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此，不能以人类的标准来衡量零一。
天地不仁。
墨明为此而痛苦，但也为此而着迷。
在零一成为他的伴侣之前，是他的神明，他的主人。
神明原本就是这样慈悲而冷漠的。
只是每一次零一再回到他身边，他对自我的克制就会再崩溃一分。而零一也只是笑着摸摸他的头，允许他的发泄。
这样的岁月并不显得多么温馨，但称得上平静。
然而，安然的时光没有持续到永恒。
当零一历经几百年的消失再度回来的时候，墨明看到了盘在她手腕上的银白的小蛇。
那一瞬间，墨明寒毛直竖。
他掌控着世间的一切规则，因此，他能清晰地看到，那条银蛇不在一切规则之内。
它是从世界之外而来的东西！
“从她身上离开。”墨明面带怒容，不假思索地使用了神明的权能，要将那条蛇拽离零一的身躯。
可他被零一拦住了。
“它是我的朋友。”零一按住了墨明伸过来的手。
墨明不可置信地看向面色平静的零一。
那便是一切污染的开始。
神殿之后的花坛中，温泉的水波轻颤。零一躺在温泉边，墨明沉默地跪坐在她身旁，为她梳理头发，就如亿万年前那般。
而那条银色的蛇也恬不知耻地爬过零一的脚踝，环过她的腰，随后被墨明忍无可忍地掐着七寸拉起。
银蛇很细小，面部甚至还有些可爱。它口里发出委屈的声音，在墨明手中扭动，尾巴尖却扫在零一的小指上。
墨明：“……”
他冷着脸将银蛇扔到温泉的另一个角落，随后迅速将零一从泉水中抱起，大步流星地往神殿外去。
神殿建在浮泛在天空中的高山顶端，神殿外是八株神树顶端的枝芽。墨明和零一都浑身湿淋淋的，在草地上落下带着水珠的足印。
“可以放我下来了吗？”零一捏了捏墨明的耳朵。
“不可以。”他抱着零一在巨大的树干底端坐下，低头埋在她的肩上，环过她的背部的双手颤抖。
“不要去找那只蛇，”墨明咬牙道，“它会害你。”
零一修长的手指穿梭过他乌黑柔软的短发，轻轻地安抚他。沉默片刻后，零一开口了：“你确定你所说的是事实吗？”
“是。”墨明斩钉截铁地回答。
零一微笑道：“好，我相信你。”
随后，她低声道：“这些年，我时常不在你身边，一半是银蛇的原因。”
墨明愣住了。
“不是你想的那样。”零一低下头，安慰地亲吻了一下他浅色的唇瓣。
“在你诞生之前，我就察觉到了世界之外的危险。”零一目露回忆，“我预见到了自己可能的崩毁。”
“创造你，不仅是为了陪伴我，也为了在我出意外之后，有新神来接管并支撑这个世界。”
“从世界之外而来的污染是我所不能阻断的东西，我只能将它们关进一个容器里。”
“银蛇和你一样，是我的造物。”零一摸了摸墨明的鬓角。
“我创造它，是为了以我能认知并掌控的躯体，锁住从世界之外而来的、我所不能认知并掌控的污秽。”
“从前，我不确定这方法是否起效。所以每当感到些许疲惫的时候，我就会远离你，让你免受污染。”
墨明深深注视着她，声音发涩：“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我可以帮你。”
零一摇摇头：“我不能让你暴露在被污染的风险之下。就算仅仅知道了污染存在的事实，都是极大的危险。”
零一的手指抚过墨明清澈的眼眸：“你是我立下的绝不能偏移的信标，我可以走失于迷雾，唯独你不能失去看清一切的明辨。”
“我还要靠辨认你的位置回家呢。”零一的语调温和。
墨明的眼睫微颤，他已经明白了零一的全部想法，可过大的悲伤还是让他不甘心地发问：“为什么带银蛇来见我？”
零一失笑地给出令墨明彻底绝望的确切的答案：“因为我已经迷失于暴风雨。”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银蛇就脱离了我的掌控。”
“现在它还愿听话，是因为它被我创造出来的那部分灵魂还未彻底消弭。”
“它还记得我是它的主人。我却已对它的存在感到朦胧。”
“带它来见你，是因为我已不能对它进行明辨。”
“我需要你的判断来告诉我，它是否已被污染彻底侵蚀，成为了世界的危害。”
零一叹息。
“我被污染了。”
墨明握紧了她的手：“一定有祛除污染的办法。”
零一摇摇头：“我做不到，你更做不到。”
“墨明，你承担真正的职责的时候到了。”零一从他的怀里站起来。
她看向他，目光沉肃，一如她赋予他神格的那一天。
高大的神树在她身后摇曳，太阳的光芒从她身后照下，将她美丽的面庞镀上一层阴影。
一柄雪白的长剑浮现在零一手中，她将它递向墨明。
“我赋予你惩戒的权柄，无上的力量。”
“污染是不可逆的，我终将失去所有理智，化为毁灭世界的怪物。”
“当那一日到来，你要抹杀我的神格。”
“你要坚守这个世界未被污染的全部规则，直至秩序的尽头。”
第79章 创世之神04
那柄长剑的闪光落在墨明眼中, 刺目到了极点。他微微皱眉，眸中是沉郁的痛苦。
一反常态的，他没有立刻应下零一的命令, 而是起身走上前去，握住了零一持剑的手, 将剑缓慢而坚定地推回。
“还有时间。”墨明看着零一的眼眸恳求道, “不要立即将它给我，那样, 你会更早失去清醒与对抗污染的斗志。”
“求你。”墨明握紧了零一的手。
神木之下，落叶纷飞，飘散在零一和墨明的肩头。她伫立良久，还是依着墨明的恳求收回了剑。
“时间可以再拖，但命运不可逃避。”零一的目光清冷, “墨明, 你要做好准备。”
两人回到神殿之后, 银蛇就从花园中蜿蜒而来，亲昵地蹭上零一的脚踝。
零一弯腰，任它爬上她的手臂。她看着几块鳞片开始发黄的银蛇, 眉头微蹙。
污染越来越不可控了。
她必须再打造一个牢笼, 否则, 墨明也会被污染。
数日后, 一座迷宫在神殿的八柱之间建起。零一带着银蛇站在迷宫的入口。
这是她最后的反抗。
抵御了污染亿万年, 饶是无比强大的零一也达到了极限。
她不剩下什么时间了。
零一转身, 对站在她身边的墨明道：“我会将污秽带入无可逃脱的迷宫之中。”
“如果我能将它摆脱在身后，我就能以洁净之躯走出迷雾。”
“如果不能, 踏出迷宫的我就是一个已被彻底异化的怪物。”
“到时候，你一定要抹杀我的神格。”
墨明点点头。
零一严肃地发问：“你确定你能做到吗？”
看着抿着唇不回答的墨明, 零一叹了一口气。
“对不起。”墨明痛苦地闭上眼睛，“我做不到杀了你。”
“不用道歉。”零一放缓了语调，“不是你的错。”
“既要你恪尽职守，又要你爱我，还是太违背人性。”零一走上前，将手覆到他的脸颊上。
“毕竟，你是作为人类诞生在这个世界上的，不是我这样无情的神明。”
“那么，就作为神明再诞生一次吧。”零一将手指点上他的眉心。
墨明猛地睁开眼，惊惶地看向零一。
“我已将你的神格与人格完全分离。”零一淡声道，“当我回来，你们也已分化完毕了。”
“不必再犹疑，”零一微笑道，“作为神的你会杀了我的。”
说罢，她就转过身，身影消失在迷宫之中。
墨明微微倾身，捂住自己的心脏，神情悲哀。
他感到自己最重要的东西，正被缓缓抽离。
作为神明的他将再也感受不到对零一的爱，他拥有力量的神格与拥有情感的人格将分裂成不再相融的两部分。
八日之后，迷宫出口的长廊尽头，出现了一个身影。
规则之神墨明的目光沉沉地朝那个身影看去。
他看到零一原本白皙的肌肤表面布满熔岩一般的裂痕，恐怖又惨烈。
她还是被彻底污染了。
当她走来，在地上蜿蜒开来的是鲜血般的艳丽红色，她微笑着，将雪白的长剑交到墨明的手中。
“杀了我。”零一在他耳边道。
污秽冲刷过她的身躯，将她的器官与权能拆解得分崩离析。
她已处在彻底崩毁的边缘。
墨明的眼中仍旧布满了痛苦，但他还是举起了零一给他的长剑。
与被人格支配的他不同，被神格撑起的他把零一当做尊敬的神明。
而在对职责的绝对忠诚中，他会向信仰的神明举起武器。
零一的神格彻底崩毁，她的灵魂流落于时间的深处，降临于人间。
就像墨明先获得了人格才被赋予神格，要重新成为神明，也要先诞生为与神最接近的、作为胚子的人类。
而零一并非对污染毫无应对。她身后的迷宫在她死去之后，化为了无限轮回的逃生游戏场，将污染困于其内。
迷宫当中，容纳着被污染的万千小世界。
被彻底污染的银蛇是迷宫之中的暗面，由于银蛇的躯体是被零一创造而生，它对零一的身体有着天然的亲昵。
因此，它会从污秽中自发收集回零一散落于黑暗的器官，异化为邪神。
而墨明，则是掌管迷宫的位面之神。
这被污染的世界之所以能不崩溃，是因为零一拆解了被污染的自己，也构筑了全新的秩序，维持着混乱破败的世界继续运行。
但是，世界不再拥有向前发展的能力，因为拥有创生的权能的神明已经消失了。
有墨明在，世界的运行还能维持很久，但已失去了新生的能力的它终有结束的一天。
人世间，携带着【绝对权威】的规则的凌衣衣诞生了。
这是创世神的本质。
作为绝对权威的体现，在任何可评判成绩的领域中，凌衣衣都是绝对的第一名。
与迷宫本就存在联结关系的凌衣衣被拉入了她自己创建的无限逃生游戏。
宛若无尽的逃杀结束，成为了最后的赢家的凌衣衣重新回到了神殿。
但回来的她，仍是被污染得彻底的她。
她并未变回创世神，而是变为了二次异化的邪神。
凌衣衣看着神座之上的墨明，彼时的她，还维持着一些理智。
她没有立刻出手，而是等待墨明杀了她。
她成为了踏在无尽的尸骨上的赢家，也成了彻底的败者。
可墨明没有出手，他甚至闭着眼坐在神座上。
那柄意味着无上力量的具有惩戒之能的长剑放在他的手边，没有任何遮拦。
不看，就可以当做不知情吗？
凌衣衣走上神座，持起那柄长剑，刺穿了墨明的心脏。
墨明睁开了眼睛。
他失职了。
尽管他的人格与神格已被彻底分离，可只要记忆还在，那些被抽走的爱意随着岁月的流逝，又像抽芽的种子般渐渐生长，填满了他的灵魂。
他唯一能杀死凌衣衣的时候，就是作为纯粹的神明的他在诞生之初，爱意被抽空的那一瞬。
墨明苦笑起来。
他并没有彻底违背自己的职责。
他只是想……多给世界一次复苏的机会。
墨明在被长剑击穿的那一刻，强制重启了游戏。
作为代价，他成长为神明所获得的一切，都要被抽走，支撑起浩大的回溯。
包括零一传授给他的所有东西。
包括他与零一之间的所有回忆。
于是，新的轮回开始，凌衣衣再度诞生于人间，而墨明在神座之上睁开了眼睛。
他变成了只听从于职责的空壳，正确规则的提线木偶。
他坚守着世界崩溃前的最后防线，可他不知道自己为何而坚守。
而违背规则的一切，都成为了他的绝对敌人。
再度踏入无限逃生游戏的凌衣衣，在死亡的威胁下，不顾小明的阻止，主动接受了邪神的污染。
自此，凌衣衣和墨明站在了完全的对立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