吃的烧鸭吗?”
边谌全都应她。
长长的灯烛徐徐燃着,暖黄的火光安静地照亮寝殿,细语声声娓娓道来,轩窗外树影婆娑,月光也格外温柔。
第100章
天一早, 一条新消息如北风一般狂卷过整个京城。
那个颇得太后娘娘赏识,传言里在出阁前就与野男人厮混的温娘子,生了一个龙种!
那个叫做温善的小姑娘, 竟是个遗落在外的小公主!
宫宴刚过,温娘子还是个新鲜话题,此时又重新回到众人口中,且无论男女老少都对此事关心起来。
朝中老臣都知道当年旧事,也知道皇帝子嗣单薄, 当今太子也是先太子所出, 并非皇帝亲子, 忽然多出一个遗落在外的公主, 就是当今圣上唯一的子嗣。
温娘子虽只是一个小小商妇, 可她诞下龙子,哪怕出身低微,也值得一个妃嫔之位。自皇帝登基以来,后宫空置多年,先前有过一个郑贵妃,后来也没了,温娘子便是皇帝唯一的女人。
一时, 京城人心涌动。
一车车好礼被拉到温宅门前, 各府管事笑容满面,送上拜帖, 好话连珠串似的,连温家的铺子也客似云来,知道消息的有意讨好, 不知道消息也来凑热闹,伙计应接不暇。
石头爬到府中最高的那棵树上, 站到树梢最高处,从上往下,往近可以看见温宅门前络绎不绝的客人,往远能眺到远处的碧瓦朱檐,更远的皇宫城就看不见了。
平常他贪玩爬树,定会有丫鬟婆子呵斥阻拦,但今天没人顾得上他。温宅的下人忙碌的走来走去,招待上门来的客人。
忠勇伯府的马车最先停在了门口。
祁夫人是带着三个儿媳一起来的,她早有准备,一见到人,还未张口眼泪就先掉了下来。
她伸手欲要拉住温宜青,却被温宜青先一步避开。祁夫人也不恼,只是眼泪掉的更凶,她捏着手帕拭泪,哽咽道:“青娘,我知道你怨我,我们二人之间有许多误会,可那些也不是出自娘的本意。娘也是被家里那些小人花言巧语骗了。”
温宜青冷淡应:“是吗?”
大夫人沉默不言,微微侧过头看向别处,二夫人一向没什么存在感,三夫人笑容满面,从未有过这般热切。
她附和着道:“是啊,青娘,若不是那些小人在我们面前乱嚼舌根,我们也不会在见你之前便先落了印象。自你从家中搬出去后,娘就没一日不在后悔,都怪钱福那个作奸的小人从中作梗,坏了你和家中的关系。”
祁夫人是真的后悔了!
她哪里会想到,自己这个不要了的女儿竟有这般争气的本事,远在云城那个小地方,竟然还能攀上皇帝,还能生下一个皇女来。要是早知今日,当初将人从云城接回来时,她不得哄着捧着,叫温宜青心甘情愿的留下来?
尽管她口口声声说着伯爵府显赫,但是,内里是什么样,没有比她们这些掌过中馈的夫人更了解了,她一个伯爵夫人,穿的戴的,衣裳料子都不如眼前这个女儿身上的贵价。若温宜青还留在祁家,莫说温家那一大笔家业钱财,他们祁家这会儿更是能与皇家沾亲带故,往后还怕少了什么风光脸面?
那些眼睛长到头顶上的夫人们,往后再见到她,还能不捧着吹着,求到她的头上?
愈是想到这些,祁夫人心中就愈是后悔,她的眼泪抹的更多,姿态也放的更低。
“说起来,近日京城里发生的事,也是娘的疏忽。原先我念钱福在祁家伺候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份上,轻轻发落了他,没想到反而叫他怀恨在心,到外面乱嚼口舌,与外人联合起来坏了你的名声。”
温宜青:“你不知道?”
祁夫人重重叹气:“若是我早知道,怎么能叫他做出这种事,这一切都是我的疏忽。不过,青娘你放心,娘已经将那个钱福狠狠罚了一顿,发落出去,就连……”
祁夫人顿了顿,抬眼见温宜青依旧冷淡的模样,才接着道:“就连月娘……与咱们家也没有关系了。”
温宜青神色淡淡。
祁三夫人帮腔道:“她本就不是我们亲骨肉,鸠占鹊巢那么多年,爹娘还好心为她选了一门好亲事,哪知她竟不知足,作的让江家将她赶了回来,还在我们面前挑拨离间。”
祁夫人拭着泪:“她一个被休回家的人,本来也无处可去,我才让她留在家里,没想到……”
没想到她对温宜青的存在耿耿于怀,又从钱福口中听说了善善的身世,也不会在外面散布谣言,坏了温家母女的名声。
祁文月虽没了侯夫人的身份,可她在京中长大,也有一些相熟知交的朋友,她也不用多刻意,只要在去好友家小坐时故作不经意的说出温家母女的事,自然有好事者将此事宣扬出去,乃至在京中也传的沸沸扬扬。
二人你一言,我一句,三言两语便将所有事情都推到了祁文月的身上,将自己撇的清清白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