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微喘息未定,因窒息而生的泪光明烁着,讥诮地望向他,“你从前信誓旦旦说,你我之间决越不过这层关系,这才几天,怎么就忘干净了?”
“我没忘。”
祁令瞻垂目叹息,他的眼尾尚余情潮泛生的薄红,眼皮垂下时,如慵懒扬起的一抹红月。
“我只是意识到,我错了。”
照微闻言怔然。
他……竟然也会认错?
听见他自嘲似的一笑,又向她靠过来,将她虚虚拢在怀里,低头在她耳边说道:“我当然是你唯一的哥哥,你也永远是我视如珠玉的妹妹,但是兄妹这层关系,不该成为你我之间变得更加亲密的阻碍,它只能是为我们在世人面前遮掩的皮囊,亦或是床笫间的情趣——”
话音未落,一记响亮的耳光甩在脸上。
祁令瞻教训过她那么多次,这却是她第一次同祁令瞻动手。他眉心骤然一蹙,又缓缓展开,睇着她的眼神变得更深、更固执。
照微的声音在发抖,“你心里到底当我是什么玩意儿,可以这样任你作践……”
“作践?”祁令瞻似笑非笑,声音更轻,“你尚不觉得为了薛序邻而委身于杜思逐是作践,那么委身于我,怎么就成作践了?我会比他待你更好,更体贴。”
照微冷然与他呛声道:“我若是愿意,莫说是杜思逐,想要恩宠山野的村夫、街上的乞丐,皆是我的自由,我若是不愿意,莫说是你,便是谪仙下凡,圣人临世,在我眼中也与尘土无贰。”
“真的不愿意和我在一起吗?”
照微梗着脖子道:“不愿。”
她要被祁令瞻气坏了,几乎是毫不犹豫地顺着竿子反驳他。
可惜这些话,倘在从前告诉祁令瞻,足以将他那颗隐秘不可示人的心捅个对穿,而如今他已真正想明白,那么无论她如何否认、痛斥、拒绝,他都不会再为之动摇。
见他不怒反笑,照微仿佛一口气被堵在了胸腔里,避开他抚上她面庞的手,气得直跺脚:“我都说了我不愿意!我不喜欢你了!你休想再亲近我!”
“嗯,那你也错了。”
“简直是倒打一耙!我何错之有?”
他的手指还是贴上了她的脸,柔凉的指腹愈发衬得她双颊如烧,后脊陡然生起一阵激颤。
他温柔耐心地与她解释道:“你错在以为我这是为你好,是为了偿你的心愿……或许从前是这样,我太自以为是,结果闹得彼此都不痛快。如今我已痛改前非,我想与你有更亲密的关系,皆是因为我那不可遏制的私心,是为了我自己,你心里愿不愿意,那是你的事情。”
照微将他的话琢磨了半天,不可置信道:“你竟敢强逼于我?”
祁令瞻说:“是你自己不愿意的,你若是与我两情相悦,我不就逼不了你了么?”
照微:“……”
一声叹息轻飘飘落在耳边,他的声音压下来,像一根羽毛,从她的耳廓一路搔痒到心尖。
他缓声说道:“我的好妹妹,我看顾了你这么多年,舍不得你受一点委屈,怎么可能让你委身别的男人,怎么甘心这么多年相伴,到头来为他人作嫁衣裳?”
照微不言语,清凌凌的秋水目定在他脸上,他的肩膀在她脸上投下一片深深的影子,却衬得那双眼睛愈明愈亮,里面蕴藏着无限的情绪,星芒般闪烁着。
许久,她说:“你从前不是这样子。”
祁令瞻垂目看着她,“我方才已经说过,我从前错了。”
“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嗯……对我有这种心思的?”
“问得这样详细,意思是答应我了吗?”
照微仍是摇头,挑衅地看着他。
她下颌微微扬起,目光明亮而隐有得意。
从前她在府中冲撞夫子,他罚她三天不许出府,她转身夺了马就往外跑,跨出门时转头看他,脸上便是这种表情。又或者,他观书时嫌她在一旁聒噪,将她赶出院去,她便翻上墙头,用树枝子往他头上抖水时,也是笑得如此嚣张。
想起从前事,心里又当自己是哥哥了,垂首埋在她颈间默默叹息。
不能再心软……若是他连这点坎都迈不过去,将来东窗事发,他又怎么有勇气面对外界铺天盖地的责难。
“对不起,微微……”
细密的吻落在她耳侧、颈间,如兰似麝的幽香像一簇火焰,点燃他空荡而彷徨的内心。
他轻声在她耳边说:“是我先对你生了大逆不伦的心思,引诱不成,故而强逼,这一切皆是我一人之罪,你当然是受我所迫……但我还是希望你能多喜欢我一些,即使你不愿意说给我听,至少让自己心里好过一些。”
照微一边细细思索他说的话,一边防备着他骤然的亲近,直到柔凉的嘴唇含住了她的耳垂,一时间只觉得腿软背僵,脑子快要炸开了。
赏月阁外有宫婢路过,照微听见了六角宫灯铃铛相撞的清脆声,还有一阵时走时停的脚步声,好像是在找白日遗落的东西。
耳听得脚步声越来越近了,照微紧张地攥紧祁令瞻的袖子,面红耳赤,惊恐地像一只偷油吃被主人家发现的老鼠精。
祁令瞻观察着她的神情,仗着她不敢喧嚷,又低头去吻她的嘴唇。
一下一下,细密缠绵,明明是一触即放,偏偏又藕断丝连。
“那么小一只耳环,会丢在哪儿呢……”
“哎,你瞧,赏月阁里好像有人。”
屋里灯火通明,点着一排高高低低的烛台,将他们两人交叠的身影清晰地映在门上。
照微浑身僵硬,恨不能钻进他袖子里去。
祁令瞻低声笑她:“这点胆子,这么薄的脸皮,也敢与人偷欢?”
照微气得踩了他一脚。
祁令瞻揽着她的腰将她掩在怀里,他今日穿了一件荼白色的广袖襕衫,袖子举起时,刚好将她从头盖到后背。
照微埋在他怀里不敢再动,一下一下地数着他的心跳声。
外面那两个提灯的宫婢拾级而上,正在门外窃窃低语,似是在商量着要不要喊人来捉贼。
正此时,门却从里面推开了一条半人宽的缝,宫婢抬头望去,对上了祁令瞻波澜无惊的脸。
一时吓住了。
他常在宫中走动,两个宫婢都认得他,忙跪地赔罪,眼角掠过另一扇门边,看见一寸雪银色的裙角被夜风带起,同他的袍边缠绵在一起。
不知是哪个宫的姑娘,竟然被祁参知瞧中了……只是这无媒无聘,又犯宫禁,不太合适吧?
怔神间,听见他沁凉的声音隔门响起,“这热闹,还想继续看吗?”
“奴婢无心冒犯,请大人宽恕,奴婢们这就走!”
太后的兄长,皇上的舅舅,纵使犯了禁,也不是她们两个小宫娥敢置喙的。
于是忙起身告退,不敢再寻那遗失的耳环。
待她们走远了,门又重新阖上,照微这才不紧不慢从他怀里钻出来,走到烛台前,拾起铜勺盖灭了几盏。
阁中瞬间变得昏暗,投在门窗上的影子也看不真切,她暗自松了口气,转身却见祁令瞻真似笑非笑地望着她。
他那样晦暗不明的眼神,令照微先是怦然心动,继而又心生恼怒。
“你等着吧,你的名声很快就完了!”
第79章
回到福宁宫后, 照微双腿仍在发软。
锦春来给她梳妆,看见她颊生红潮,唇上的胭脂寸色不剩, 坐在铜镜前,脸上的神情是恼的,黑白分明的秋水目中却含着浅浅的笑, 正卷着珠花上的一线流苏,不知在想什么。
锦春悄步走过去,从水盆里拧了一张帕子给她, “娘娘擦擦脸吧,仔细外头的风露伤着肌肤。”
照微接过帕子,见锦春眉眼耷拉着, 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 不由失笑道:“你这是在替我忧心, 还是在心里骂我呢?”
锦春闻言脸色微变,慌忙跪地请罪,“奴婢不敢,奴婢对娘娘绝无不敬之意!”
“起来吧。”
照微将温热的帕子覆在脸上, 声音透过棉帕道:“你跟了我这几年, 我的脾气你也知道,听得逆耳之话,听不得委蛇之言。有什么就说什么。”
“是……”
锦春在心里斟酌了片刻,出言劝她道:“娘娘的身份, 在宫里是一等一的尊贵,也是一等一的不可冒犯。新帝年幼未立后, 天下的女子都以娘娘为表率,想必朝中的大臣们也都会盯紧了娘娘。奴婢是担心您这般行事, 万一有风言风语传出去,不仅朝堂上的大臣会指责您,只怕天下人也会……”
“会怎样,戳本宫的脊梁骨吗?”
照微揽镜一笑,眼尾胭脂似的红轻轻扬起,透出几分明艳的妩媚。
她说:“谁敢到本宫面前放肆,本宫就断了他的手指头。本宫既然为大周女子表率,当然要为大周女子好好出一口气,若是连本宫都不敢红杏出墙,天下守寡的女子还敢再嫁么?”
这话说得多少有些歪理,锦春无奈地笑了笑。
照微将她的手拉过去,醉酒似的在她耳边说道:“锦春,你且看着,等清理完姚党,将朝上的老匹夫都治得服服帖帖,谁敢拿三纲五常来指责本宫,本宫就把那人雕成座牌坊,让他子子孙孙都守着。”
第二日视朝结束后,杜思逐前往后殿请见,当时照微正在接见刑部尚书与大理寺卿,他在朵殿里遇上了同样候见的祁令瞻。
“参知大人。”维持面上的虚礼,杜思逐朝祁令瞻作揖,祁令瞻只不咸不淡地点了点头,连句话也未对他说。
朝中的文官对武将一向是这个态度,换了别人,杜思逐尚能见怪不怪,可是在祁令瞻面前,他却不愿意受这口气。
故而上前了两步,说:“虽是参知先到,但我的事情更着急一些,等会得请参知等一等,让我先去禀见娘娘。”
祁令瞻掀起眼皮凉凉看他,说:“殿后再坐,宰执先进,这是大周开朝时立下的规矩。”
杜思逐轻嗤道:“我竟不知参知是个守规矩的人,难道宰执先进是规矩,宫禁就不是规矩吗?听说参知昨夜夜深时仍在宫里走动,不知与哪个宫的女官……那时候,参知也守了规矩么?”
殿前司掌管宫禁,常有司中侍卫与宫女私相授受,他消息这么灵通,估计是昨夜那两个宫婢中有人透了信。
然而听了这话,祁令瞻面上毫无愧疚之色,似笑非笑道:“能不守规矩也是我的本事,我犯了宫禁,你能像抓薛序邻一样羁押我吗?”
“你!”
说话间,江逾白走入朵殿,看了他们二人一眼,温声道:“太后娘娘请二位大人一同入殿。”
杜思逐冷哼,祁令瞻亦是眉心轻蹙。江逾白转身引路,“二位大人请吧。”
后殿中新换了熏香,灿烂的春光从菱格窗外投进来,丝丝缕缕缠绕着香雾。照微见他们二人皆是一脸官司的模样,借手中折子的遮掩暗笑,抬目对上祁令瞻的眼神,忙又作出一副正经模样。
将手中的折子在小案上拍了拍,清声说道:“姚鹤守的罪已经定的差不多了,这是姜恒递上来的处置折子,二位看看,有无不妥的地方。”
江逾白先将折子呈递给祁令瞻。
姜恒递折子前已给他看过一遍,折子里的内容祁令瞻早已知晓,但是当着杜思逐的面,他仍将折子接过去,仔仔细细从头看。
看了半天,然后说:“臣觉得,‘私宅私产抄没后尽数折抵荆湖路军饷一节’不妥,上月户部又拨了二十万两白银,短时间内再拨巨款,恐生贪渎之患。”
照微闻言挑眉,心中疑惑道,这条不是你自己提的吗?
杜思逐不服气,开口道:“什么叫恐生贪渎?我荆湖驻军前二十年得的军饷,还没有你们中书省上上下下一年的油水多,此时又反过来控诉我们贪渎,祁大人——”
“杜卿。”照微打断了他的话,“听参知把话说完。”
祁令瞻说:“大周不止有荆湖驻军一处,抄没的姚家私产,有五分给荆湖路也够了,三分给西北驻军,剩下两分娘娘可以留在手里,单独组一支铁骑精兵。”
照微昨天想的主意,他今天就知道了,表面上是在与杜思逐为难,实则是在挑衅她。
照微轻声冷笑道:“参知这颗玲珑心,一般人还真想不到。”
祁令瞻谦和一礼,“娘娘过誉了。”
他将折子递还给江逾白,江逾白又拿给杜思逐看。除了处置姚氏私产的事之外,剩下的基本都是对姚党的处置,这些事杜思逐插不上手,闷闷地说了句:“太后娘娘圣裁,臣没有意见。”
照微安抚他说:“宣你一同进来,也不全是为此事,是有两件私事要与你说。”
杜思逐道:“既然是私事,请娘娘遣退闲杂人等。”
就差点祁令瞻的名字了。
照微想起昨夜的情状,看了祁令瞻一眼,见他眼神里暗含警告之意,不由得心中失笑,真要将他赶出去,只怕回头又得发疯。
照微说:“本宫的兄长不是外人,没什么听不得的。”
杜思逐默默按下心中不豫,道了声是。
“一是为了伯仁擅闯姚府的事,给你添了些麻烦,本宫说要答应你件事作为补偿,你想好了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