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谨也意识到了,却又不知怎么回答,只是反问:“你什么意思啊?”
吴晓菁忽然安静,隔了会儿才说:“就提醒你一下 ,有些事要是发生了,本来理所应当该你得的,也会变得不应该。”
言谨来不及仔细想她这句话,直接否认:“根本没有的事。”
吴晓菁说:“那就好,我只是提醒。”
言谨又说了一遍:“真的没有。”
脑中忽然出现的是酒店商务中心直白到不可能引起丝毫绮念的灯光,以及周其野疲惫却又放松的笑脸。
第42章 【42】
挂断电话,言谨有些生气,总觉得还有话想说,但又没来得及说清楚。
过后才想起来,吴晓菁估计是在开县串串锅门口看见她拥抱周其野,所以才有了这样的猜测。
但那天晚上大家都喝多了,就凭这一点联想到办公室恋情,实在荒谬。
她返回宴会厅,酒席已近尾声,买卖双方老总那桌已经撤了,应该是去进行之前说好的下一场。但酒吧仍旧开着,乐队也还在演奏,剩下小兵各自散开,饮酒,聊天。
言谨没看见周其野,想他大概是跟着大佬们走了。从谈判成功,到协议定稿,再到正式签约,他一直很受重视。
虽然这是一次合作的胜利,他也只是中方请的律师之一。但他对她说,得到这样的交易结果,不是因为他做了什么,其实还是大大地谦虚了。
正如今天来之前,周其野对她说:不想喝酒可以不喝,没关系的。
她当时只是玩笑,说:啊?我海王金樽都准备好了。
心里却是佩服的,因为他确实不需要手下的小律师出去陪酒。
由此又想到庄明亮,更觉得吴晓菁瞎猜,组里两个合伙人都对她不错,她对他们也一视同仁,从无非分之想。
自觉把事情想得明明白白,她饮尽杯子里最后一点干红,跟项目团队的临时同事道别,走路回房间去。
湖滨庄园是个高尔夫俱乐部的一部分,卖方做东道,在旁边附楼里给他们安排了住处。她懒得等电瓶车,径自循着灯光走。
走到湖边,路边只有花园灯幽幽亮着,勾勒出码头上一个人影。
离得很远,她就认出来是周其野。
“言谨。”他也看到她了,从黑暗里走到灯光下。
“您没跟着陶总他们……?”她下意识地问。
他摇头,说:“能不去就不去了,只想出来散散步。”
说完这一句,两人忽然都无话。
言谨怔了怔才又道:“我回房间……”
周其野朝附楼那里看了一眼,说:“我陪你走过去吧。”
中部地方开阔,看得见灯光,其实并不很近,总要走上一会儿。
言谨想说不用,又觉得有点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味道,而且如果他也要回房间呢,难道不让人家回去?最后还是点点头,两人一起往那个方向走。
路上总要聊几句,她想,聊什么呢?就还是谈工作吧。
于是说起这两天自己一直在复盘的会议记录,她正在从项目开始到现在的各种对话中摸索每一次谈判转折的关键。
她发现,分而治之,各个击破,其实是投行负责人从一开始就在推的策略。
比如面对管理层,强调买方公司本身也在中国经营电影院线,且业绩斐然,每块银幕的收入是同行业的两倍,利润是同行业的三倍。一旦交易成功,定将使得这家百年院线焕发新生,重新盈利。
但说到具体措施,也不过就是建立激励制度、采用信息化管理之类泛泛的说法。
反倒是周其野提到很多具体的问题,比如中美两地电影票房的变化,影院票价的区别,线上购票的普及程度,以及 NATO(全美影院业主协会)和 MPAA(美国电影协会)的行规。
美国人对中国企业多少是有些成见的,总觉得是血汗工厂,低价竞争,也只有一个真正的专家,才能把他们认为的“野蛮人”变成“白骑士”。
除去律师的职责,他甚至做了一些业务条线和投行中介应该做的事,因为他不光懂中美两地的法律,也更懂这个行业。甚至可以说,就是因为他,买方才得到了现在这个非常有利的报价和交易条件,对外号称 30 亿,实际付出的只有 7 亿,good deal,great deal!
几乎都是她在说,周其野只是两手插在裤子口袋里,低头在她身边走着,听着。
说到后面,倒也不拘束了,她又像平常一样活跃起来。
周其野这时候才问:“你累不累?”
言谨很认真地回答:“其实还行,我觉得这一次非常有收获……”
周其野打断她,纠正:“我是说你现在还谈工作,不觉得累吗?早知道这样,我跟陶总他们赌钱去了。”
言谨看他一眼,自觉闭上嘴巴。
他笑起来。
四月份的堪萨斯城,白天有二十几度,夜里却降到十度以下,她为出席宴会穿了裙子,此时抱臂还是觉得冷。
他看见,脱了西装给她披到肩上,说:“你穿这个吧。”
她感觉到他的体温,以及隐隐一点酒气。
他竟也自知,退开一点,说:“对不起,是不是有味道?”
“不是,”她说,“挺好闻的,到底是茅台。”
他又轻轻笑了。
仍旧是平常的对话,甚至是个挺好的玩笑。但不知为什么,从那里一直到附楼,两个人都没再开口。他们只是默默走着,彼此之间隔开一步的距离。
直到客房楼层,她把西装脱下来还给他。
他接过去,说:“晚安。”
她回应:“晚安。”
而后各自回房间去。
关了门,她脱掉衣服,刷牙,淋浴。热水冲在身上竟有种奇异的感觉,不知是因为喝过酒,还是在外面走了太长时间。
而后换上睡衣,钻进被子里,入睡之前,她一直在回忆那件西装上的体温,以及那一点点酒精的味道。
吴晓菁恐怕是对的,她想要他,就是那种最纯粹的想要,无关工作,无关上司下属。
还有他给她披上西装的时候的手,同样出现在她那一夜的梦里,像一个又一个近景慢镜头,无声地出现,推进,延伸,交叠,反反复复。
她记得那只手曾短暂地触到她的手臂,而后又收回去,做了一个近似于握拳的动作。
那是个自我克制的动作。她却为此迷醉,只因为她凭此猜想,他也想要她。
次日醒来,郊野的阳光穿透窗帘照到床上,她闭着眼迟迟不起,自觉做了一晚上梦,感觉好像什么都发生了,但除了那只手,又什么都不记得了。
睁开眼睛,才觉得自己荒谬。他其实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做,一切都是她的想象,也许只是因为昨夜又喝过酒。酒精真是害死了人,下次一定不能再这样了!她自我告诫,立刻起床洗了把冷水脸清醒清醒。
直到洗漱之后,她换好衣服,才在手机上看到一通未接来电,来自周其野。
昨日午夜,他打过电话给她。
她把手机扔到床上,自己也坐到床边,对着屏幕看了很久,才拨回去。其实根本没想好说什么,怎么说。她只是不想让他觉得,她没接电话是表示拒绝。但如果当时接了,也不表示无论他要做什么,她都会接受。她自己也说不清,究竟在期待些什么。
铃响了几声,那边接起来。
她说:“喂?”
“言谨。”他叫她的名字。
“你找过我?”她问。
他在电话里轻轻笑了,隔了会儿才说:“对,最后一天在堪萨斯,我租了辆车,想不想出去转转?”
她听着,笑起来。本不知道期待着什么,但他刚好满足了她的期待。
“怎么样?”他又问。
“带你那台胶片机了吗?”她反问。
他笑,竟有一丝遗憾,说:“没有,这次没计划出来玩。”
“我上次的照片呢?”她又问。
“在我这里。”他只是这样说,丝毫没有要给她的意思。
她却也笑,想起两个人在越南的时候。
“那一会儿楼下见。”他说。
“好。”她回答。
当时,是记得吴晓菁对她的提醒的,有些事要是发生了,本来理所应当该你得的,也会变得不应该。
但也是在当时,她觉得他们会是不同的。
第43章 【43】
在堪萨斯城的最后一天,言谨和周其野开车去了“欢闹世界”。
“欢闹世界”是个游乐场。
两个人吃了早午餐,快到中午的时候才入园。那天不是周末,也不是公众假期,游客很少,完全不用排队。他们花了大半天时间,把里面的跳楼机、龙卷风、以及除儿童乐园之外的六种过山车统统坐了一遍,金属结构的,全木制的,正着坐的,倒着挂的。
从惊险评分 4 分的“飞去来”开始,言谨已经忍不住尖叫。
周其野诉苦,说:“坐你旁边,我耳膜都快穿孔了。”
言谨回嘴,说:“你其实更害怕吧,人怕到一定程度,就发不出声音了。”
两人又有点较劲的意思,走到下一个 5 分的“眼镜蛇”,肉眼可见的更高,更惊险。
言谨说:“你坐不坐?”
周其野说:“走。”
场面有点像在越南的那次,他们比赛吃米粉。
但又有些不同。
也不知算谁套路了谁,从第一次俯冲之前的爬升开始,两人便紧紧抓住对方的手。结束之后从车上下来,就没有再从这个阶段退回去的道理了。
他们牵手去坐尼罗河漂流,牵手去附近 Yelp 上查到的小饭店吃烤肉。
有时是他拉着她,有时又换成她走在前面,总之正过来,反过去,再到十指交握。
他的手大一些,干爽,温暖。她曾经无数次看见这双手在电脑键盘上打字,或者握笔书写,有些难以置信,现在竟与她掌心相贴,可真贴上了,又觉得很合适。
这念头叫她莞尔,直觉这一场约会纯洁得好似回到中学时代,跟昨夜梦里的情节形成鲜明的反差。却也真的喜欢这种感觉,她不想太快。
吃饭的时候聊天,言谨问周其野,过去有没有来过堪萨斯城。
周其野说,到过一次,但也只是经过。那还是他读 JD 的时候,假期自驾,花了十天时间,沿着 10 号高速公路一直往东开,途径棕榈泉,拉斯维加斯,丹佛、堪萨斯城、圣路易斯、最后到芝加哥,穿越了十个州,行程 4000 公里。
“和朋友一起?”言谨问,话出口又觉得有点不合适,好像在打探他的过去。
周其野却不介意,直接回答:“就我一个人。”
言谨说:“那岂不是很累也很寂寞,就一直开着车?”
周其野答:“是啊,第一学期成绩不行,OCI 失败,没找到暑期实习,一句话都不想和别人说。”
言谨笑起来。
周其野继续自嘲:“法学院一年级就要淘汰三成学生,我不是美本,阅读,写作,预习准备课堂提问,经常熬夜到凌晨。”
“那后来怎么熬出来的?”言谨问,竟有些幸灾乐祸。
周其野说:“还好那时候已经工作过两年,加班就还可以吧。所以终于第二学期成绩上去了,二年级暑假开始去律所打工。”
“哇。”言谨赞叹。
周其野却说:“90 年代留学生洗盘子,00 年代坐格子间里搬砖,形式不同,实质差不多。”
言谨又笑,直觉他并不像平常显示出来的那样无懈可击,与她,好像也没有那么遥远的距离。
吃完饭,他们出了餐馆,远远看见摩天轮,很老式的那种,就像美国电影里常有的巡回嘉年华的保留项目。
两人并排坐一个篮子,摇摇晃晃地转上去。
那时,地面已沉在薄薄的暮色中,升到高处,才看见远方地平线那里仍旧晚霞浓郁。下面的人声和乐声渐渐远了,这一整日的喧闹终于静下来,慢下来。
就要结束了,言谨想,忽然伤感,却也忽然清醒。
上午离开住的地方,她和周其野不约而同地选了“欢闹世界”,其实是有原因的。
这里跟胡志明市不一样,客户和项目团队也在,旅游胜地又不过就那么几个。两人都知道陶总计划参观百威啤酒厂喝生啤,再到纳尔逊博物馆看唐三彩、炽盛光佛、水月观音。所以,他们来了一个绝对不会遇到熟人的地方。
她说想要他,无关工作,无关上司下属,但怎么可能无关呢?
他太聪明,也太珍惜自己,绝不可能在客户面前漏这样的破绽。
她同样聪明,同样珍惜自己,所以会忍不住去推演一个结果。如果继续这样发展下去,他们中间总有一个人要离开至呈所,而这个人总归是她。
设身处地,将心比心,她二年级律师的身份完全不能与他的事业相提并论,也并非对他有什么意见。只是忽然就冷静了些,甚至有些庆幸,他们只是牵了手,谁都没把那层纸捅破。
念头转了一遭,只是短短数秒的沉默。
周其野开口问:“在想什么?”
言谨回神过来,手搭凉棚远望,说:“我看见堪萨斯州那边有个戴眼镜的小伙儿,刚从报社下班回家,正在地里帮他妈妈干活。”
周其野笑,接口说:“一次犁完 200 亩,不用拖拉机的那种吗?”
言谨也笑了,张开双臂,迎着高处微凉的风,发丝轻扬。
周其野看着她,忽然想起他们相识以来的许多瞬间。他都记得。但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却说不清了。有些事偏就是这样,不知不觉地发生,等意识到了已积重难返。
他只知道,她是那么不同。每一次想要靠近,是因为这一点不同。每一次克制,却也是因为这一点不同。
但无论如何,只在这一刻,他伸手穿过她发间,把她拉近,或许只是因为迷信,又或者生怕她坠落。
这一次,言谨没有闻到酒精的味道,他气息那么干净,嘴唇柔软,身体温暖,但整个手掌拢在她颈侧的动作却带着一种她从未感受过的侵略性。也许还是因为那个梦的余韵,又或者身在高处的那一点战栗,她在他拥抱她的时候,也环住了他的脖颈,在他亲吻她的时候仰头,启唇,不自觉地沉溺,沉溺。
无论如何,只在这一刻,她不去想那个推演出来的结果。
第二天,出发返程。
从酒店去机场的路上,项目组其他人都在,他们又回到上司下属的状态,甚至不坐同一次航班。
那是 BCP(业务持续性计划)的要求,为了降低整个项目组所有成员,连同签署之后的协议原件,一同在空难中灭失的风险。讲人话,就是两架飞机都坠机的几率小到接近于零。从理性人的角度出发,似乎很有道理。但在普通人听来,总觉得有点地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