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郁青忙上前扶她,听她怔神喃喃自语:“这必然又是他的谋划, 他这又是想做什么?”
“姐姐,姐夫他……”
“他是怕我与他和离,不敢回来见我, 是不是?”
容郁青默然不敢应答, 容汀兰失力地靠进他怀里, 捂着胸口急烈喘息,脸色也一阵白似过一阵。容郁青见状不好,忙高声喊着去传大夫。
炉香浥浥,青帐昏昏, 容汀兰再度醒来时已是傍晚, 寂寥与伤怀似窗外的夜色,无边无际朝帐中压来。
她听见碧纱橱外,大夫正叮嘱容郁青,让她近日静心休养, 不要再动气伤肝。容郁青小声应了,恳请大夫再开两帖将养的补药。
“郁青, 你过来。”
容汀兰坐起身,撩开半面青帐, 缓声向容郁青吩咐道:“去简单收拾一番,明天咱们回永京,若是吕光诚再来,就着人将他打出去。”
第二天一早,他们出发前往永京,到达时已是七月底,未赶得及更衣,先奉召入宫见明熹太后。
锦秋入内通禀,照微急急起身相迎,见到一个活生生的容郁青,一时又喜又悲,边笑边落泪,直到容郁青打趣她懂得心疼舅舅了,这才抬手给了他一拳,接过锦春递来的巾帕拭泪。
她说:“已经派人去青城传消息,舅母和小表妹过两日就能入京,舅舅打发我容易,我倒要看看届时你怎么打发舅母。”
又转身握住容汀兰的手,叹息道:“当时的事,杜三哥哥已尽数与我说了,娘,父亲他——”
容汀兰轻轻摇头,示意她不要再问,“你已知晓便好,我回来,正是为了处理侯爷的身后事。”
照微执意留她住在宫里,又召来礼部尚书与鸿胪寺的官员,命其协理永平侯的丧仪。此事刚安排好,内侍通禀说祁参知已候在宫门外,请求面见容夫人。
照微缓缓攥紧琵琶袖,指甲压着素衣,仍在掌心里烙下淤痕。
她霍然站起身,面色如冷,对容汀兰说道:“他既是来见母亲的,本宫先出去避一避。”
想来是钱塘的事让这对兄妹之间也生了龃龉,容汀兰点点头,“我单独去见他。”
祁令瞻绯色的官服外罩着一层斩衰麻衣,孤零零站在朱墙下。
夏日的风袅弱无力,拂过他身时,粗重的衣袍岿然不动,远望如冷峭寒凛的冰雪之躯。
因太后前天便说了不许他来,此时竟无人敢请他入朵殿候见。祁令瞻在日头低下晒了将近半个时辰,直到照微避离坤明宫后,才有内侍传他入宫,在偏殿与容汀兰相见。
走进偏殿,看见站在堂前的容汀兰,祁令瞻撩衣跪地,喊了一声母亲。
容汀兰扶他起身,与他说道:“永平侯府到了今日,死的死散的散,如今你仍愿喊我一声母亲,这份情义,我心领了。”
祁令瞻说:“父亲虽不在了,十数载抚育之恩,令瞻不敢稍忘。”
容汀兰轻轻摇头,“养恩毕竟不及生恩,否则你年初在钱塘时,不该替你父亲隐瞒郁青的事。”
祁令瞻没有为自己辩驳,向容汀兰深深一揖,承认道:“此事是令瞻的罪过。”
“说不上罪过,事关你父亲,你为难也是人之常情。”
容汀兰语气微顿,叹了口气,又说道:“只是世上有太多人之常情,父子情、夫妻情,你若要处处维持,总要损伤与另一些人的关系,譬如我,譬如照微。”
祁令瞻闻言蹙眉,“我并无要疏远母亲与照微之意……”
容汀兰安抚他道:“我说了,子为父掩,算不得错,你不必如此诚惶诚恐。”
祁令瞻说:“虽算不得错,毕竟伤了照微的心。”
容汀兰点头,“是啊,那是因为照微曾待你比亲生哥哥还要亲密无间,凡事依赖你,信任你,愿意托付生死、共谋大事。所以她从未想过你会骗她,如今你为父掩罪,她尚伤心至此,将来你若为妻子而算计她,你要她心里如何受得住?”
祁令瞻截然道:“我绝不会为旁人而谋她,倘我有欺瞒她之处,也绝不是为了害她。”
容汀兰说:“这句话,如今照微未必肯信你。”
祁令瞻问她:“所以母亲也不信,是吗?”
容汀兰默然不答,用一种哀怜而无奈的目光望着他。
十数载抚育,她已视祁令瞻为己出,但在她心里,却永远无法越过照微。她能以母亲的心胸原谅他在钱塘时的欺瞒,却不能原谅他辜负了照微的信任。
思及此,她说道:“至锐易折,过信则伤,非止夫妻、兄妹,人人如此。倘照微以后不再视你为至亲至近,反有可能会对你多加容忍,你要与相府交游也好,要娶姚家女儿也好,她不会怪罪你的。”
此话温和,却如一柄无形的利刃,正中他心中最柔软易伤的地方。
明明酷暑未消,他身披厚重粗麻,仍感觉浑身冰凉。那是来自内心深处的恐慌,竟比听闻父亲坠崖时更令他无措。
祁令瞻缓过脑海中一阵嗡鸣后,慢慢出声问道:“母亲的意思,是不想再认我为子,也让照微不再认我为兄长,是吗?”
“不是这个话,子望,你不要钻牛角尖。”
见他垂着眼,雅致的面容呈出冷漠的病态,容汀兰心中暗暗叹息,走到门边让人传来一盏茶,亲手捧给他。
祁令瞻俯身接过后道一声谢,薄如宣纸的白瓷盏捧在鸦色手衣中,在容汀兰看不见的地方缓缓轻颤。
他抿过一口后,将瓷盏搁在一边。
容汀兰想着自己的心事,宽慰他道:“事父母以孝,待手足以仁,能做到如此,已是君子之德。世上做兄长的,无须做到你待照微这般,否则我怕你如今待她太好,将来再有今朝欺瞒事,你们连面子上的兄妹也做不成了。”
她想让他做个寻常所见的兄长,祁令瞻兀自在心中苦笑道,只怕如今已经晚了。
他心里隐隐有预感,将来他与照微绝不会以温吞的关系收场,他们之间,或相厌如仇寇,或者……
或者怎样,他不敢想,容汀兰面前,他不敢以此妄念饮鸩止渴。
是以只好按下心中不甘与酸苦,应声道:“母亲的话,令瞻受教。”
容汀兰见他心中有数,便将此事揭过,两人又商量为永平侯治丧的事。
永平侯坠崖的消息传回京后,天子追封其为太师,又命翰苑与三馆学士为其拟定谥号,曰“玄悫”,在其身后事上显尽恩遇。因此礼部与鸿胪寺皆不敢怠慢,永平侯夫人尚未回京时便开始筹备丧礼,如今只需请她过目各项流程。
做给外人看的事好说,难办的是永平侯府里的事。
祁令瞻也劝容汀兰不要回府,“太后既有安排,母亲安心住在宫里便是,侯府的事有我,我会向老夫人言明,等到父亲出殡前一天,您再回府也不迟。”
容汀兰缓缓摇头,说:“哪有躲在小辈身后的道理,侯爷虽然已去,孝道不能偏废,我明天便回侯府。”
她认定的事,同样也是劝不得,祁令瞻离开坤明宫后,沿着朱墙夹道往福宁宫的方向走,心中怅然地想到:至诚而不容瑕,这一点上,照微真是像极了她的母亲。
他往福宁宫中去请见皇上,却在垂廊处遇见内侍省押班张知。张知看见他,朝后苑的方向使了个眼色。
“太后娘娘在此处?”祁令瞻问。
张知点了点头。
“还有谁?”
张知的面色有些古怪,抬了抬自己脚尖,他穿了一双镶织薄纱乌金靴。
“薛序邻?”
张知又点了点头。
祁令瞻想起来,今日是薛序邻为皇上讲经筵的日子,他在此处也正常,只是经筵的时辰早已结束,看张知这挤眉弄眼的姿态,后苑想必是有什么古怪。
他心里生出几分焦躁。
刚听罢容氏的告诫,他要做个懂分寸的兄长,此时便应该转身离开。但他始终觉得不甘心,他怕他今日走了,以后更没有与她相见的勇气。
祁令瞻沉吟片刻后,突然抬腿往后苑的方向走去,张知欲拦未果,在心里替他捏了把汗。
大暑已过,立秋在望,正是草木葳蕤繁盛到极致的节气。
福宁宫后苑里绿树掩映丛花、修竹密隐歌鸟,更有御中新栽培的茉莉如雪,沿着假山石径隔步陈列,人缓步走在其中,袖角袍带皆是凉馥沁人的茉莉香气。
只是祁令瞻如今并没有赏花的心思,花香风流,反而更令他心中不安。他沿着小径绕过假山,却看见湖边临水亭外立着许多内侍。
内侍绕亭而立,照微端坐在亭中,身着素白色的褙子,乌发高髻里簪着同样雪白的茉莉与秋白菊,如墨纸剪出的一袭美人影。
薛序邻确实也在场,却没有她这般从容闲适。
亭外摆着一张长凳,薛序邻除了官服、摘了乌纱,正被两个内侍架着按在上面伏着,另有一人从旁挥鞭,一扬手,蛇皮鞭甩在薛序邻身上,发出了一声脆响。
接着是第二鞭,第三鞭。
照微漠然地看着这一幕,拾起桌边的酽茶漱口,见薛序邻始终绷着脸一言不发,心中既觉恼怒又觉无趣,抬目看向远处。
一偏头,看见了负手站在竹丛旁的祁令瞻。
第52章
整整十鞭, 有照微亲自在旁盯着,掌刑的内侍不敢留情。
最后还是祁令瞻上前喝止,他夺过内侍手中的鞭子扔在地上, 转身对照微道:“他是翰林录事,素有清望,你在宫里对他施加私刑, 就不怕翰林院和御史台闹吗?”
“关翰林院和御史台什么事。”照微不以为然,垂目看着薛序邻,“这虽然是私刑, 为的也是本宫与他之间的私事。”
祁令瞻道:“你堂堂太后,与一翰林能有何私,这话你不该说。”
照微冷笑, “此事又与参知大人何干?”
祁令瞻哑然。
她对行刑的内侍说道:“谁准你们停了?给本宫往死里打, 打到本宫消气为之。他既舍得这一身剐, 本宫何至于怕御史口舌!”
又对祁令瞻道:“参知若要观刑,就请上座吧。”
祁令瞻目光复杂地看向薛序邻,见他虽疼得面色苍白,仍挺直着脊梁, 没有丝毫怨怼的神色。
他问薛序邻:“你这是哪里得罪她了?”
薛序邻咬着牙关轻轻摇头, 说:“是为钱塘的事……参知不必插手,这是我应得的。”
“你与她说了什么?”
“事已至此,太后有所问,臣不敢隐瞒。”
他的身世, 还有他曾写信给永平侯的事,如今她已全部知晓。
永平侯已故, 容汀兰回京,这些事早晚也瞒不住, 只是不该从薛序邻嘴里说出来。
祁令瞻走到亭中,背对着内侍与受刑的薛序邻,问照微:“这些事,你为何不来问我?”
照微抬目瞧着他,一双眼睛黑白分明,似笑似讽,“你刚从钱塘回来时,我也问过你,难道你不说,我就得一辈子被蒙在鼓里么?”
“但你此番却连见我也不肯。”
“我这是……”
自从知晓了舅舅被绑架的真相,照微心里一直攒着火气,她有更伤人心的话,只是望着祁令瞻这一身寡素的衰衣,和他眉心难散的郁色,那些话终究未说出口。
话音转了个弯,她说:“我这也是怕你为难。”
祁令瞻面上现出一瞬苦笑,又倏然散去,“当初确实是为难,我怕我说了,你我连兄妹也做不成,今日看来还是避不开这个结局。”
照微并不信这话:“难道你从前欺瞒,竟是为了我?”
祁令瞻道:“不是为了你,是为了我自己。”
但是为了他的什么,祁令瞻没有说,照微也没有问,两人一时沉默,此间唯闻鞭子破风的尖啸声,一下接一下,落在薛序邻背上。
打完三十鞭,照微喊了停。
内侍将薛序邻从刑凳上扶起,他接过适才脱下的官袍重新穿好,整衣理冠后,缓缓挪步到照微面前,跪地叩首谢恩。
照微对身边内侍说道:“去御药院取两瓶御用的金创药送给薛录事,尚食局里近来新做了两种口味的点心,召白藕和西川乳糖,也各取两盒,送给薛录事尝尝。”
她的语气重又变得温和,转头对薛序邻说:“既然捱下了这三十鞭,此事就算揭过去了,以后你若再敢欺瞒本宫,可不会像今日这样轻易饶过你。”
薛序邻叩首道:“臣谨遵太后娘娘教诲。”
“起来吧,”照微指了两个内侍去扶他,细致叮嘱道,“派人去院里告个假,在家多休养些时日,等你伤好了,再入宫给陛下讲经筵。”
薛序邻谦声应道:“是。”
许多内侍护送他离开,一路互相提点着小心,像捧着一件得了太后娘娘青眼的器物,生怕磕着碰着。
祁令瞻默默看着他离开的背影,见他虽然满身鞭伤,但其后捧着药膏与食盒的内侍却显得十分招摇。
他说:“太后娘娘近来待人宽和了许多。”
照微说:“你也说这是滥用私刑,总不能当场将人打死。何况,本宫以后还要用他。”
照微起身整衣,女官呈上帕子给她擦手,茉莉花的香气浓郁沁人,从她湿润的指间悠悠散开。
祁令瞻的目光落在她削葱翠玉般的手上,想起今年春时,她偏爱的尚是玫瑰露,如今却已换成了茉莉香。
离开之前,她问祁令瞻:“你到福宁宫来,是有事要找本宫吗?”
祁令瞻说:“只是路过,看了场热闹。”
闻言,照微皮笑肉不笑道:“原来还嫌自己的热闹不够人看。”
说罢就转身走了,留祁令瞻在身后行礼恭送。
是夜,坤明宫中灯火通明。
照微与容氏待在一处,看她给为永平侯立衣冠冢用的襕衫上刺绣,绣的是道家经文《南华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