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正稳稳地坐于宝座之上,神色确是凝重地看着底下的人。他的眸中隐有不适之色,似乎并不愿意与其同处一室。
一旁的雕花香炉里香烟袅袅上升,似是不经意地给周遭增添了一抹沉寂又有些绷紧的气氛。
台下所立之人俊眼修眉,长挑身材更显其气度不凡。
此人正是当朝皇帝唯一在世的弟弟——梁王。
梁王虽身居下位,却并不显低等姿态。面上带着不明意味的笑容,直直地迎上皇帝的目光。
皇帝与梁王对视半晌,这期间,天上的祥云都移动了几分。
二人似乎是各自都明白对方心中所想,却偏偏都不能捅破这层遮羞的薄薄窗户纸。
皇帝有些勉强地笑了笑,先打开了话匣子,“二弟,你特意留下来,可是有要事需和朕谈的?”
梁王白净的脸上是那么的平静,几乎不将任何情绪都表露于面,淡声道:“臣弟心中的确有一疑惑,不知皇兄是否肯替臣弟解了这疑惑?”
那升腾起的香雾向着龙椅周遭飘去,皇帝在烟雾映照下的眼眸显得有几丝迷离,只听得他的低声回应。
“二弟不妨说来听听。”
“皇兄可还记得,您过世的母妃?” 梁王盯着那缥缈烟雾中的皇帝,一双眼眸宛如刺人的利刃。
话音刚落,他随之又加重了语气,强调道:“曾经的德元皇后。”
闻言,皇帝呼吸稍稍地一滞,未能言语。
梁王察着皇帝的模样,瞳孔中隐有得意姿态,慢悠悠道:“臣弟年少不更事,只模糊记得,德元皇后在位时,似是不慎犯了错,便被盛怒之下的父皇贬出宫去。”
皇帝面颊的皮肉僵硬了好些,眉宇间也已经有了些冷色,“二弟突然提起这事是为何?既然逝者已逝,就让这一切都埋在过去罢。”
“臣弟也不愿提起,奈何有不轨之人,在前些日子给臣弟送来一则消息……”梁王顿了一下,好似故意地挑起眉眼来,勾起唇角道:“皇兄,想听吗?”
皇帝隐隐察觉梁王即将说出口的,绝对不会是一个对他有利的消息,可他却无法阻止。
他只不过是犹豫了一瞬,便轻颔首,应允了梁王说下去。
梁王见状,接着道:“那人似是偷偷溜进案牍库去了,案牍库中可是记载了皇宫万事啊。”
“那里头说,德元皇后在贬出宫时,腹中就已经怀有一子了。”梁王略做思量状,“算下来,这好似和皇兄的生辰不太对得上……皇兄的生辰还要晚个好些月呢。”
闻声,皇帝心下一沉,似乎被人触及了死穴,顿时便浑身紧绷,脑门儿上隐隐能瞧见几滴隐绰的细汗。
梁王到底是知道些什么?
问这些话的目的又是什么?
他强压下内心的慌乱,努力镇静道:“那心怀不轨的是何人,竟敢如此口出狂言。只是挑拨离间的谗言罢了,不足为信。”
梁王瞳如墨玉,闪着点点的精明微光。
他闻言,却是不答反问,“皇兄,可案牍库里记载的东西都是真的吧?”
皇帝似是有些怒了,以往颇为软弱的他,此时竟变得有些盛气凌厉了,“二弟这句话是何意?难道朕还不清楚自己的生母怀了几个孩子吗?”
“即便当时的德元皇后腹中真有一子,那也是个……”皇帝眸中一片冷色,凝声道:“是个死胎!”
梁王闭口不答了,一时之间,太和殿无人言语,如同死水般沉寂。
却又似死气沉沉的海洋,平静的海面下,却是一阵阵暗藏的危险汹涌。
半晌,梁王才微垂下首施礼,“臣弟不敢妄自猜测……臣弟只是觉得案牍府的守卫并不足够森严,请皇兄再安排些人手看管罢。”
“切勿再让不轨之人有机可乘。”
他的语气里像是存着几分明灭的笑意,似有似无。
“臣弟告退。”
梁王说罢,便转身缓缓地退出殿去。
待梁王走出了太和殿,殿中只剩下皇帝一人时。皇帝才长长地吁了口气,适才紧张得很,他扶住龙椅的手都沁出了一层冷汗来了。
梁王必定是知道了他不是嫡长子,才敢如此胆大嚣张地当面与他对质。
“呼——”皇帝深吸一口气,又再次沉重地吐了出来。
梁王掌握的东西,比他想象中的要多太多了,似乎什么都瞒不过他。
这场仗,他能赢的几率也变得越来越小了。
第76章 你死我活
天空,月亮沉下去的地方,还留着一道白亮亮的光圈,这光圈却渐渐地暗淡下去,很快地就被东边那渐渐扩大的白光所吞没了。
日头高涨时分,皇帝才从太和殿中缓缓归来。
拖着沉重的身子,走过长长的宫径。堪堪地在御书房中坐下,他已是满身疲惫。
看着书案上几乎堆积成山的奏折,本就满腔烦心事的他,此时更是急火攻心,气得一把将案上所有的折子都挥倒在地。
折子纷纷扬扬地摔落至地,皇帝却半分没有解气的模样。
整天都要面对这些阅不完、批不完的折子,他实在烦心极了。而呈上这些奏折的大臣,又有几个是站在他这边的?
皇帝突然的发火,令服侍在旁的几名内侍都心惊胆战,万般不敢开口多言一句。
纷纷垂着头,生怕皇帝的怒火烧到他们的头上。
皇帝在书案后深吸一口气,便垂着首,一声不吭了。
他的火气似乎都随着时间的流逝慢慢地消散了,面色逐渐凝重,似是在仔细思量着什么。
半晌,皇帝又抬眸看向身边伺候着的一个内侍,开腔道:“太上皇的药汤,是否已经送过去了?”
内侍不知皇帝为何在发火之后又突然问起太上皇的事,他却也懂得伴君如伴虎,不该想的就不能乱想。
内侍恭敬答道:“回皇上,药给太上皇送去了,太上皇今早已服下汤药。”
闻言,皇帝黑白分明的眼珠微动,又问了一句,“太上皇近况如何,病情……可有好转?”
内侍见皇帝情绪似是逐渐好转,便趁机讨好道:“皇上的孝心日月可鉴,每日都派人送汤药过去。”
说着说着,他的面上却逐渐地有了些难色,“只是太上皇……太上皇应是年老力衰,身子不及从前了,吸收不进这汤药。”
“身子骨越来越弱,如今茶饭不进,又日夜咳得厉害,近几日的夜里都吐着酸水来。太上皇只怕是……”
内侍慌觉自己多言了,抬头诚惶诚恐地看了一眼皇帝,觑着他的面色,始终都不敢将后面的话说出口。
皇帝却没有怪罪的意思,淡淡地唔了一声,便垂下眸子去。
安静了好一会儿,才又启着声音道:“请秦厂督再入宫来罢。”
秦肆再度进到宫中时,已经快晌午了。
入了御书房,便遣退了所有人。
朱门一开一合,屋中便只剩下二人。
秦肆抬眸看去,便能瞧见不远处,那屏风镂空的红木上雕刻着复杂而高雅的图案,屏心描绘山水风景。
而在那扇屏风之后,隐隐约约地露出一道明黄身影来。
他虽不知皇帝突然急急地唤他入宫来的具体目的,从那眼中隐露怯意的太监身上便能得知,皇帝绝对是遇上了麻烦。
越过御书房中的置着几枝雪梅的瓷瓶,走动之间,余光还能瞥见挂在墙处的墨竹画卷,似乎一直都被人好好地珍赏。
他垂下眼来,不紧不慢地绕过屏风去,便很快地见到那落了一地的奏折。
秦肆的漆黑瞳孔里闪过稍稍的一丝讶异,却迅速地消逝去。
他避过一地的混乱,曳撒的衣摆在轻微甩动间现出一道道漂亮的弧度。很快地,玉立身影就稳稳地停在皇帝的书案前。
他习惯性地半阖着眼眸,神色依旧倨傲,俯视着眼前略显憔悴的人,却依旧是闭口不言。
“朝廷大限将至。”一道有些疲惫的声音从书案后传来。
“你可知道?”
话音刚落,皇帝才缓缓地将头抬起来,眸中隐隐地有些零星的红血丝。
他与秦肆对视着,语气里多多少少夹着些许悲凉。
秦肆似是猜测到了令皇帝情绪如此起伏的原因,眉宇微微拧起,随即便沉声应道:“嗯。”
皇帝的胸中似乎藏着一股浊气,怎么也挥散不出。一直停留在心口处,教人胸闷气短,实在难受。
直到秦肆的到来,他心中的不快才稍稍地有了些缓解,可另外一股沉重的情绪却又悄悄地缠绕在了他的心头。
他抚掌叹息,语气颇为复杂地感叹道:“只手遮天的权利真的是很吸引人。”
“皇宫里,没有成功与失败,只有活人和死人。即使朕不去挣那皇位,他也不会放过朕的。”
说罢,皇帝的眼神却渐渐地有些冷了。
即便他们的身体里流着同一种血液,那又怎样?
他的骨子里是怎样的残忍无情,到最后还是上演兄弟手足自相残杀的戏码。
“古往今来,欲成大事者,至亲亦可杀。”
“皇权斗争便是这样,不是他死……就是朕亡。”
皇帝抬头看向秦肆,眼皮微微地被眼眶中的灼热给烧红了。
他的嘴唇有些颤抖,口中的称呼辗转了好几遍,却仍是低低地唤了一句,“秦肆……”
“你准备好全力以赴了吗?”
“这一战,也许会死很多人。”皇帝停顿了一瞬,又接着一字一顿道:“包括你和朕。”
秦肆眼帘掩映,如墨一般幽深的瞳眸中,深深地映入了已经红了眼的皇帝。他却未有些情绪起伏,始终都是心如止水的平静模样。
“本督明白。”
他淡淡的声音,仿佛置身于事外。
死又如何?
从十六年前起,他的余生,就只为一件事活着。
自从入宫之时起,便从未把自己的命当成是命了。
经历了多少腥风血雨,躲过多少明枪暗箭,他依旧是随时都准备着葬身于大业之中。
这般想着,他脑中似乎忽然乍起了一阵微风,吹得湖水一般的心思微微发皱。
那一圈圈的水色波澜当中,似乎影影绰绰地现出一张温婉的女子脸庞来。
思至此,之前还是波澜不惊的秦肆,此时便已似是震动的蝶翅般轻颤着睫毛。内心若有隐秘的汹涌海洋掀起狂风巨浪,不断地在心中翻腾着,搅乱着。
现在的他,真的能够舍弃一切,心甘情愿地死去吗?
第77章 魅惑人心
入夜渐微凉,半圈明晃晃的月丝,发着白金一样的浅淡光辉。悄悄地,几乎不为人察觉地嵌在发着暗蓝色的天空里。
面色并不佳的秦肆,踏着隐绰的月色从御书房中走出。他刚出至院口,就见前头等候着的一名宫女立即走上前来。
宫女身上裹着一层凉飕飕的寒气,似是已在寒风中站了许久。
她一直垂着首,身子忍不住地发抖,声音都颤悠悠的,“厂督大人……兰妃娘娘有请。”
听闻这个名字,秦肆便是微微蹙眉。几月前的中秋宫宴发生之事,似乎如走马观灯般尽数涌入了他的脑海当中。
兰妃已经好久都不敢惹事,只因她一直被秦肆罚禁足在寝宫之中。秦肆本是欲暗中将她弄死,再随便寻个理由编给世人听听便可。
只因皇帝顾忌兰妃的身份,加以劝阻,秦肆才将兰妃留至今日。兰妃这般不好好反省,现在竟然还敢在皇帝的眼皮底下邀他?
真是个疯女人。
他并不想理会,冷着面色便兀自绕开身前的宫女,随口道:“回绝了。”
谁知宫女闻言,身子就猛地一抖。一回过神,仍是动着身子挡住秦肆的去路。声音比适才还要颤抖了,似是在惊惧着什么事情。
“求厂督……去见娘娘罢。”
宫女大抵是明白,敢擅自拦住东厂厂督秦肆去路的人,绝对不会有好下场。可她若是就这般空手而归,只怕是活不过今晚了。
秦肆去路被堵,面上的深沉隐隐地加重了,随即有些不耐烦地垂下眸来。
夜色浓重,月光零星。昏暗之中隐约可见那宫女的脸颊高肿着,耳处隐隐有些凝固的血渍,似是刚被人打过。
再加上宫女哆哆嗦嗦的惊惧模样,不难得知她经历了什么。
秦肆不禁嗤笑了一声,不知是笑宫女的不自量力,还是笑打人者的浅显心思。
“带路。”
身前传来一道冰冷的声线,宫女虽颤着身子,胸口处却缓缓地起伏着,似是悄悄吐出了一口气来,“是,厂督这边请……”
月星高挂,风一阵阵地吹得树叶簌簌作响。
宫女引着秦肆穿过几道深深的回廊,才来至兰妃的寝宫中。这寝宫好生安静,似乎无一些人气。
宫女还未走至一处房屋门口,便远远地站定了,颤着声音道:“厂督大人,娘娘她……已在宫中等候着您。”
秦肆隐隐地有些不快之意。
这没眼力劲的东西,竟然让他主动进屋里寻兰妃?
秦肆瞧那宫女一直哆嗦着身子,眼珠子都在颤动,似乎极度抗拒着与兰妃的接触。
他幽幽地收回眼来,并不多作理会。骨节分明的手按在朱漆红门之上,那道门便被推开了。
见状,那宫女便松口气般地退了下去。
秦肆朝着里头看去,只见门里一片昏暗,一排屏风后倒是亮着一些烛火,影影绰绰地映出些光亮来。
秦肆踏入了屋中,空气中就隐隐地传来一股异香,若有若无。
他蹙着眉,似是不喜这道香气。玉立身子在门口处立定,便不再往前。
他朝着那排闪着烛火光芒的屏风瞧去,并不能瞧见人影,便开腔道:“不知娘娘唤本督来,是有何要事?”
秦肆低沉的嗓音刚落下,屏风后传来一道娇娇腻腻的叹息,那声音柔得几乎要酥去他人的骨了。
“本宫没有要事,就不能来寻秦厂督了?”
说罢,那屏风后就隐约现出了一个姣好的身形。正是被禁足多月的兰妃,她依旧如三月前那般风姿绰约。
她自屏风后朝着秦肆走出,墨发有些凌乱,丝丝缕缕地落在脸侧。
浅色透明的罩衫下的双臂白皙细腻,一袭红裙如火般热烈。
徐徐走动间,那白皙的赤足似要与地面铺着的雪白毯子融为一体了。
她一双美目盼兮,眸光似是能魅惑芸芸众生。
秦肆仍是站在门口,见着兰妃所作所为。他并未有动作,只是面上的颜色变得更加阴沉了些。
兰妃凑近了他,轻挥动丝质的大袖,就顺势带来一股催欲的香风。那道似是柔若无骨的嗓音又传过来了,“秦厂督这几月都不曾来看本宫,本宫好生寂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