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妹千秋——木秋池【完结】
时间:2023-12-11 23:12:13

  照微问他:“那我们该怎么办?”
  祁令瞻道:“等待,忍耐。”
  这偏偏是照微十八年未能修成的圣人心性。
  “金人践踏,要我们忍耐,臣子欺君,要我们忍耐,人生不过百年,忍到三十功名作尘土、八千里路空云月,纵于死前得偿所愿又有什么意义?难道枉死的故人能魂兮归来?难道割奉的山河能收拾如旧?……兄长,你做得成司马懿,我可做不成。”
  照微以为他会生气,但祁令瞻脸上却浮出浅浅的笑。他笑时是极好看的,只是让人心里不舒坦。
  仿佛尊长宽恕小辈狂妄的冒犯。
  祁令瞻说:“忍不了,你便走吧。你不正要随韩丰到西州去吗?听说那里地卑天高,可狂歌纵马,不似永平侯府令你摧眉折腰,不得开心颜。”
  “我不是这个意思。”
  她欲辩白,而祁令瞻已走出门,走进漫天飞雪。
  今夜无星无月,苍穹如混沌未分的虚空,只自檐角灯笼莹莹处,凭空抖落飞雪如絮,簌簌,簌簌,湮没渐往无尽处延伸的脚印。
  若是走出院门,回身不能闻檐下铁马,不得见来时踪迹,白茫茫一片教人踟躇,又该往何处去?
  照微独立窗前,念着祁令瞻离开时的背影,先他一步迷茫了。
  雪压竹折,噗一声溅在窗棂边,照微拍掉衣上雪霰,忽而望见抵在门边的纸伞,搁在桌上的手炉。
  这样大的雪,这样冷的天,兄长他……
  心念微动,照微转身换上棉靴,披了火绒貂披风,右手执伞,左手拎起手炉,迈步朝满院风雪中追去。
  祁令瞻并未觉得冷,麻木于他而言已是常态。他负手行于雪中,心里也在思忖照微的话,一时觉得令人惋惜,一时又觉得头疼。
  照微深一脚浅一脚追上他时,祁令瞻已是雪落满身,离他的院子只剩几步路。
  他颇为惊讶地看着追过来的照微,心道:难道将他骂作缩头乌龟尚不解气,特追来再过几句嘴瘾?
  面上不动声色问道:“是我落下了什么东西?”
  照微将炭暖香热的手炉递给他,祁令瞻见此双眉轻扬,接过后道了声谢。
  本要将纸伞一同给他,递出去,又改了主意收回来,让出半个伞面擎过祁令瞻头顶,说:“我送兄长回去,这伞我回去时用。”
  祁令瞻生得颀长挺拔,比照微高了一个头,又戴着玉冠,照微举伞举得吃力,祁令瞻垂着脖子,也不甚好受,虽念她难得体贴,走了两步后,仍忍不住从她手里接过伞,说道:“我来吧。”
  “兄长的手……”
  “张伞无碍。”
  他接过伞,脚下却转了个方向,对照微道:“我先送你回去。”
  照微跟上他,听他淡声道:“我知道你有些能耐,但女儿家还是要少走夜路,眼下虽在府中,侯府毕竟关不住你,你要自己经心,改改不带侍从的习惯。”
  照微心道,树大才招风,祁令瞻更应少走夜路。
  转头看见他擎伞的手,黑色的手衣紧紧攥着伞柄,想起他在夜路上遭遇的祸事,终不忍言,故而低声应道:“兄长教训的是。”
  教训的是。这四个字让祁令瞻感觉有点怪异。
  短短一炷香的时间,她是被什么东西下了降头?
  祁令瞻转头去看,正对上一双清亮的眸子。
  雪夜无月,青石径两旁稀疏挂着几盏灯笼,一半罩在雪里,一半漫在无边的空寂中,暗金色的灯光投到路上,只依稀能看清路的方向。
  分明一切都是雾蒙蒙的,她的双眸比雪夜更黑,光彩却能照彻人心。
  祁令瞻缓缓转过脸,攥紧了手里的伞。
  他于寂静中开口道:“今夜与你说的话,只是盼你自珍,不要轻身与虎狼周旋。你若觉得在永京过得不痛快,可随你的心意,或去青城,或往西州。我在西州有交情,可托朋友照看你,韩家非你的好去处,你不必嫁人,留得自由,也可常回来看望母亲。”
  照微心念微动,“兄长同意我去西州了?”
  祁令瞻缓声叹息:“去吧,永京的事你不要再挂心。”
  原来是嫌她多事。
  照微说道:“纵我去了西州,母亲和舅舅尚在永京,窈宁姐姐在宫里,我不可能不挂心。你怪我张扬,我却觉得祸不可避,与其任人打着榔头往后退,不如先把爪牙亮出来,或可令人忌惮。”
  话已至此,再说下去,又该起争执了。
  祁令瞻不想煞此时的心境,轻声道:“当心路滑。”
  照微也当止则止,低头看路,再不说话了。
  雪下得急,她追去时的脚印已几不可见,唯有门口台阶下那一趔趄尚清晰可察。祁令瞻的目光扫过去,微微一顿,不知想到了什么情状,嘴角竟轻轻扬了一下。
  照微哼声道:“我先给你探了路,我摔两下倒无所谓,若是摔着了你,娘怕要心疼死。”
  祁令瞻低头瞥她一眼:“咱家最惹人费心的是你,你放心,我不与你争。”
  照微心中不服,有一万句等着驳他,祁令瞻先她一步迈上石阶,将手炉搁下,朝她伸出了手。
  细长的手指舒展在她眼前,掌心里落下几片雪花,黑色的手衣,承着莹白的雪。
  “小心些,摔了谁,母亲都会心疼。”
  照微哑了声,虚握住他的手迈上台阶。他的手心仍有余热,但照微知道,那只是手炉的余温。
  院中灯火稍亮,祁令瞻送她到垂花廊里,看她朝屋子走去,方转身离开。
  照微却又折回来,三两步跑到他面前。祁令瞻大为不解,但颇有耐心地问她还有何事。
  “还有你。”照微喘气方定,轻声说道。
  他们总在用“莫让母亲忧心”来规劝对方,毕竟若非容氏嫁入永平侯府,他们一辈子也没有缘分做兄妹。
  因是兄妹,无论怎样方枘圆凿、大相径庭,总要互相迁让。
  独自回院的路上,祁令瞻心里反复地念那三个字。
  还有你。
  她说永远不会置身于永平侯府的事外,因为母亲在这里,窈宁姐姐在这里。
  还有你。
  许是纸伞和手炉的缘故,风雪未减,他的掌心却有了暖意。
  温暖与麻木是截然不同的两种感觉。他凝起神,能感到血液流过掌腕,直至指节的最末寸,闭上眼,仿佛能听见缓缓、潺潺的流动声。
  是热的,是微疼的,是终要复失的……祁令瞻心中默默地想,他不喜欢这种感觉。
  正月初八,新年的热闹方歇,上元节还未到临,宫廷、府邸内外皆得片刻安闲,永平侯府一家入宫觐见襄仪皇后。
  三驾马车自永平侯府驶向皇宫右掖门,永平侯与祁令瞻同乘,容氏与照微同乘,最后一驾独自坐着祁家长房的姑娘,祁凭枝。
  坤明宫早早派了轿舆来接,祁凭枝先占下朱色八宝纹的那顶,一路上左摸摸、右抠抠,坐不住地四下张望。
  她没想到自己竟有这般福气,祁窈宁那病秧子死到临头了,终于觉悟还是血亲靠得住,求她入宫接皇后的位子。虽然堂亲隔了一房,但总胜过祁照微那破落户,哎呀呀,幸好与钱衙内的亲事尚未敲定,否则这宫中乘辇、母仪天下的好运气,该便宜了谁去?
  祁凭枝一路喜不自胜,到了坤明宫。
  长宁帝在坤明宫中陪着皇后,一行人见过礼,女眷入内殿拜见皇后,永平侯与祁令瞻在外殿陪侍长宁帝。
  永平侯祁仲沂自西州调回后,一心要做个散官,见长宁帝与祁令瞻有事情要谈,并不掺和,请去文渊阁里拜一拜仁帝生前题写的“靖国安民”的匾额。
  “张知,你陪永平侯过去,小心伺候。”
  长宁帝点了随侍的内侍省押班,张知叩首应喏,引永平侯离开坤明宫,长殿暖香袅袅,只剩长宁帝与祁令瞻二人。
  长宁帝先开口道:“除夕有雪,初五有雪,朕让钦天监算过了,逢五下雪是吉兆,今年会是个好年头。待朕上元祭祖时要虔心拜一拜,望祖宗保佑皇后身体康健,今年的税也能收得顺利些。”
  祁令瞻道:“去年的国库已是卯吃寅粮,今年不能再超支。昨天度支司郎中蔡舒明夜谒臣府邸,先将草拟的今年开支给臣过目,工部要修运河,吏部要涨薪俸,枢密院说北金又要加岁币,仅此三项,开支就要预计突破一千二百万两。而据户部和盐铁司估计,明年的各种税收不会超过一千五百万两。”
  长宁帝闻言倾身:“那兵部呢?朕的军队靠什么吃饭?”
  祁令瞻道:“年前还欠了许多军饷,就算余下三百万全都拿给兵部,也不过杯水车薪。”
  长宁帝面生薄怒,“兵部攥在姚丞相手里,他就是这样替朕养兵的?他是一点都不怕激起兵变,朕会拿办他是吗?”
  祁令瞻默然,待长宁帝冷静后方说道:“工部吏部的请项尚有商讨的余地,但一味节流不是长策。盐铁转运的税收要看丞相脸色才能收上来,送多送少只是他一句话的事,这才是问题所在。”
  “朕知道,朕当然知道……”长宁帝冷声道,“姚鹤守就是要掐住朕的脖子,让朕养不起兵,只能向北金服软。他就是仗着有北金做靠山,拿平康之盟做保命符。”
  平康之盟是仁帝时与北金签订的合约,纸面上的条款众所周知,譬如割让燕云十六城、大周驻军退离西州一线、岁给北金岁币三百万两白银及二十万匹布帛、瓷器等贵物。
  但平康盟约中还有一条秘密条款,除当时与会的仁帝、姚鹤守及北金王将外鲜有人知。即使是当今长宁帝,也是在仁帝垂危的榻前才知道此事。
  彼时仁帝已是痰声将咽,费力仰面对长宁帝说道:
  “朕此生有三负,负了忠将、良臣、孝子……亦有三不负,朕不负宗庙,不负黎庶,不负本心……朕的身后名,任由后人评说,朕知你素来孝顺,但莫要为此……大动干戈。”
  长宁帝闻言落泪,环跪听训的老臣仆侍亦泣不成声,仁帝嫌他们晦气,都赶出了外殿,只留兀自抹泪的长宁帝,叫他再凑近些。
  “但有一事,朕不能平白背负骂名……并非朕信谗用佞,宠信姚相,乃是平康盟约里有未落在纸面上的一条,那北金朝廷说……姚相乃两国交善之功臣,大周不得辄更易丞相,否则将视为大周不臣,金人铁骑将踏平永京……”
  长宁帝的眼泪砸在手背上,闻言,霎然面白如纸。
  而仁帝说完这件事后,越发进气赶不上出气,只张着手喃喃道:“唯此一罪,朕不能认……唯此一罪,朕不能认……”
  仁帝薨,平康之盟的重担压到了长宁帝身上。
  有北金做保,姚鹤守此人杀不得、挪不得,还要倚他为贤相,任他祸乱朝纲,做北金的爪牙。
  殿中一时默然,往事今情皆如牢笼、似枷锁,沉甸甸压在他身上。目之所及的一切都是沉重的,唯有兽炉中的袅袅乳烟,是这宫廷里唯一自由的所在。
  殿守进来通禀道:“陛下,姚贵妃听说皇后母家今日入宫探望,备下几分薄礼,遣女官送来坤明宫给诸位女眷。”
  “偏她多事,耳报神倒是灵。”长宁帝冷嗤,看了祁令瞻一眼,对殿守道:“送进来吧,搁在外殿,不必入内打搅。”
  姚贵妃女官遣人安置好礼物,向长宁帝行礼,“贵妃娘娘说御膳房新供了北地的羔羊肉,若陛下仁慈,让皇后娘娘与家人多团聚一会儿,可移步临华宫用午膳,贵妃娘娘在宫中候驾。”
  当着永平侯府的人,请驾请到坤明宫来了,着实有些过分。
  此话长宁帝不答,又看向祁令瞻。
  祁令瞻起身行礼,向长宁帝请求道:“臣是外臣,本不得入内殿,但臣多日未见皇后娘娘,心中挂念,想请陛下开恩,允臣入内一见。”
  长宁帝点头,叹气道:“你们兄妹一向感情好,皇后近来心情不豫,子望进去看看她,也帮朕开导开导吧。”
  祁令瞻叩谢:“谢陛下圣恩。”
第12章
  内殿中隐约传来照微的声音,她又在讲那几个市井笑话,昨天在母亲面前讲了三五遍,回回都将母亲逗得乐不可支。
  祁令瞻在殿外停了片刻,待她讲完,让众人都去殿外稍候,添茶倒水的宫侍也打发走。
  “什么话,还要神神秘秘地说,”照微对祁令瞻道,“姐姐积郁难纾,你可不能训她。”
  祁令瞻说:“有你作衬,张飞来了也堪称一句娴静,我训不到别人身上。”
  “那不让我听?”照微探头探脑不肯走,“必然是要讲我坏话。”
  “大勇不畏谗,”祁令瞻将她推出去,曳上格门,“安静在外候着吧。”
  茶室里只剩祁令瞻与祁窈宁,窈宁要为他倒茶,祁令瞻不敢劳累她,上前将茶壶接过去。
  窈宁道:“我能为哥哥斟茶的机会不多了,今日难得,哥哥不必多礼。”
  祁令瞻道:“你有百年福寿,别说这种话。”
  窈宁笑了笑,“千年百年,人但有一死,便要为身后事做打算。”
  她说的打算,便是让祁凭枝入宫侍疾。祁令瞻虽受她所托写信给祁家长房,但并不赞同她的做法。
  他说道:“自右掖门一路过来,见堂妹面有喜色,未得势已生倨傲心,以后她若真成了皇后,未必会念着血缘,善待太子。”
  “哥哥不必忧心。”祁窈宁搁下盖碗,示意他附耳过去,低声与他透了几句真心话,却见祁令瞻眉心缓缓蹙起。
  “照微?你竟然仍想让她入宫?”
  祁窈宁道:“韩家的事我已听说,我知道哥哥必不会让照微嫁到这种人家去,你放心,我不逼她,只让她自己选。”
  祁令瞻声音里透出几分严厉:“窈宁,你不能这么作践自己。难道除了阿遂以外,我、父亲母亲,还有陛下,我们就不是你的家人吗?你要我眼睁睁看着你——”
  “哥哥!”
  祁窈宁打断他的劝告,因气涌而掩唇骤咳,祁令瞻忙给她倒水顺气,却见她掌心的素绸帕子里洇开一团殷红的鲜血。
  窈宁眼中蓄满泪水,将帕子递给祁令瞻看,“苟延几日对我而言没有意义,我只此一个心愿,哥哥……倘照微愿意可怜我和阿遂,这是我欠她的恩情,我来世报答她,倘她不愿,哥哥放心,我绝不会逼她。”
  在她哀求而希冀的目光里,祁令瞻数番欲言又止,终是缓缓攥紧了那沾满血迹的帕子。
  他的心被活生生地从逃避的幻想中撕下,坠入冰冷的、避无可避的现实中。
  最终,他说道:“此事便如你所愿,倘照微自己愿意,那就让她入宫,倘她不愿……你放心,窈宁,只要永平侯府在一天,只要我尚有一口气,绝不会让阿遂受人欺凌。”
  “哥哥……”
  “只是你也要保重自己,就当是我代母亲……求你了。”
  他说的母亲,是永平侯的先夫人,他们的生母。
  母亲尚在世时,他们兄妹同养于母亲膝下,旦暮共食,早晚相见。母亲去世后,荣安堂的祁老夫人将他们接去抚养,她是个最重规矩的人,整日将窈宁关在绣楼,让她学刺绣、女工,寻常不许她下楼。他们兄妹一年到头也见不着几次面,窈宁越大越羞涩内敛,有时与他说几句话都不敢抬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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