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钱塘到永京的生意则交给了容汀兰打理,春二月,运河的冰刚刚融化, 她就乘船去往钱塘。
祁仲沂陪伴在她身侧, 俨然已经成为容掌柜身边第一大伙计,他机变通达,武功高强,长得又出众, 与容掌柜站在一处十分登对。最重要的是,他领会掌柜的心意, 几乎到了灵犀相通的地步,往往不必等容掌柜吩咐, 他就已经将事情办妥帖。次数多了,商队众人对他的态度从不服气到沉默、从沉默到敬重。
祁仲沂乐不思蜀,本就记性不太好,如今更是连侯府的门朝哪儿开都记不得了。
容家人一走,永平侯府与容宅都空置下来,祁令瞻常以家中寂寞为由留宿宫中。
如今西宫的衣柜里常备他的换洗衣物,他用照微的玫瑰露的净面,衣服与她熏同样的茉莉香,兴致上来时,也研究过花样百出的帐中香。试香成了他近来新的乐趣,只是有时偶尔过了界,两人倾在帐中,常常险些将香炉踢到地上。
次数多了,时间久了,自然有流言蜚语传出。
聪明人装作不知情,但御史台总有些顽固保守的官员,一个月内连上三道折子,更有甚者在朝会上罔顾朝序,打断二省官员议事,站出来慷慨激昂,要太后洁身守贞,以做天下妇人表率,严明宫禁,不许前朝官员随意进入后宫。
祁令瞻欲要出面阻止,照微却以眼色挡下了他。
早在与祁令瞻的关系不清白那日起,她就已经做好了面对责难的心理准备,如今更是面无愧色,垂睨着那发难的张御史,说:“听说张御史的老母是寡身再嫁,才能供给张御史读书科举,入仕朝堂。张御史陈辞之前,是忘了自己吸得谁的血,欲效那东郭之狼么?”
张御史辩白道:“夫死从子,臣母为臣谋生,故寡后再嫁并无不妥。”
“你的母亲是为了谋生,那你呢?”
照微的目光在满殿朱紫中扫视一圈,又落回张御史身上:“听说你妻妾满堂,闲时常与同僚寻风问月,艳词流唱于青楼馆阁间。张御史此举,是为求生,还是为求欲?”
“臣……”
“若论正身守贞,本宫做得远比你出色,你竟有脸面来指责本宫。”
张御史当即又改了评判准则,搬出男女所秉道德不同的理由来。
照微轻轻敲着金玉案上的镇山河,语调轻缓:“男女有别,君臣亦有别,张御史的意思是,仅凭你身为男子,就能枉顾君尊臣卑,凌驾于本宫之上,是吗?”
此话大不敬,张御史不敢认,忙环顾四周寻求声援,奈何他的同僚们也都有风流韵事在身,怕被抓住了把柄,不敢出面声援他,见太后气高焰盛,个个都垂首不语。
一鼓作气不成,此事终是落了个偃旗息鼓的下场。
照微却没有适可而止的意思,为了敲打他们,叫江逾白往外放出风声,说要效仿前朝女帝设立“兰台”,召集一群空有皮囊的世家子,名义上是为修书立传,实则皆是女帝的宠幸之臣,既能饱欲,又能钳制他们背后摇唇鼓舌的长辈。
照微下旨召了几位御史家的公子入宫,留他们在延和宫住了两天,虽未召幸,却将张御史等人吓得不轻,生怕自家儿子担上佞宠的恶名,从此断送仕途不说,就连娶妻成家也成了奢望。
于是当初上折子要太后守节的几位御史,在张御史的带领下入宫磕头请罪,将自家的儿子从那虎狼窟里领了出来。
照微乐不可支,要饮酒来庆贺此事,枕在祁令瞻膝上发笑:“张御史整天以他那七个儿子为荣,说是祖上保佑,人丁兴旺,他不是舍不得一个,他是怕我陆陆续续都召进宫来,叫他张家绝了后!”
祁令瞻拨着她鬓角的碎发,说道:“他那七个儿子,痴傻顽愚狂庸恶,在你面前晃两眼都是侮辱了你。”
“自然是说笑的。”照微扬眉,“天下的好男儿,谁能越得过我家哥哥,是不是?”
此话令祁令瞻心中很是熨帖,“你知道就好。”
“你既是最好的,自然不必顾忌别人,那我若是将薛序邻召回京来,你也不会不高兴吧?”
祁令瞻:……
果然不会无缘无故地奉承他。
召回薛序邻是迟早的事,祁令瞻不打算阻止,但趁机向照微讨了许多好处,四下无人时,支使她捏肩捶背、红袖添香,占一些言语上的便宜,听她哥哥长哥哥短,也算是在心中暗自得意。
但他一双眼看顾不了许多人,薛序邻有君子之风,祁令瞻尚能容忍一二,杜思逐收完人丁税后想回永京,继续做他的殿前司指挥使,祁令瞻却是不肯点头同意的。
他拾起笔,在西北布防图上圈了几个地方,连成一条线,向照微建议道:“我只怕杜小将军在永京闲出病来,不如叫他到西北去,协助监管各州官员修建塘坝,此事关乎军政,也关乎农政,他是最合适的人选。”
照微也不想让杜思逐回京盘桓,闻言与他一拍即合,当即传邓文远来拟旨。
可怜杜思逐风尘仆仆跑到永京外三十里,盼着回京禀见太后,想自己有功在身,必能得一番和颜优待,不料懿旨传到馆驿,直接将他派到了西州,只许他入京见家人一面,有事写折子,无须入宫请见。
杜思逐垂头丧气地回了一趟家,然后在杜飞霜幸灾乐祸的笑声里旋踵前往西州,督办建造塘坝的事宜。
杜飞霜在永京也没闲着。
之前太后清洗朝堂,没收了京郊好几处蹴鞠场,如今经过一番改造,装上栅栏、扯起营房,改成了骑射校场,让她带着那支由女子组成的精骑校尉,每日在此地练习骑射。
杜飞霜知道太后很重视这支精骑队,虽然对外宣称这只是一支随侍御舆的装饰禁卫,但她私下给的银钱、马匹皆十分慷慨,甚至将军械监和工部最出色的几位机关师派给她,与她一同研究马上弓弩的改良和批量制造。
杜飞霜白日教习骑射,夜晚挑灯改图,简直将自己熬成了一只饿狼。
年中时,太后驾巡校场,亲试经过改造的弓弩,又观看诸位女骑兵骑射演武,见不到一年时间,竟已练得有模有样,心中十分宽慰。
演武结束,她留在校场中与杜飞霜一同用膳,亲手为她斟酒,向她敬了三杯,杜飞霜过于受宠若惊,急急饮下后,打了整整两个时辰的嗝。
照微掩面忍笑,忙转移话题道:“看你辛苦得都瘦成竹竿了,这还没开始打仗,就把自己熬坏,以后该怎么办呢?本宫知道,你习惯亲力亲为,但名将麾下有百万雄师,并非个个都是亲自调教出来的。今日演武,你那几个校尉指挥得当,你要学着知人善用,多放权给她们。”
杜飞霜说道:“眼下精骑队中有两千人,等年底考校黜落一批,不过只剩一千五百人,到时候臣就轻松多了。”
照微摇头道:“明年春天继续选人,本宫希望三年之后,这支精骑队至少有六千人可用。”
“六千?!”杜飞霜有些惊讶。
战场上,一个骑兵的战力相当于十个步兵,披坚执锐、手持弓弩与长枪的骑兵精锐则能当二十人的战力。六千精骑相当于上万的步兵,何况精骑迅猛快捷,机动应变,若真能培养这样一支精骑队,简直是有了一柄灵活的利刃。
见杜飞霜惊愕不语,照微宽慰她道:“钱和兵械本宫来想办法,你只负责帮本宫招人、练兵。”
杜飞霜说:“臣不怕辛苦,只是两三年之间,未必能找到这么多合适的苗子。”
照微表示理解,“咱们大周不比北金,女子受闺训束缚太久,短短数年,怕是难以在数量上与男子比肩。但本宫推测,三五年之间,大周与北金将有一战,所以在此事上,本宫愿意暂作妥协,招选男子入精骑队,之后再徐徐更替,最多十年,这支骑队中必然全是巾帼精卫。”
杜飞霜道:“娘娘,男女之间要分开训练,还请娘娘再指派一位将军来。”
“本宫心中已有人选,”照微对杜飞霜说,“正巧他今天就在永京,午后你随本宫回城,去与他见一面。”
照微命御驾独自回宫,在校场更衣后改乘快马,与杜飞霜来到永京一座别院,正是祁仲沂随谢愈回京后暂居的那个宅子。
如今祁仲沂头也不回地跟着容家商队跑了,这座宅子只剩下谢愈一人,照微不速而来时,谢愈正蹲在门槛上,呼噜呼噜吃一碗下烂了的白水面条。
看见推门而入的两位女郎,谢愈愣住了。
“谢班头!你怎么在这儿!”杜飞霜既惊且喜。
谢愈缓缓放下汤碗,不明白杜飞霜怎么会闯到这里来,他并未见过照微的模样,见杜飞霜身后的女郎挑开幂篱,露出一张容貌姣好的年轻面容,更觉一头雾水。
照微轻笑道:“你的子望好侄儿早把你的行踪卖给朝廷了,我等如今是来捉你问罪的。”
谢愈盯着她看了一会儿,见她容貌不俗、气度凛然,大概猜出了她的身份。
他起身做了个揖,声音不卑不亢:“太后娘娘孤身驾临寒舍,难道不怕草民对您不利吗?”
照微扬眉道:“这样才显出本宫招安的诚意,是不是?”
谢愈不解:“招安?”
祁令瞻给他递了个信,叫他这几日在宅中等着,他以为是有事要请他帮忙,没想到是要招安他。
照微不与他废话,开门见山道:“本宫要训练一支精骑队,请你做教头,教习骑射,要教出二十年前谢家军的风采,你能是不能,做是不做?”
第105章
武炎六年是大周历史上浓墨重彩的一年。
人丁税清查后, 被豪强贵族以家奴的名义昧下的税银重新汇入三司。容家兼作官商,在江南经营丝绵布匹、在西北开荒垦粮,一年有近百万两的进项, 除却第二年的经营所需,大半也进了三司,被照微拨给了杜飞霜和谢愈, 用作精骑卫的军资。
薛序邻回京后很快被拔擢为参知政事,兼掌管三司银钱的出入。照微每回召见他,都是同他要钱, 一句不痛不痒的“本宫信任你”,就要他凭空变出几千两甚至几万两银子。
三番五次下来,薛序邻对照微的态度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从之前的见一面念三天, 逐渐变成了见一面缓半个月, 才能喘过一口气。
此后大周的国库收支日益平稳,不加税而军饷丰裕,京西、荆湖、西州等各地驻军的训练加快日程,到武炎六年的时候, 可战之兵已近百万。
这一年六千精骑卫在校场上喊声震天, 响遏行云,弩箭一去三十丈,箭箭正中靶心。杜飞霜麾下与谢愈麾下斗得难舍难分,却又配合默契, 顷刻便能合成一阵,如鹰展双翼, 杀气腾腾地向前方飞掠去。
照微坐在高台上观望着这一幕,不由得心血沸腾, 与身侧的祁令瞻的说道:“哥哥,你看这样的气势,能不能与北金精锐一战?”
两年前借押送岁币的名义,祁令瞻又往北金去了一趟,待了小半年方回。
他在北金借着完颜准的引荐交游重臣,不惜冒险乔装改扮混进了北金的军营里转了一圈,见识过北金士兵最真实无防的状态。
他说:“士气四分在兵,六分在将。北金军队尽数掌于可汗麾下,自从金周两国修好后,天弥可汗致力于修内政,对骑兵的关注只限于春秋两猎。如今天弥可汗老了,完颜准是个文人,我看北金骑兵如今的气象,不及我第一次出使北金时所见,遑论二十年以前。”
“已经二十年了。”照微远望长叹,忽而又一笑,“二十年河东,二十年河西,正是该风水一转的时候,只是眼下尚缺一个契机。”
祁令瞻安慰她道:“不急,只在这三五年,时间久一些,咱们也能多做些准备。”
然而他的愿望不及照微的直觉来得更准。
只在校场演武一个月后,照微二十四岁的生辰刚过,西州传来紧急军情,北金突然调动军队,正在暗中改变燕云十六州十几年未变过的军队部署。
这消息是杜思逐派亲信传回来的,信上还加盖了容郁青的私印,可见这个消息也得到了容郁青的确认。
照微将信拿给祁令瞻看,与他一起琢磨这背后的关窍。
照微说:“往燕云十六州调兵,重点防守涿、幽、蓟三州,有两种可能,一是北金察觉到了咱们的动作,准备提前开战,再吞下沧州、定州;二是他们国内出了什么岔子,因此十分心虚,怕咱们此时出兵攻打,调兵入燕云,是防守也是震慑。”
祁令瞻将密信反复看了两遍,说道:“我猜是后者,可能是天弥可汗病逝,北金内政不稳。咱们再耐心等两天,我安插在北金的探子也该有消息传回来了。”
这两天时间并非枯等,照微连夜召杜挥塵、杜飞霜父女入宫,一同商定对策。杜挥塵的观点保守,建议北金皇室宣布天弥可汗死讯后再率兵北上压境,杜飞霜的想法与他恰恰相反。
她说:“完颜准之所以藏着掖着,是笃定了咱们不知情,这正是北金最松懈的时候,叫我说,就应该出其不意,趁其不备,冲上去刺他一刀。”
“且不说突袭能不能成功,刺北金一刀,然后呢?”杜挥塵听了直摇头,“咱们得不到好处,反而会惹怒北金,撕毁合约,若是仓促打起来,天弥可汗余威犹在,咱们未必能占得上风。”
杜飞霜反驳道:“若是连敌人内政不稳时都不敢出手,待他们准备充分,我军何时能再提起勇气?父亲,我知道你歇了二十多年,突然告诉你要开战你有些接受不了,但是再歇下去,只怕连最后的意气也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