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果抱着三姐的腰,贴着她湿润冰冷的怀抱,耳边的胸膛寂静无声。
“不饿,心痛。”她轻轻地说。
妙杏很着急:“心痛?是心口不舒服吗?怎么样的痛?不然我们去医馆看看吧……”
她额头上的伤口一直都在,皮肉外翻发白,可杜家没有镜子,水缸也映不出她的面容。
妙果看着她,牵起她的手放在心脏的位置,跟她认真又清晰地讲话:“心脏里藏了很多针,想到再也见不到你,就会被扎穿,密密麻麻的痛。”
她头一次这么流畅地跟妙杏讲话,妙杏愣在那里,好半天才说:“我哪里也不会去的,就在你身边。”
她的手将妙果的衣服打湿了,妙果却不介意,而是跟她拉钩:“你答应的,你不要走,好吗?”
红毛狐狸说过,鬼可以在人间游荡,什么时候想去投胎再拿一盏灯去就是。
既然如此,妙杏不去投胎也可以的吧,投了胎以后,万一再遇见这样的爹娘怎么办呢?
妙果不想跟三姐分开,就这样吧,她待在这里,等她也死了,做一对鬼姐妹也好。
刘府,前院。
妖魔们缩在墙角,派出一个代表和踩着巨虎尸体的年轻人类谈判。
被推出来的蘑菇精瑟缩着喊:“求求您住手吧,我们都是无辜的。”
沈钰安老虎的头上坐下来,左腿支起,手臂搭在上面撑着脸颊,右手在老虎的头盖骨里摸索。
结实的皮毛破开,坚硬的头盖骨软得像是豆腐花,修长的手如同拨开温柔的水,在里面翻找了片刻,恹恹地拿出来,那手仍然光洁干净。
蘑菇精喊话的样子有点好笑,他扯了扯嘴角,“唰”一下,蘑菇精被他吸到手里,不过眨眼的功夫居然变成一张干瘪的蘑菇皮。
沈钰安随手丢了死去的蘑菇精,眼睫抬起,扫向挤成一团的妖魔们,语气不耐:“我再问一遍,那女鬼把人藏哪里了?”
一只胆小的兔妖眼睛红红的,不知被谁推了出来,它人立而起,给沈钰安作揖回话:“我们不知道,真的不知道,大人放过我们吧,我们可以去替您找人。”
沈钰安攥紧手心,又张开五指,用力地掐了掐的鼻梁根,闭上眼睛叹道:“我真的是——”
远处传来“砰砰砰”的沉闷脚步声,比房屋高出一大截的树精跨过院墙,来到前院,它屈膝跪坐,打量着巨虎尸体上的人类。
沈钰安面不改色,甚至含着笑意,静若寒潭的眸子盯着树精空空的树洞眼睛:“怎么,你要为你的蠢货朋友报仇?”
树精摇摇头,动作迟缓地划开自己的胸膛,从干燥的树身里小心翼翼地捧出一个昏迷的人,赫然是脸色灰暗的妙果。
它将妙果放在地上,说话声音闷闷地:“我替您找到了,请您将老虎的身体还给我吧。”
沈钰安从巨虎的头上一跃而下,蹲在妙果身边打量她的脸色,伸出左手捏了捏她没什么肉的脸颊,有点嫌弃道:“真是好难看的丫头。”
从他见她第一眼,就一直瘦巴巴的,饿的只剩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能看。
如今鬼气森森地躺在地上,灰扑扑的像颗石头,也许石头都有比她好看的。
妖魔们大气不敢喘,等到那位人类大人慢条斯理地戴上手套,将地上的少女抱起来走了,一直禁锢它们的压力才消失。
树精拖着老虎的尸体率先离开,其他妖魔也赶紧四散逃命。
无双镇的雨还在下,但豪华气派的刘府却烧起了大火,醒过来的下人们想要逃命,但他们怎么也拍不开紧锁的大门。
逃不出的人被烧成焦炭,逃不出的鬼魂飞魄散,一场雨中燃烧的大火,烧毁了一切交织循环的罪恶。
沈钰安抱着妙果走了两步就发现了问题。
因为厉鬼把鬼门缝隙开在了无双镇,异常的浊气引发连绵的雨水。
他抱着妙果就没办法打伞。
“真是苦恼。”他叹息。
袖中的木偶被抖落出来,落地化成了另一个沈钰安。
可新的问题又来了。
只有一把伞,木偶抱着妙果的话他就得给他俩撑伞。
那必不可能。
……要不然他自己撑伞,让木偶和她淋着雨回去好了,反正伞是他的。
沈钰安打量着安静得如同死去的少女,她的身体里藏着另一只鬼,两者和平共处,看似和谐,但终究是不对的,拖久了只会让这具难得一遇的木灵根肉身死去。
淋一场雨只会加剧这具肉身的消亡,那样就得不偿失了。
思考了片刻,他不得不选择自己抱着妙果,让木偶淋着雨给他们撑伞。
木屐“哒哒”踩水,他不太自在地喃喃自语:“我不喜欢下雨,也不喜欢庇护弱小。”
妙果就很弱小,要不是她是被灵气亲近的木灵根的话,他根本不会分给这样弱小的生命一点眼光。
妖魔们避开了沈钰安,但浊气弥漫在无双镇,它们一时贪玩,就滞留在镇子里,试图占据人类的居所。
加重的浊气让妖魔在普通人类眼中显出身形,他们被这些话本子里才会出现的生物吓得躲在家里不敢出来。
故而妙杏的尸体就留在那条街道上无人收敛,妖魔不爱吃死人肉,它们也选择无视。
沈钰安抱着妙果从这里路过,脚步不停,口中念了一句灵咒,死去多时的少女就从地上僵硬地爬起来,主动跟在了他身后。
走过白水桥,雨中竹楼静悄悄的矗立,一只红毛狐狸蹲在竹楼的门口,脚下放着一只咬死的山鸡。
沈钰安抱着妙果回来,它很高兴,拖着山鸡迈着步子与屋子的主人一起上了台阶。
他带着人上二楼的空房间,傀儡收了伞,把红毛狐狸挡住:“什么脏东西,丢出去。”
红毛狐狸勃然大怒,龇牙咧嘴地喊:“这不是脏东西!我抓回来给妙果补身体的!”
傀儡由沈钰安操控,如同他的耳目,说的话也是他想说的,人在楼上安置妙果,傀儡在楼下提着鸡要扔。
红毛狐狸跳起来抢走山鸡,挑挑拣拣地在竹林中挖了个洞,将山鸡藏进去了。
第9章 9.入梦来
竹楼看起来清雅,其实屋子里很空,一楼辟了两间屋子,进门靠窗摆了张桌子,放两张蒲团,就算是会客厅了。
另一间由竹帘做门,里面是很大一个浴池,不知哪里引来的活水一刻不停地流淌,池边靠墙设了一张罗汉塌,中间放着小炕几。
二楼只有两间房,一间堆满了杂七杂八的木料和一口样式古朴的炉子,所有的东西挤在一起,勉强留个落脚的地方,半点都不讲究。
一间就是现在放置妙果的地方,梳妆台小茶案拔步床竖顶柜等家具一应俱全,是沈钰安照着话本子里女子闺房的陈设置办的。
他给自己和脏脏包妙果扔了个清洁术,然后把人塞进被子。
红毛狐狸埋好了山鸡,从二楼撑开的窗子爬进来,抖了抖毛发上不存在的水珠。
“我还以为不费什么事,怎么去那样久?”红毛狐狸跳到枕头边,用尾巴尖在妙果鼻子下试探,怜惜地贴贴她的额头。
木偶傀儡端上来一个铜盆,里面装着热气腾腾的药汁,沈钰安靠窗坐着,将手套摘下,右手完全地浸入其中。
狐狸对他的态度不像妖魔那样畏惧恭敬,但他并不介意,因为红毛狐狸认识沈钰安的师父——已经许久没有消息的白水河伯。
它勉强算得上是沈钰安的长辈吧,虽然沈钰安并不这么认为。
“太久没有吃饭,被两只小鬼戏弄了。”他漫不经心回答,热水活络了他的筋脉,每次吞噬生命力后会麻木的右手渐渐恢复了知觉。
真是麻烦啊,这样夺取力量的方式是很方便,但这只右手总是过度地吞噬东西,一点也不听话——他今天本来没打算杀死任何妖物,只是想拿点灵力来用用而已。
右手自作主张,代价却是他来承受,接下来的半个月里,他的右手都会疼的犹如剔骨。
红毛狐狸可不心疼他,狭长的狐狸眼斜着睨他,毛绒绒的火红色尾巴甩得“呼呼”响。
“你快把她们姐妹俩的魂魄分开,待在一个身体里像什么话,谁也讨不着好,”它催促着,“当然,你也捞不到好处。”
这倒是实话。
四年前身上的封印松动一次后,沈钰安就越来越难依靠自身吸收灵气修炼了,他的修为卡在金丹不上不下。
右手倒是能够吞噬活物凝聚的灵力,但代价太大了,说不准什么时候会把整个无双镇的妖魔杀个干净……所幸除了能够修炼的妖魔,他还找到了另一个替代品。
觉醒木灵根的妙果,生来开了天眼,天道偏爱她,所以没有经过教导修炼就可以使用灵气,她催生的植物可以为他提供修炼所需的灵力。
只要把她养着开开花儿,自己的修为总能慢慢进益。
沈钰安拿干净的帕巾擦干手上的水迹,踱步到床头,红毛狐狸跳走让开位置,他重新戴上手套的右手贴在妙果滚烫的额头上。
“胆子不小,想用你的身体养小鬼吗?”
人类的肉身如同容器,每个容器只能盛放一个灵魂,现在妙果的身体里放进了两个灵魂,暂时的相安无事只是因为她姐姐没有与她争夺身体的所属权。
但就像陶罐的水多了会溢出来,强行挤在一起的两个灵魂迟早会把作为容器的肉身撑破。
不过,倒是他眼拙了,没看出来这个小丫头还有这么疯的一面,居然因为不想让姐姐离开就把人藏进身体里。
还真是出乎意料的粘人呢。
沈钰安含着笑,右手在空气中画出一道符咒,火红色的灵咒扭曲几下,变成了乍一看有许多触手的小鬼形状,两个火红色小鬼“嗖——”地钻进妙果的额头里,沉进她的梦中去了。
“好了,可怜的小家伙,让我看看什么样的梦境叫你这样难以割舍吧。”
沈钰安抚掌,神识慢慢探出体内,跟着两只红色小鬼进入梦境。
妙果穿着浅蓝色的上衫,嫩黄色的裙子,脚上踩着柔软的绣鞋,她站在大片柔嫩的绿色麦田间,手里提着一盏暖盈盈的灯笼,微微仰着脸不知在看什么。
天光昏暗,只有她手中的灯散发着柔和的光芒,有星星点点的萤火虫飘飞在麦田里,流连少女鬓间插着的萱草花。
这场面太平凡,又格外自然和美丽。
夏夜的风混合低声的虫鸣,缠绵着吹拂少女露出的半截白臂,她黑色的眸光里是萤火,是星辰,是不谙世事的纯澈,也是飞蛾扑火的清醒。
过了片刻,沈钰安才从一种莫名的愣怔里反应过来。
“妙果,我们回去吧。”
田埂上缓缓走来一个年轻男子,身上披着天青色的长衫,慵懒的半披发间露出他温柔的笑脸,他手里拿着一把油纸伞,呼唤麦田里的少女。
沈钰安颇为新奇,右手抵着下巴笑了:“嗯?说着不嫁不嫁,梦里都有个我?”
田埂里走过来的正是一个“沈钰安”,妙果听见他喊,于是提起裙子慢慢走过去,看见他手里拿着伞,问他:“没有下雨,你带伞干什么?”
“沈钰安”有问必答,说话间有纵容妙果的意思:“我看夜里是要下雨,你跑的太远,只好带上伞来找你。”
跑的太远?
沈钰安哂笑,心道这何止是跑得远,无双镇根本没有麦田,果树林倒是随处可见,还真是只有鬼才知道她现在是跑到哪里来了。
妙果好似没察觉不对劲似的,只是对”沈钰安”说道:“不会下雨,以后都不会下雨的,你和我三姐说话,也别提起要下雨的事。”
“沈钰安”说好,还是温温柔柔地笑。
沈钰安一路跟着他们走,居然真从那片见鬼的麦田里走回了无双镇,冒牌的“沈钰安”将妙果送回家后,灯都没提一盏就消失在夜色里。
杜家倒是没什么变化,还是黄土坯做的房子,鸡鸭都待在圈里热闹地抢食,杜小弟站在鸡圈外面朝里面撒苞谷粒。
杜阿爹在修理坏掉的桌子腿,杜阿娘在裁做新的衣裳,看柔软的布料和鲜嫩的颜色,不难猜出这是做给妙果的。
妙果回了家,她那个早死了的三姐从厨房走出来,端着一口陶瓷瓦罐,鸡汤的鲜香味道从中飘出来。
“回来啦?刚好要开饭了。”
一家人热热闹闹地开始收拾着吃饭,沈钰安站在院门外面,心里想的居然是——怎么不把“沈钰安”也留下吃饭呢?
一路过来,他早发现这梦里根本没有旁的人,除了杜家就只有一个“沈钰安”。
想来是造梦的鬼还不够厉害,梦境也就错漏百出。
但既然梦里有他,怎么看也是个重要人物吧?都不能留下吃口饭?
沈钰安微笑,把这点小事记在了心里,挥挥手,势必要斤斤计较。
“去,把那个小鬼给抓起来。”
两个火红色的小身影从他袖中飞出去,在院子里化作两个有房屋那么高的拘魂鬼,青面獠牙,口吐长舌,背后的黑雾里延伸出数不清的锁链。
它们用锁链掀掉了屋顶,在里面的“人”都慌作一团的时候,手捧着书册,声如洪钟:“杜妙杏,既已身死,何故滞留人间?”
妙杏把妹妹藏在身后,闻言愣怔,下意识反驳:“不可能,我怎么会死……”
拘魂鬼“嗨呀”地大吼一声,两条锁链劈头盖脸地就朝着她奔去,千钧一发之时,两条粗壮的藤蔓突然破土而出,将来势汹汹的锁链打开了。
那藤蔓犹如活物,巨蟒似的将妙杏和妙果围在一起,形成一个保护的姿态。
沈钰安扶额道:“这倒有点意思……不过,还是太稚嫩了。”
拘魂鬼发起怒来,身形越发恐怖,它们围绕着藤蔓上下翻飞,发出愤怒的吼叫。
妙杏已经失去了意识似的,一直在抱着头喃喃自语:“我死了?我没死……”
拘魂鬼找准时机,就缠住她的腰要把人拽走,却不想两条藤蔓也紧随其后缠住妙杏的身体,一直被姐姐藏在身后的少女抬起头,黑琉璃一般的眼眸盯着拘魂鬼。
“你们是什么东西?为什么要抓走她?”
拘魂鬼拿出心口的名册,说话声“轰隆轰隆”:“吾等乃拘魂鬼,听从地府差遣,专门抓捕不去投胎的孤魂野鬼!”
妙果没听过拘魂鬼,只听过黑白无常,两者的工作十分相像。
红毛狐狸说过,地府阴司办公,凡人不可阻拦,不然是要遭雷劈的。
来者自称听从地府差遣,寻常小鬼哪里敢打着地府旗号做事呢?
她内心翻滚着苦涩和愤怒,这世上孤魂野鬼那么多,怎么偏偏就要抓走她的三姐?
“她不是孤魂野鬼,她没死。”她这么拙劣地辩解着。
拘魂鬼冷笑,指着妙果道:“你这嘴硬的凡人!还在扯谎!今日破例叫你看看,她是如何死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