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令瞻咬下这一块,便不肯再吃了, “鹿肉性太热,我虚不受补。”
“你哪里虚?今天他们还说起你一箭贯冯士闻之颈的壮举, 佩服得很吶。杨叙时说你只要好好养着手伤,身体比耕地的牛还壮。”
祁令瞻:“……杨兄是斯文人, 不会拿耕牛与我作比。”
照微咬唇暗笑,“得了吧,我看你就是嫌弃我烤的鹿肉有腥味,来,你自己烤。”
她凑过来,鬓间新沐的香气被肉味儿衬得愈发清幽,凉如盛夏时浸在冰水中的薄荷。
祁令瞻下意识侧首看她,忽而一蹙眉,往旁边挪远了些,态度坚定地说道:“这鹿肉,我真不能吃了。”
杨叙时的话倒也没说错,他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就算心里的邪念能克制住,身体的反应却是无可奈何的。
他故作自然地曲起左腿,挡住了照微可能落过来的视线。
“那好吧,你不吃,正好全留给我。”照微也不勉强他,将酒坛子递给他,“陪我喝酒。”
祁令瞻扶稳酒坛子,搁在一旁,“不喝。”
“你今晚是扫兴来了?”
祁令瞻掩唇低咳道:“不是故意不陪你,怕喝多了会出事。”
照微指着不远处的营火说:“方圆十里已经清道,你在这儿学一声狼叫,半刻钟内就有禁军赶过来,你怕什么?”
祁令瞻怕的不是这种事。
他抿唇不语,睫毛轻轻翕动。
没有官服衬着、乌纱压着,俊美的面容在清冷的月光里,显出高山隐士般的云姿雪质。
照微怔怔地望着这一幕,听见自己胸腔中骤然加快的心跳声。
“哥哥。”
“嗯?”
她的手攀上他的胳膊,轻轻拢紧,见他没有避开,又缓缓将头靠过去。
“我那个……喝猛了,头晕。”
其实一点也不晕,她自己在做什么,心里十分清楚。
照微一边暗自唾弃自己大逆不道,一边又舍不得松手,她再没见过比她兄长还好看的郎君,只怕一撒手,他会变作白鹤飞到月亮里去。
祁令瞻抬手贴在她额间,低声说:“是不能再喝了,否则你脸上都能烤肉了。”
“嗯……你的手好凉,我给你暖暖。”
她拿祁令瞻的手背当冰囊用,敷完额间,又翻过来敷两颊。两人各怀鬼胎,一时竟十分和谐,只听见柴火发出噼啪的声响。
许久未听见她动静,祁令瞻试探着出声,“照微,你睡了吗?”
照微睁开惺忪的双眼,“险些……什么时辰了?”
“看月影,已过亥时。”
又是一阵静默,谁也没开口提要回去的事,祁令瞻又往火堆中添了一块松木。
树皮裂开,干裂的树纹上渗出棕色的汁液,滋啦蒸腾,溢出沉郁的香气,乳白色的松烟缭绕在两人周围,这一幕,恍若梦境一般。
然而这毕竟不是在梦里,不可放纵滋养背德的私欲。
祁令瞻心中缓缓叹息,低声道:“有人来了。”
照微闻言要抬头,却又被他按住,“无妨,你装睡就是。”
杜思逐在营中无聊,四下散心,望见坡上有火光,于是走来查看。
走近了,看见那两人肩靠头倚,和谐得几乎称得上亲密。
“参知大人。”
祁令瞻轻轻颔首,拨火的铁钳朝对面一指,“请坐吧。”
杜思逐大马金刀地敞腿坐下,目光越过祁令瞻,落在照微身上,见她大半张脸都埋在祁令瞻袖子里,只露出下颌与修颈,隐约透着浅绯。
祁令瞻将盖在照微身上的鹤氅往上拢了拢,连她的脖子和下半张脸也盖住了。
杜思逐放轻声音说:“戌时我去拜见太后娘娘,守营侍女说娘娘已经安歇。”
祁令瞻“嗯”了一声,并不打算与他解释。
他的这副态度,令杜思逐心里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不舒服。
他与祁令瞻相识在荆湖路驻军大营,彼时祁令瞻奉朝廷之命前往抚军,杜思逐以为他和之前的钦差是一副德性,开始时没少给他使绊子,没想到他竟真有本事发出军饷,并不计前嫌,帮他和他父亲弹压了一直仗势闹事的将领。
于公,杜思逐应当感激他的提携,于私,他是太后娘娘的兄长,他应该敬重他。
可是看到眼前这一幕,男人的直觉让他难以对祁令瞻保持好感,甚至隐约生出敌意。
杜思逐拾起一根松枝,拨了拨面前的火堆,半认真半玩笑地感叹道:“外面有人传,说大人与娘娘没有血缘之亲,先侯爷西去,大人又与丞相结亲,你们兄妹之间早晚会生嫌隙。看来都是杞人忧天罢了,我瞧着,大人与娘娘的关系并未疏远。”
祁令瞻神情淡淡,“我只剩一个妹妹,若疏远了,岂不成孤家寡人。”
杜思逐道:“这话也是,毕竟连容姨也说您是个称职的兄长。”
祁令瞻掀起眼皮看他,“容姨?”
杜思逐含笑解释道:“容姨和我娘是好友,小时候在西州军营里,我还穿过容姨缝的袜子,一直喊她容姨,与太后娘娘也算青梅竹马。若非后来西州出事,我爹被调走,大家失了联络,说不定两家还能结一门娃娃亲呢!”
“简直放肆。”
祁令瞻声音微冷,“太后闺誉,也是你能拿来说笑的?”
“大人息怒,在旁人面前,思逐当然不敢造次。”
杜思逐嘴上赔罪,眼里却没有半分惶恐,仍笑吟吟道:“眼下这幕天席地,你们靠在一处喝酒吃肉,只论兄妹不论君臣,怎么我一来就又论起朝堂身份了?”
祁令瞻说:“除了朝堂身份,我与杜指挥使好像无话可说。”
“并非如此,难得有这个机会,您可以与我聊聊前段时间钱塘发生的事。”
杜思逐说:“容舅爷是怎么被救出来的,先侯爷是怎么死的,对外人虽有一套说法,但咱们自己人还是要弄清楚,免得将来生出误会。当着太后娘娘的面,您问吧,我肯定不会对您撒谎。”
祁令瞻不想问。
这是梗在他与照微之间的一根刺,他不想在今夜将其挑开。
肘间微沉,是照微不经意间攥住了他的袖子,祁令瞻能感受到她正绷紧了身体,杜思逐的话,显然说在了她心坎上。
他不问,杜思逐便自言自语说道:“我在叶县织室见到容姨时,她已经猜到容舅爷还活着,只是苦于没有信得过的人,怕打草惊蛇,反而惹怒了山匪。那山匪头子谢老大,乃是先侯爷的旧交,他们两人合谋绑了容舅爷,正要运到仙绛山白马寺,不知道要做什么。幸而我与容姨及时跟了过去,拦下了他们,见到了容舅爷。”
祁令瞻冷眼望着他,“你的意思是,倘若你没跟着,家父会杀害他妻弟?”
“倘若的事不好说,”杜思逐的目光落在装睡的照微身上,“但先侯爷与山匪合谋绑架了容舅爷,此事却是真的。”
祁令瞻不语,承受照微枕靠的胳膊却渐渐绷紧了。
他知道,杜思逐不是估势而动之人,否则他不会对子骂父、揭人阴私。可他也并不蠢,懂得如何精准地挑起他们兄妹之间的矛盾。
祁令瞻不想在照微面前为父亲辩解,可是什么都不说,好像显得更亏心。
照微她……在生气吗?
杜思逐仍穷追不舍。
“我一直好奇,先侯爷做的这些事,参知大人可否知晓?容姨她视您如己出——”
一言未毕,照微扯开了盖在身上的氅衣,揉着眼睛说:“吵死了。”
杜思逐面上毫无惊讶之色,盘坐在火堆旁,也未起身,随意向她作了个揖。
“微臣参见娘娘。”
照微扫了他一眼,“你跑这儿来做什么?”
杜思逐道:“臣巡营,隐约见坡上有火光,怕生山火,所以过来探看。”
“看完了吗?”
“呃……”杜思逐见她眉心微蹙,并未像往常待他那般热络,笑意缓缓僵在了脸上,“是我打扰娘娘与参知大人兄妹小聚了。”
照微语气淡淡道:“说不上打扰,本也打算邀你同来,念你身上担着巡营的重任,如今天子的安危都系在你身上,你这般谨慎周全的性子,不会抛下天子在营中,来山上饮宴,所以就没叫上你。”
此话如一碗冷水泼在杜思逐脸上,他双腿曲起,改盘为跪,向照微叩首道:“臣知错,请娘娘责罚臣擅离职守之罪。”
照微轻笑,“此处幕天席地,我又不是太后,你告什么罪?”
杜思逐只觉得耳朵发热,如同火堆里的松木,快要烧起来了。
他说道:“既然此处无事,臣请告退回营。”
“去吧。”照微点点头,又安抚他道:“你白天刚演过兵,想必也累了,皇上身边本宫已安排人看顾,杜三哥哥也不必太紧张,若是累了,回营睡一觉也无妨。”
杜思逐应了声“是”。
照微注视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松树掩映的小路之后,伸手拢在火堆旁烤火。
此刻的沉默与方才不同,被杜思逐一搅和,已没了那番赏月听风的惬意,仿佛被人从短暂的梦中摇醒,从云端上拽了下来。
直到那火焰熄灭,她站起身,想要活动一下酸麻的双腿,自杜思逐离开后便沉默不语的祁令瞻突然从身后握住了她的手腕。
他不敢让她怀着满心猜忌离开。
“关于钱塘的事,我——”
“今夜我不想谈这个,”照微垂目落在他手上,“何况该知道的事,我早已知道。”
祁令瞻说:“但他旧事重提,还是影响了你的心情。”
以及对他的态度。
“哥哥。”
照微转过身来,对他说道:“无论你我之间有多少未解之结,这是你我兄妹间的事,不该由外人插手,姚鹤守如此,杜思逐亦是如此。”
此为疏不间亲。
祁令瞻松开她,轻声道:“你愿意这样想,我很高兴。”
第63章
容家在两淮赚到的银子, 尽数被照微用作了军饷。
她对待武将的态度也与先头两位皇帝不同,杜思逐在演武中大出风头,他的父亲杜挥塵也奉旨入京述职。这对被困锁荆湖近二十载的父子, 如今隐约有起势的迹象。
对她的做法,朝中文臣的态度皆有些微妙。
这日邓文远气冲冲回到政事堂,见祁令瞻在值房里, 先在门外将火气压下去,这才整衣敛袖迈进来。
他向祁令瞻抱怨道:“今日杜指挥使来中书省狮子大开口,先往工部要十艘战船, 又要三司与兵部共同出资五百万两白银,给各地驻军更换兵戈甲胄、训练战马。朝廷哪有这么多钱!我听不过去,说他是殿前司使, 不该管野军的事, 他反倒讽我不是六部堂官, 说我多管闲事!”
祁令瞻难得有兴致作画,请了画院画师来为他掌勘笔墨,此时正细细摹一株兰草,邓文远说完, 他的笔锋也陡然提起。
兰叶舒展自然如天成, 画师赞他道:“参知近日控笔又有长进。”
祁令瞻收起画轴,向他道谢:“是先生点拨有方,不吝赐教。下回想请先生指教我画人物。”
“不知参知想学谁家?”
祁令瞻想了想,说:“先学顾恺之的《女史箴图》吧。”
画师应下, 祁令瞻送他出了政事堂,不紧不慢与他行礼告别, 见画师走远了,方又转身回来。
他对邓文远说道:“杜思逐这副态度, 显然是得了太后默许,工部与兵部大都是丞相的人,叫他们争执去,你何必蹚这趟浑水。”
邓文远说:“下官是觉得,此事并非姚党与太后之争,而是文臣与武将之争。崇文抑武是我大周的开国国训,哪有赳赳武夫跳到咱们头上的道理?下官一时看不过眼,就……”
祁令瞻声色淡淡:“姚党后党,文臣武将,都是为国为民之人,哪来这么多流派。”
邓文远微愣,“您的意思是……支持杜思逐往中书省讨债?”
祁令瞻问他:“永京年节遍地撒钱,有些地方驻军却要靠卖废铁过年,这债难道不该讨吗?”
邓文远说:“这不是该不该讨债的问题,而是立场问题。大人秉仁善之道,为那群武夫考虑,可那些粗人并非君子,他们一旦得势,却不会感激大人,反而会愈发嚣张。您看那杜思逐就知道了,当初是您将他提拔入京的,如今他有了新的高枝,便不将二府放在眼里了。”
邓文远这话并非全无道理。
大周武将长期受文臣辖制,二者之间积怨已久,几乎到了相视仇雠的地步,就算祁令瞻愿意为武将考虑,他们也未必领他的好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