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归忆抓起筷子大快朵颐,付立军没动。
洛湘涵动筷前瞥了迟烁一眼,见他中指有规律的轻扣木桌,正要夹菜的手不自觉一顿,停几秒,又重新收了回去。
许归忆吃了两口,抬头见周围人都没动筷,心下奇怪:“大家怎么不吃啊?”过一秒,她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一个问题,“不会还有人没到吧?”
话音刚落,包厢门突然推开,闯进来一抹纤细的身影。
那身影自进来起便垂着头,语气诚恳:“对不起付老师,我迟到了。”
这事说起来真不怪姜半夏,她本来是记得的,但她整整一天都窝在电脑前处理数据,投入进去便忘了时间。
等她工作终于告一段落,反应过来有事没办的时候,窗外已是暮色翻涌。
来不及化妆打扮,姜半夏出门叫了辆出租车便往餐厅赶。
用“赶”这个字似乎不太准确,因为姜半夏心里压根儿不着急,相反还有些小庆幸。
她本来就对聚会这类活动不感兴趣,巴不得等她赶到的时候,场子已经散了。
不过,既然付立军特别嘱咐了,不去肯定不合适。付立军平时脾气温和,可一旦发起火来,旁人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而且他在某些方面特别固执,迟到就是他平生一大忌讳。
姜半夏站在呼呼的冷风中做了好半天心理建设,才敢硬着头皮进去挨批。
既然是挨批,态度一定要诚恳,于是乎,她一进门先低头认错。
没有想象中的训斥。
咦?
怎么没有动静呢?
姜半夏目不转睛地盯着已经并不干净的白鞋,继续解释:“我白天在处理昨晚的观测数据,一不留神就忘记时间了。”
空气中一片寂静。
奇怪,怎么还不骂我?
要杀要剐悉听尊便,给个痛快话行不行。
良久,付立军终于开口:“好了,先把头抬起来吧。”
付立军瞅着她低头乖乖道歉的样子,内心又好气又好笑。
每回都是她,认错比谁都积极,再犯比谁都快,典型的不长记性!
好在工作中从没出过纰漏,他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过去了。
没有想象中唠唠叨叨的教训,姜半夏心情顿时灿烂不少,不由想说,今天可真是幸运日!
然而下一秒,她恨不得立马把这句话咽回去。
当她抬起头,心情瞬间晴转多云。
不是说课题组聚餐嘛,迟烁怎么也在。
付立军起身:“半夏,来,介绍一下,迟烁,台里新来的研究员,也是我亲外甥。”
亲外甥!!!
话音刚落,姜半夏正对上那双漆黑幽深的眸子,头顶乌云炸开了一记闷雷,震得她头晕目眩。
付立军:“小烁,这位是姜半夏。”
迟烁神色没有变化,倒是许归忆“噌”得一下站了起来,漂亮眼睛瞪得大大的。
正欲张口,被迟烁一记警告的眼神吓回去了。
都说女人的第六感很准,洛湘涵黑眼珠滴溜溜在两人之间转。
她扫了眼姜半夏的打扮,中规中矩,衣着朴素,唯有拎的包是一家低奢品牌。
不知道是不是刚从床上爬起来,她这会儿素面朝天,但能看出来,五官温和,属于耐看型,越看越好看。
最关键的是,她整个人很瘦,显得有些弱不禁风,很容易让人产生保护欲。
付立军介绍完关系,迟烁和姜半夏谁都没有接话,姜半夏默默打量着他,男人穿着一尘不染的白衬衫,袖口微微挽起。
半晌,迟烁主动打破沉默:“姜小姐。”
姜半夏心头一动,熟悉的声音,客气的称呼。
她稍稍侧头,听见他说:“好久不见。”
声音平淡,毫无起伏,似乎真的只是简单打个招呼。
但落在姜半夏耳畔,却忍不住发颤。
他没伸手,她便也没主动握手,只是微微点头:“………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两人难道是旧识?
洛湘涵大脑飞速运转,一瞬间闪过无数种对于两人关系的猜测。
付立军也听出不对劲,问:“难道你们认识?”
姜半夏摸不清迟烁的态度,犹豫道:“我们是——”
话未说完,被迟烁截胡:“高中同学。”
姜半夏一呆,有些哑然,她也没想说别的。
“高中同学现在又成为了同事,”付立军感叹:“还真是有缘分!”
有缘分吗?
姜半夏无声苦笑,她曾经以为,这辈子都不会再与他相遇了。
想不到多年后两人重逢,他仍旧光鲜亮丽,她却是这副邋里邋遢的样子,还真是,对比鲜明啊。
洛湘涵主动自我介绍:“我是洛湘涵,《银河》纪录片导演,很高兴认识你。”
付立军拉过许归忆:“小忆,她是姜半夏,叔叔的学生。半夏,这位是——”
许归忆大方招呼:“你好,我是许归忆。”
“你好。”
许归忆仔细打量她好一会儿,忽然冒出一句:“半夏,你三天没睡觉吗?”
黑眼圈这么重!
洛湘涵忍不住笑,看这样子,可不光是没睡觉,恐怕脸都没洗吧。
再看看自己,衣着得体,面容精致,显然还是自己更胜一筹嘛。
迟烁你个没眼光的!
旁人听了许归忆如此直白的语言,可能或多或少会有些不舒服,谁知姜半夏非但没有不悦,反而认认真真回答:“只是一夜没睡。”
许归忆:“噢。”
迟烁捏了捏鼻梁。
“行了,都别站着说话,菜都凉了。”付立军提醒。
众人纷纷就座,说是众人,其实也就是八个人,剩下一位也是课题组的研究员。
“半夏,你坐我旁边吧。”许归忆热情邀请。
她今天有点反常,迟烁总觉得这姑娘憋了什么坏。
闻言,付立军也斜睨许归忆一眼。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小忆很喜欢半夏,虽然这好感在他看来有些莫名其妙,但谁知道呢,许归忆的心思,就连许首长都摸不清楚,更别提他们这些长辈了。
姜半夏望着许归忆指的位置,与迟烁隔着两个人的距离,不算近,但姜半夏觉得还是远离为妙,于是婉拒:“不用了,我挨着栗子就好。”
姜半夏此人最大的优点——安全意识特别强!
谁知话音一落,许归忆也跟着她换了位子:“没事,那我挨着你坐。”
洛湘涵眸底划过一丝讶异。
迟烁冷冷道:“你可真能折腾。”
“哼,你管我。”许归忆满不在乎。
有人插话:“付老师,故事主人公都来了,您接着讲呗。”
姜半夏起初没反应,曹彬笑着提声重复一遍,杜栗悄悄扯了下她袖口,姜半夏转过头,听她提醒:“付老师在讲你的光鲜事迹呢。”
迟烁见状轻嗤,爱走神的毛病倒是一点儿没变。
听见这话,姜半夏后背窜起一股凉意,这辈子也就只有一件事,可以称得上是她的“光鲜事迹”了。
那时候她还在读研一,偶然得到一次机会来天文台给付立军做助手,为期一周。
第一日,一切都进行的非常顺利,第二日付立军还夸她操作流程掌握得很熟练。然而,像是故意印证他的话夸大其词似的,隔日就发生了变故。
那天晚上,两人照常在澄潭山天文台上进行观测,说是观测,其实姜半夏就是个打杂的夜间助手,调整望远镜中心,追踪目标等等都是付立军的活儿。
付立军在观测工作进行过程中是个极其喜静的人,除了基本的操作要求,他很少对夜间助手说一句话。
凌晨三点,当时付立军正坐在澄潭山天文台4米口径望远镜的主焦观测笼内,沉默地慢慢引导望远镜。
忽然,他出声说了句什么,姜半夏没有听清,迷迷糊糊间还以为付教授在喊她,于是起身走进圆顶室。
如果可以预知未来,她打死也不会踏入那门半步。
问题就出在她踏入圆顶室时,冲锋衣的口袋不小心勾到了门边的电灯开关。
一瞬间,所有的灯“啪”的一声亮了,将望远镜淹没在白炽灯中……顺带毁了一块见光死的玻璃底片。
世界明亮了,姜半夏的命运彻底黑暗了。
她整个人呆滞三秒,迎接她的是一声震耳欲聋的咆哮。
盛怒之下,付立军开始动手操作,他转动望远镜,企图将观测笼旋转到电梯的位置,下去找姜半夏“好好算账。”
姜半夏醒过神来,急中生智,幸好,她能控制圆顶。
每当付立军离电梯越来越近时,她便启动旋转系统,付立军立即朝反方向旋转,一转一反,观测笼始终无法靠近电梯。
就这样,付立军被迫旋转了近四十分钟,姜半夏心跟着吊了四十分钟。
付教授累得满头大汗,姜同学吓得满头大汗。
席间的人听得津津有味,曹彬笑得肚子疼,洛湘涵为了保持良好的形象,捂嘴偷笑。
姜半夏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杜栗凑过来逗她:“亏你想得出来!”居然妄图把付立军困在望远镜上面。
姜半夏耸肩:“当时没想那么多,脑海里就一个念头,千万不能把付老师放下来。”
否则,她一定会死的很难看!
虽然最后也没好到哪儿去,天一亮,她就被打包送回学校了。
“后来呢?”许归忆饶有兴趣。
付立军吃口菜,接着说:“后来实在没办法了,这孩子给我转得头晕脑胀,气也消了大半,再三保证不会对她动手,这才把我放下去。”
许归忆大笑。
“牛逼,竟然能让付教授跟你求饶。”杜栗由衷佩服。
许归忆问:“付叔,现在还有这种天文台吗?”
付立军叹气:“那是很多年前建造的,当时技术不先进,后来也一直没有整改,现在早就废弃了。”
迟烁端起酒杯,洛湘涵捕捉到他唇角一闪而过的笑意。
姜半夏没吃几口菜就开始哈欠连连。
直到杜栗戳了戳她的胳膊,她茫茫然抬起头,发现所有人都盯着自己,尤其是迟烁眉头微蹙着。
姜半夏神色有些慌张,下意识寻找杜栗帮助。
手机屏幕突然亮了一下,是杜栗发来的消息。
【许归忆叫你好多遍了。】
她连忙转头,问许归忆:“怎么了?”
姜半夏听她抱怨:“半夏,我喊你四遍了,你怎么不理我。”
“抱歉,刚才走神了。”她解释。
迟烁敏锐地察觉到哪里不对劲,但又说不上来具体是哪儿。
他垂下眼把玩手机,干脆眼不见为净。
许归忆也没生气,拖着姜半夏陪她去卫生间,出来后主动说:“半夏,我们加个微信吧。”
姜半夏没拒绝。
许归忆眼中闪着狡黠的光:“你是二哥前女友对不对?”
姜半夏瞪大眼睛,水灵灵的眸子盛满了不可置信。
“看,被我说中了吧!是不是想问我怎么知道的?”
姜半夏愣愣点头。
许归忆一脸骄傲:“你的名字我可耳熟了,你们刚高考完那会儿二哥辅导我数学,明明是他教的不好,还嫌弃我笨,嫌弃我笨也就算了,最气人的是,每次末了儿还要再补一句,一点儿都不像他女朋友!”
许归忆说着,带着婴儿肥的脸蛋气得鼓鼓的,姜半夏很想捏一捏,但忍住了,问:“你不讨厌我吗?”
任谁被这么比较,心里或多或少都会有些不舒服吧。
许归忆眨眨眼:“没有啦。”
“嗯?”姜半夏表示怀疑。
“好吧,我承认之前是有一点,不过后来看到你的照片,我就不讨厌你啦。”
“我的照片?”
“对啊,”许归忆点点头:“就在二哥的手机里,我也是不经意间瞄到的。”
迟烁手机里有她的照片吗?
她不记得迟烁有给她拍过照啊,可能是毕业合照吧。
“我跟二哥说了,我要做我们几个朋友中第一个见到你的,他答应我,说他的谢师宴你会来,”说到这里,许归忆顿了一下,问:“你那天为什么没来?”
“我…我有事耽搁了。”
“噢,”许归忆没怀疑:“后来他突然就出国了,你们什么时候分手的?”
姜半夏沉默,时隔八年,记忆似乎有些遥远,但那个日子却记得异常清晰,八月十二日,是她永远不想回忆的一天。
她含糊道:“在他出国之前。”
“是你提的分手吧。”明明是个问句,许归忆用的却肯定的语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