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清意的脸色缓缓变白,问他:“那大人为何还要应下这门婚事?”
祁令瞻道:“我有不得不应的理由,其中曲折,你不会想知道。”
“既然不得不应,为何不隐瞒我到婚后,你就不怕我……”
“告诉姚丞相?还是毁了这门婚事?”祁令瞻轻轻摇头,说道:“你若真肯这样做,也算是成全我的一点私心。”
他另取了茶盏和茶叶,未点未拂,只以开水冲沏。
龙凤团茶的香气随水雾升腾,扑润眉眼,然而未经点击的茶,其香气不能被完全激发出来,喝到嘴里略带苦涩。
他向姚清意露出几分坦诚的态度,说:“婚姻之于男子,可以是妥协、是交换、是选择之一,之于女子,却是一生的归宿。你我无怨无仇,我若骗你与我做一辈子的怨偶,这会是我的罪孽,我亦于心不忍,总该让你知晓真相,此后何去何从,给你一个选择。”
姚清意仍不甘心地问:“你又怎知一辈子都会是怨偶?世上有多少盲婚哑嫁的夫妻,也有许多美满和乐者。”
祁令瞻轻笑摇头,说:“吹网求满,煎水求冰,有时妄念害人,远深于绝望。”
姚清意掌心缓缓攥紧,望着他秀逸的面容,鼻尖涌上酸涩的感觉。
她声音微哽,“至少该让我知道为什么,是我貌寝才陋、德行有亏,不合大人的心意?”
祁令瞻道:“不是。”
“那是大人心有别属?”
祁令瞻不言。
见他默认,姚清意的心仿佛沉浸进冰水中,双泪沿着秀颊滑落,一低头,击碎了盏中雪白的茶沫。
她质问祁令瞻:“你若真的别有情思,为何不拒婚另娶?凭你的权势地位,哪怕她已嫁为人妇,也尚有挽回的余地。倘你连此般决心也没有,又如何敢妄言为她枯守一辈子,你……”
祁令瞻任她指责,再无一句多言。
他的心事不能向任何人吐露,只能同旧书稿一起烧为灰烬,埋在不可见人的地方。
但即使是灰烬,每每见到那人时也要复燃,将他从头至尾烧灼一通,使他绝无可能一边在心里滴血,一边与别的女子谈笑风生。
他不敢想象,倘他在梦里见到的人是照微,醒后枕畔却是另一张脸,会是怎样生不如死的折磨,这对照微是亵渎,对他未来的妻子而言,何尝不是辜负。
所以他与姚清意只能做两不相见的怨侣,何况两家之间,还有粉饰在太平之下的血海深仇。
姚清意说得没错,他这样做只是在枯守,可是……
他与照微是兄妹也是君臣,此心恋慕她,已是罔顾人伦、肮脏不堪。若再不能洁身自好,令身心同坠不可挽回之泥途,此后他又有何面目见她,何敢再与她亲近。
两相沉默间,窗外传来喧嚷声,是姚清意的婢女与人起了争执,仿佛是在争抢什么东西。
姚清意拾起帕子拭泪,缓缓起身,推开香殿的门,朝院中唤了一声:“芳杏。”
芳杏正横眉竖眼,掐腰与抢了她菩提手串那三人争执。
适才她得了菩提手串,十分得意地返回香殿,见四下无人,殿门紧闭,便鬼鬼祟祟猫在窗下偷听。
不料那三人也跟了来,见她将握着菩提手串的手背在身后,那模样十分嚣张的女子竟突然走上前,一把将手串夺了去,反手塞给她一块碎银子,正是她方才扔在小沙弥布摊前的那块。
芳杏气坏了。
她是相府二姑娘身边的大丫鬟,主子仁慈,拿她当半个妹妹看,她也时常在外摆相府姑娘的谱。
见被劈手夺了手串,怒目骂道:“欺人欺到你天老爷头上来了,也不先打听打听主家姓什么,待我叫了家仆来,看这菩提珠子能不能请来佛爷救你!”
照微挑衅地把玩着珠串,“敢自称天老爷,难道你主家姓李?”
芳杏不屑一哼,“我主家姓姚!”
“芳杏!”
姚清意持扇自香殿中款款走出,看向那三人,目光在照微脸上一滞,又极有教养地移开。
她不认识照微,只觉得这姑娘明艳动人,照微听说她家姓姚,却能猜出她的身份,脸上笑意渐渐凝住,目光越过她,落在香殿半掩的门上。
那么与姚清意相会此地的人,会是她那从来不曾踏足玩乐地的好兄长吗?
“佛祖菩萨面前要秉善念,少争执,一串菩提珠子罢了,她们要,便给她们。”
姚清意听芳杏讲了来龙去脉,向照微敛裾行礼,细言细语道:“家婢言行无状,惊扰姑娘了。”
“姚二姑娘是明理之人。”
照微面上皮笑肉不笑,朝着那香殿扬声道:“但原本便是我的东西,如何能说一个‘给’字,要说,也该说是‘还’才是!”
少倾,香殿里的人闻声走出来,但见他身着文士竹青襕衫,腰系玉白革带,丰姿玉容,如芝兰庭树,果然是祁令瞻。
他蹙眉望向照微,是未料想她竟出现在这里,然这副神情落在照微眼里,却又是另一重意思。
照微心道,这是嫌她碍了眼,搅了事啊。
她冷笑一声,先抓起江逾白的手,将那菩提莲花纹珠串套到他手腕上,空出手来,向前两步,学着姚清意方才的样子,盈盈朝祁令瞻敛裾一拜。
也细声细语道:“原来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不知兄长与嫂嫂在此,实在是唐突了。”
见她方才行径,又听了这声“嫂嫂”,祁令瞻心中只觉怒燃作火、妒冰作刃,油泼冰浸似的往他心上扎。他寒目沉沉盯着她,上前一步,照微却起身后退,同他拉开了距离。
“既然是误会,我就不打搅了。”
照微不看他,又向姚清意盈盈一拜,“改日嫂嫂与兄长大婚,我再补份厚礼,向嫂嫂赔礼道歉。”
姚清意得知了她的身份,哪里敢受她的礼,忙向旁边避开,正要叫芳杏赔罪,却见她转身甩袖而去。
锦春一跺脚,忙小跑跟上,江逾白礼数周全地朝祁令瞻与姚清意告辞,作揖时露出了手腕上的菩提莲花纹手串,十八籽颗颗洁白无瑕,灼得人眼疼。
直到他们都走得没影儿了,祁令瞻才缓缓纾开淤在胸中那口气,面上仍秉着不动声色,向姚清意赔礼道:“舍妹的玩笑话,还请姚二姑娘不要放在心上。”
姚清意脸上露出苦笑,“不会。”
她有多少绮念旖思,也遭不住如此斩钉截铁的拒绝。
两人就此作别,祁令瞻先回府更衣,从平彦处听说了照微今晨遣人来送字作的事,心中感叹此事不巧。
他将入宫的绯衣刚换上又褪下,平彦捧着乌纱帽与银鱼袋怔愣,“公子不是要入宫么?”
“先不去了。”
祁令瞻换过一身居府的宽袍,挽起袖子在铜盆中净手,对平彦道:“二月时太后赐过一块李超墨,与澄心堂宣纸、洮河绿玉砚一起取来,送到我书房。”
平彦听着便觉心疼,“公子要写字?”
祁令瞻阖目叹气道:“不然我空着手进宫,怕会被神骁卫赶出来。”
他怎会觉察不出照微那一番阴阳怪调是生了气的表现,起初只当是她不喜见他与姚家人厮混,听了平彦的话才知她误会他为赴约而无暇看她的字作。
更深的因由,他不敢作想,也没有细想,揉开手腕俯身桌前,沉静而认真地默写她近来犹爱的几首诗词。
其中有一句,“千金纵买相如赋,脉脉此情谁诉”,不巧正堪合他近来难以招架的心境,一时手重墨深,瞧着竟比别句更显眼些。
见他蹙眉盯着纸张看,平彦也凑过来观览,挠头道:“我瞧着写得很好,又是哪里不满意了?”
祁令瞻将纸递过去让他仔细瞧,“你再看看,哪里有端倪。”
平彦上下左右看了半晌,仍是摇头。
隐秘的私心蠢蠢欲动,祁令瞻放弃了重写一页的打算,搁下笔,揉了揉酸麻的手腕,说:“帮我用卷轴裱起,午后我再入宫。”
第46章
照微回到坤明宫后, 仍悒悒不乐许久,连她自己也觉得纳闷。
兄长与姚家议亲的事,她并非第一天知晓, 然而见他与姚清意站在一处,今日却是头一回。
每每想起那一幕,就觉得心里别扭。
她欹靠在竹制玫瑰椅中, 手里捏着一柄金匙,闲闲地在狻猊香炉中拨弄,眉眼耷着, 显得没什么精神。
锦春从旁点茶,锦秋在后掌扇,两人频频挤眉, 见江逾白捧着香盒进来, 忙收了神色。
他走上前, 弯腰将相思木香盒打开,但闻一阵浓郁清香扑面而出。他轻声细语道:
“这是御中新呈贡的瑞龙脑,拨了一半做冰片,另一半做香膏, 有清神明目之效, 只是香气太馥,恐娘娘不喜,所以掺了些寒松塔的香末在其中。龙脑清凉,寒松塔苦醇, 请娘娘再品鉴一番。”
见照微点头,他用火箸从盒中搛起一枚香片, 先在火上烧红,然后放进狻猊香炉中, 用香灰将其覆住,在合适的位置点出几个孔隙。
不过片刻,香雾如乳烟,徐徐自狻猊口中吐出,袅袅沾衣盈室。
照微细品了品,含笑对江逾白道:“你到坤明宫后才有机会学调香,没想到长进这么快,单是这借苦匀香的巧思,便已胜过许多人。”
江逾白闻言,双目微亮:“娘娘喜欢吗?”
照微点点头,“喜欢。”
“那娘娘可觉得心情好些了?”
照微反问:“本宫何时心情不好了?”
江逾白道:“娘娘今日为送奴菩提手串,无端受人唐突,奴心里过意不去,送香来,是想让娘娘心里高兴些。”
说起这个,照微问他:“你今天也见了那姚家二姑娘,觉得她怎么样?”
江逾白神情茫然,似是没听明白她的问题。
照微单手支颐,说道:“她容貌可美?体态可绰约?举止谈吐可算得上得体大方?你们男人,是不是都喜欢这样的姑娘?”
江逾白哑然半晌,张口结舌道:“奴……奴不算是男人。”
闻言,锦春和锦秋噗嗤一声笑了,照微先是忍俊不禁,又肃然道:“瞎说什么,你不是男人,难道是女人么,你再胡说,本宫以后专赏你胭脂。”
江逾白耳垂透红,说:“奴已记不得那人模样。”
“少骗人,”照微拾起纨扇,在他头上拍了一下,“谁不知道你记性好。”
太后偏要问他,他只好评价道:“是大家闺秀、画中淑女,只是不及娘娘姿容万分之一。”
照微又拍了他一下,冷哼道:“谁叫你拿她同本宫比?”
江逾白左右为难,索性不说了,找了个借口抱起香盒离开,刚绕过碧纱橱,就听见身后三人笑作一团,不由得也垂目展颐。
拿江逾白消遣一番,照微心情好了些,正要更衣往福宁宫去探望李遂,却有内侍通传说祁参知入了宫,正在坤明宫外求见。
照微闻言冷笑道:“难为他抛下美人不顾,到本宫这儿做面子功夫。就说本宫不在,叫他回去吧。”
内侍正要退下,照微却又喊住他,“等等。”
照微心念一转,又改了主意,“算了,传他进来。”
祁令瞻入殿时,她仍在拨弄香炉,炉中香片经她一番挑拨,燃得更快,只觉满室皆是杂着淡淡松塔清苦的瑞龙脑香。
祁令瞻不知她何时对燃香有了兴趣,尚未开口,却是照微先说道:“今日实在不巧,打扰了兄长和嫂嫂相会,实属无心之过,还望兄长宽宥,代我向嫂嫂致歉。”
一句话里刺了他两次。
祁令瞻说道:“小时候让你喊我声哥哥,比强按牛头喝水还难,怎么长大后反而没骨气,见到个姑娘便要喊嫂嫂。”
照微冷笑,“这事怪我么,若非有人不顾廉耻与姑娘在香殿里私会,我何必上赶着降自己的辈分?”
祁令瞻蹙眉,辩白道:“我没有与姑娘私会。”
“是么。”
照微将狻猊香炉的盖子合上,接过锦秋递来的帕子拭手,曼声道:“那今日是我瞧错了,原来那竹青襕衫的俊公子不是兄长,兄长在政事堂日理万机呢,想必是有什么好色无礼的精怪,变成了兄长的模样去寻芳。”
真是越说越不中听了。
祁令瞻解释道:“我见姚二娘,是有正事要说,我——”
“管它什么正事歪事,你们既有婚约,私下见一见也是情理之中,”照微打断他的话,笑吟吟道,“我只是打趣几句,兄长与嫂嫂不必当真。”
祁令瞻:“……”
这话怎么听都不对味儿,那姚二娘可是姚鹤守的女儿,单凭这一点,她也不会大度到真心喊她嫂嫂。
许是她不会,许是他期望她不会。
然而这一番不以为意的话,却让他心里比来时更难受。
他怕听见更诛心的话,不再与她对论此事,沉默片刻后,从袖中取出平彦裱好的卷轴,走上前铺展在她面前的小案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