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烁望着对面,黑色风衣包裹着消瘦的身骨,女孩双手插兜,头发散落一肩,影子被光拉得很长很长。
不知过了多久,他望见她动了动,蹲下身,也不嫌凉,一屁股坐在马路牙子上。
胳膊环住膝盖,姜半夏下巴颏抵触手背,眼睛望着空中虚无的一点,里面没有焦距。
时间一分一秒地滑过,鸟叫声粗嘎难听。
眼前凭空多出一双鞋时,姜半夏注意到了,却并未抬头,相反地,她刻意不看来人,而是将脑袋深深往下埋。
几乎就在同一时间,下巴颏传来一股向上的对抗力,止住了她低首的举动。
“别动。”低沉的嗓音在头顶响起。
迟烁单膝蹲在她面前,手顺势从下巴移至她的脸颊,温度也沿着皮肤一点点传递渗透,姜半夏别开眼,躲避他的目光。
察觉到他指尖一僵,姜半夏扭头的动作停住。
两人均是沉默。
过了一会儿,姜半夏听见一声喟叹,紧接着,脸被他慢慢掰回来,指腹轻柔,却带着不容拒绝的霸道。
“让我看看。”迟烁低声说,少见的温柔,是为哄她才有的语气。
一字一字,直直敲进姜半夏心底,她无力地耷下眼皮,说不出话。
直到此刻,迟烁才得以藉着微光细细端详她。睫毛细长,在眼睑遮了一层阴影,她面色极其平静,迟烁甚至找不出她哭过的痕迹。
正因如此,他愈加担忧。
这般停顿数秒,姜半夏慢慢眨了下眼睛,迟烁收回手,五指落得很慢。
他深吸口气,说:“起风了,回去吧。”
姜半夏点头,起身。
迟烁跟着站起来,却立在原地没动,目光依旧停留在她那里。
背过身时,姜半夏顿了下,春夜幽谧,她没回头,张了张嘴,嗓音嘶哑:“我没事。”
迟烁心头被这句话狠狠一扯,胸口登时涨得生疼,一时竟有些缓不过劲来。
姜半夏右脚迈出去,手腕蓦地被人扣住,她尚未反应过来,下一秒便不受控制地跌入一个温暖的怀抱。
鼻子磕到硬邦邦的骨头,疼痛本能让她脑袋后仰。
然而迟烁没有给她反抗的机会,温热的掌熟练抚上后颈,摁住她往怀里带,霎时间,四周扑面而来全是他好闻的气息。
迟烁声音离她很近,又放得很低:“抱一下。”
姜半夏缩在他怀里,抵着坚实宽阔的肩膀,呼吸困难。
漆黑一片的夜里,少年素来淡漠的眸中掠过心疼,他不能说什么,也找不出合适的词语安慰,只能试着像之前那样,抱一抱她。
听见她说没事的那一刻,什么规矩,教养,自持…迟烁通通都不想考虑,那一刻,他只想用最直接的方式告诉她——
他在这里。
在她身边。
动作有时候比言语更能安慰人。
女孩手腕微动,起起落落好几次,终归放弃抵抗,泄劲似地垂在腿侧。
她想说,我没事迟烁,我真的没事。
但嗓子眼像黏了块口香糖,堵在那里。
她没做声。
敏锐地感觉到女孩身体颤栗,没有半分迟疑,迟烁俯低身,偏头。
缓慢地,一点一点贴近她耳廓。
呼吸炙热,抵达的一瞬,姜半夏身子剧烈抖了一下。
“我在这里,能感受到吗?”
他语气太过温柔,说话的同时还轻轻拍了拍她的背,像哄着个小孩子。
姜半夏稍稍仰头,下意识想去看他表情,却因为距离亲密无间,下颌不由自主划过他淡红的脖颈。
有点痒,迟烁喉结滚了滚。
她不说话,他便凑在她耳边说悄悄话:“感受到了吗?”
感受到了吗?
他问一次,箍在腰际的手臂便紧一分。
反反覆覆,语气没有半点不耐。
姜半夏死死咬唇,直到渗出血痕,她也不愿开口泄露哽咽音节。
路上没人,只有灰黑的树影随风跳动。
迟烁用了十足的力气,将女孩牢牢圈在臂弯,手臂紧到两人双双呼吸不畅时,姜半夏终于有了回应。
鼻尖轻抵锁骨。
她点了点头。
得到她肯定的回答,迟烁却没有像想像中那样松了口气,垂眸间,眼周忽然酸涩不已。
—
天色破晓,出殡时,哀乐响起,所有人一起号哭,姜磊假模假式扑在棺材上,愧疚自责:“妈!儿子没用,都是儿子不孝!”
见状,大伯们上前把他拉开。
有那么几秒钟的时间,姜半夏精神恍惚,她看见眼前的人突然变成了自己,看见她一头冲向玻璃罩,使劲推开抬棺材的男人,哭喊声歇斯底里,刺痛耳膜:“妈妈!不要!不要走!你们放开我!”
她用尽全身力气按住棺木,泪如雨下,然后被无数双大手合力拽开。
她眼睁睁看着他们抬起棺材匆匆走开,脑子里不断回旋着令人窒息的尖叫。
连筋带肉的痛感席卷周身,这痛楚,任何灵丹妙药都缓解不了一丝一毫。
姜半夏怔怔望着黑白照片从眼前闪过,她仰了仰脖子,眼眶干涩,流不出一滴眼泪。
前方传来赵芳压低的尖锐话语:“你妈生前对她那么好,最疼的就是她,死后她一滴泪也没落,真是没良心呦!对了,老太太的遗产……”
她晃了晃脑袋,令人心烦的声音渐行渐远,虚影散去,人群恍若退潮般即刻消失,眼前是大片大片的葬礼花圈,华丽至极。
姜半夏撑着墙壁直起身体,跪久了的缘故,双腿一麻,她没能站稳,彭地一下又跌坐回去。
掌心撑地,整个人忽然间虚脱。
待她再回过神时,已经被两只有力的大手架着扶了起来。
姜半夏短暂怔愣,顺着自己的胳膊望过去。
看清楚眼前的中年男人,好半晌,她才吃力发出疑问:“舅舅?”
“哎!舅舅在。”李涛旋即将她揽入怀中。
舅妈吴桂芳站在另一侧,伸手,一下一下轻轻抚着她的头发,不知想到什么,她忍不住长长叹息。
姜半夏这会儿喉头梗得厉害,视线透过花圈落往远方,目光空洞无神。
吴桂芳柔声劝她:“好孩子,哭吧,哭出来就好了。”
她安静听着,神情木然。
我应该哭啊,她想。
可是,为什么哭不出来?
到底是为什么?
为什么?
第39章 放纵
浴室里面灯亮着, 姜半夏想用手抹掉镜子上氤氲的雾气,却在抬腕的骤然间,怔住, 紧接着,一丝惊恐迅速在眼中扩散蔓延。
水流不断浇透发顶, 顺着乌黑间隙落下去, 明明是热水, 却让她浑身如坠冰窖。
有那么几分钟,姜半夏连活动一根手指都异常困难。
回神后,她胡乱冲掉身上的泡沫, 穿好衣服出来,发梢还在滴水。
客厅里传来翻箱倒柜匡匡当当的声响,赵芳解下围裙, 探头:“你干嘛呢?”
姜半夏没停:“我的银手镯丢了,你在家见过吗?”
赵芳直接摇头:“没看见, 你自己的东西不收好, 丢了怪谁?”
翻了许久无果,这下姜半夏真的慌了, 朝卧室大喊:“爸!爸爸!”
姜磊匆匆赶出来, 胡噜着心口:“吓我一跳, 吆喝什么!”
她语气急促, 问的时候带着一丝希冀之色:“你看见我的银手镯了吗?”
姜磊知道她有多么看重那个镯子, 听见这话,他难得仔细想了想,随后皱眉:“没看见, 怎么会丢了,你不是天天戴着它吗?”
说罢转身, 却听背后扑通一声,姜半夏登时瘫坐在地上。
赵芳嫌她大惊小怪:“不过一个破镯子,丢了就丢了呗,反正也不值几个钱。”
她低头默然听着,没有回嘴。
那天晚上,姜半夏翻遍了家里每一个角落,想找的东西不见踪影。
手镯不见了。
莫名其妙就是不见了,她甚至不知道什么时候弄丢了它。
夜晚风很凉,阳台角落,姜半夏蜷缩在那里,整个人陷入了深深的无助。
两天后,她回到学校正常上课,看起来和往常没什么不同。
真正让老师们察觉到不对劲,是几天后的一次月考。
那天考试成绩张贴出来,公示栏前挤满了人。
成绩单上白纸黑字:
迟烁:总分721,排名第一。
叶巧巧:总分675,排名第二。
许家川:总分673,排名第三。
……
韩攸宁从头到尾来回找了整整三遍才捕捉到闺蜜的名字
——姜半夏,总分605,班级排名:25,级部排名:98。
看清楚名次的一瞬,韩攸宁眼皮猛地跳了两下。
江天乐显然也看到了,脸上笑容瞬间僵化。
诧异的不单他俩,几乎所有人对这个结果都是大跌眼镜,过了没多久,人群忍不住窃窃私语。
迟烁并没有往前面挤,他个子高,站在外围轻松一扫便可知道结果。
视线停顿片刻,淡淡收回,漆黑的眸子看不出情绪。
叶巧巧盯着成绩单看了许久,嘴角慢慢笑开,正欲跟迟烁说什么时,回头,入目是一道挺括的背影。
她愣了下,忽然有种说不出口的难过。
姜半夏退步的事情很快传遍高二年级,不出意外,遵循惯例,接下来是各科老师轮流谈话。
据卫岩松同学回忆,那天他前脚刚踏进办公室,六位老师刀人的目光便齐唰唰扫射过来,吓得他差点条件反射撒腿就跑,还未来得及动作,异口同声的六道怒吼在他耳边炸开:“去把姜半夏叫过来!”
任课老师在同一间办公室有个很明显的好处,就是不用你来回跑好几趟。姜半夏往办公室中间一站,六位老师便自动围过来,跟审犯人似的挨个问话。
“最近感觉学习很吃力吗?”
“心理压力很大吗?”
“考试之前没休息好吗?”
“考场上分心了吗?”
“你看看,这道题目以你的水平不应该出错啊,是不是?”
“你看看,这种类型的题目我讲过很多次了,对不对?”
说到最后再依次鼓励几句:
“老师相信你下次一定能赶上!”
“偶尔失利没关系,下次肯定能追上。”
“对对对,老师们都相信你!”
姜半夏一言不发地听着,两手背在身后,面上没有表情。
几位老师齐齐等待她的回应。
良久,她终于有了动静,却是转眸望向窗外。
朱怀远等人同时一怔,没有继续说下去。
眼前分明是再熟悉不过的场景,姜半夏却突然感觉好不真实。
在她身外,世界自顾自地运行,而她对周围一切没有任何感觉,分不清黑夜白天,甚至感知不到时间流逝。
长林松风清冷,至此,姜半夏结束了与迟烁的同桌关系。
依照规矩,她被调去第三排,新同桌是卫岩松,叶巧巧被调到最后一排与迟烁同桌,江天乐与宁宁位置依然没变。
搬走的那天,余晖透过重重叠叠的樟树叶,光线如跳动的流金洒在书本,世界一派安静祥和。
班里一片桌椅摩擦地面的耸耳声响,叶巧巧背著书包走过来,她先悄悄瞄了眼迟烁,而后试探提醒:“半夏?”
闻言,姜半夏迟钝仰头,看见她,点点脑袋,神情木然地收拾自己的东西。
一旁的迟烁连眼也未抬,低头专注解题,只是笔尖不小心在草稿纸划了几道。
韩攸宁回头安慰她:“没关系的昭昭,一次小考试而已嘛,发挥不好很正常。”
姜半夏颔首,动作很轻,脸上带了点儿憔悴。
江天乐也劝她放宽心:“就是啊,谁还没经历过滑铁卢,下次肯定能夺回第二宝座,我们等你回来!”
讲到最后一句时,江天乐余光瞥见等半夏收拾东西的叶巧巧皱了下眉,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他尴尬摸了摸鼻子。
姜半夏独自一人,一趟趟地来回收拾东西,江天乐和韩攸宁见状想要帮她,都被迟烁沉声制止。
姜半夏沉默,对此没太大反应。
迟烁同样沉默。
他丢开笔,看着属于她的课本、试卷、练习册、竞赛卷……一摞摞搬离自己身边。
忍不住深深吸气。
姜半夏返校有一段时间了,这期间她一句话没说过,上课还能勉强坐直身体,下课便径直趴下,脸枕在臂弯里睡觉。
迟烁没管她,随她想睡便睡。
他想,她总归需要时间走出来。
那好,他给她时间,给她空间。
他可以等,等她跨过心里那道坎儿,等她再次回来。
新的位置看黑板更清楚,粉笔吱吱呀呀地响着,在黑板上落下密麻整齐的字迹。
每一个字姜半夏都认识,如今它们团结在一起,却是那么的陌生。
手镯丢了,连带着她的心也跟着丢了。她开始频繁走神、发呆,她知道这样不对,但她就是控制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