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这话的当时,言谨还将信将疑,毕竟这事在网上引起热议,抄袭者傲慢的反应让很多人十分气愤,牵涉在内的作者也已经拉了群,都表示会追究到底。
直到舟缀又找她,她才有点明白了庄明亮为什么会这么讲。
舟缀告诉她,平台的编辑和律师先后发了私信过来。
编辑开导,说:“写文都是这样,你敢说你写的东西以前就没人写过?你以后写的东西不会跟任何已经有的文撞上?追着这种事不放,多少有点损人不利己,何必呢?有这个功夫,花在写作上不好吗?”
律师也开导,说:“我看你请的律师是至呈所的,你付他们多少律师费?你不用告诉我,猜也猜得到。他们是大所,做的都是大案子,接你这个委托,其实是因为《火凤青鸾》的热度,不是因为你。一旦发现赢面很小,无利可图,他们撤了,你浪费的时间精力问谁去要回来?而且,你还在读书吧?高三?很关键的时候了,别拿自己的学业和前途开玩笑。”
可想而知,其他几位作者也会被做各种思想工作。
非全职写作的没时间,全职写作的更要顾忌平台的态度。现在平台已经站在万馨文那边,倘若他们加入诉讼,等于撕破脸,以后也没办法继续在这个平台写了。但要是离开,还有完结的文留在那里,暂时无法解约,再挪个地方,过去积累的经验和人气都会有损失。
言谨设身处地,事情走到这一步,已经不光是一点律师费的问题了。
她甚至有些意外,舟缀还愿意继续。要是换了她自己在高三的时候遇上这种事,真不敢拿高考开玩笑,大概率也就自认倒霉了。
舟缀却还真跟她谈起钱的事,说:“我写这本书总共挣了两万四,花了四千买了个笔记本电脑,现在存款还有两万,再加上以后要是还有版税的收入,我都会拿来付律师费……”
言谨听着舟缀认真地算账,知道是平台律师那番话叫小朋友听进去了,怕至呈所看不到钱,临阵退出。她打断说:“你不用操心费用的问题,这确实就是我们所的公益项目,后面还有公证什么的需要额外支出,我也会去给你争取减免或者公益基金。这案子只要你想要打下去,我一定陪你走到底……”
话说出口,她自己其实也觉得没底,结果究竟会如何,到时候会不会后悔?她根本不知道。
但舟缀说:“姐姐,我相信你。”
言谨忽然动容。
当时已是九月底,堪萨斯城的项目交割,周其野又飞去了美国。
言谨这回没跟着,留在上海,远程干活。
庄明亮又替她惋惜,前面工作她都参与了,最后却没站在交割仪式上合影。
言谨倒也有解释,实在是手上事情多走不开。反正履历上照样有这一条,现场就不去了,也不差一张照片。而且,她还要准备十月份的考试。
庄明亮这时才听她说起留学的计划,倒也很支持,说:“你才二十三,能出去读书还是应该去。尤其是知产这一块,现在动不动就是涉外的项目。你看蔡天寻,读了个 LLM,考了加州执照,回来之后也是明显上了一个台阶的。”
言谨自然也点头,一本正经地说:“庄律师,我一定会努力的。”
然后继续上班打工,下班刷题。
至于周其野,他们两个人都遵守了她生日那天的约定,谁也没来招惹谁,在律所只谈工作,私下交流不提律所的事情。
他只是提醒她去办港澳签注,下载打印准考证,确认考场,考试日期和时间,以及替她定好考场附近的酒店,还写了注意事项和交通路线,以及削好一盒十二支 HB 和 2B 的铅笔,去美国出差前,悄无一声地放在她办公桌上。
临到言谨出发飞往香港之前的那一天,吴晓菁发消息过来,以多年看香港电影积累起来的经验,让她到了之后过去拜一拜黄大仙。
周其野的嘱托更实在一点,比如:那边空调开得冷,你记得带件衣服进考场。
比如:四个 session 要考半天,可以带点吃的,跟水一起装在透明袋子里。
再比如:你从酒店出来走彩虹道,大有街,爵禄街,再走到可立中学,就能看到考评局。
言谨第二天早上才看到这一连串的消息,躺在床上,读得笑出来,回:你知道吗,我第一次这么明显地感受到我们之间的年龄差。
大约有时差,那边没回复。
第54章 【54】
这一天是周五,下午一点考试,言谨起床洗漱,又在酒店房间刷了一套真题,然后出门去附近茶餐厅好好吃了顿饭,再按照周其野告诉她的路线,走路去新蒲岗的考评局。
经彩虹道,大有街,爵禄街,走到可立中学,眼前便是考评局所在的那栋楼。
二楼大门口已经有人等待入场,有结伴来的,三三两两聊着天,听口音,一多半是大陆考生,都在说为什么不增加北上广的场次,害他们费那么大劲远道跑来。言谨倒觉得没什么,前一天晚上睡得很好,此刻精神集中,入场之后没分到空调对着吹的座位,也没紧张到想上厕所,一切完美。
从开始准备,到坐进考场,已经五个多月过去了。她有工作,不可能每天花很长时间,过程起起落落落落起,中间经过漫长的平台期,好几次濒临绝望,感觉自己再也不可能提分了。
周其野当时总发消息给她做思想工作,让她不要想太多,哪怕这一次不行,仅仅这个过程,也是有收获的。她也总是这样告诉自己,但期冀和胜负心仍旧是有的。
她是真的想要做成这件事。
而不是大四毕业之前,参加法考的时候那种随波逐流的感觉,只是因为身边的人都在做,所以她也跟着这么做。仔细算起来,其实不过两年多而已,究竟是什么改变了她?是做过的案子,还是经历过的事,又或者遇到的人?她自己也不确定。
最后冲刺的一个多月,每天至少刷一套真题,几乎都是靠少睡三小时,早起挤出来的时间,用掉的笔记本和做完的辅导书叠起来又有半米多高。
直到这一天,她终于坐在这个大教室里,一人一座,听监考员用港式英文读完注意事项,宣布考试开始,戴上耳塞,沉浸似地读题,无比顺畅地涂完题卡,写完作文。
考试结束,她走出考场,分别发了条消息给周其野和吴晓菁,一样的三个字:考完了。
难得吴晓菁回得那么快,根本不问什么“你感觉怎么样”,直接说:肯定 180。
好草率!言谨看得笑起来,可以想象这人正在舞蹈室里排练,中间停下来偷看手机,还被那个韩国老师骂了几句。
周其野却仍旧没回复,往上翻了翻,连同早上那条消息也还孤零零挂在那里。她有些奇怪,继续往外走,而后就在可立中学红色的房子下面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起初还以为是错觉。怔了怔再看,仍旧是他。
周其野就站在那里,也许是怕错过,刻意远了那么一点,翘首以待的样子。
他们几乎同时发现了对方,眼睛一样亮起来。
也许是因为备考的几个月太过痛苦,那一瞬幸福的感觉被无限放大,言谨飞奔过去,而他也笑起来,张开双臂拥她入怀中。就像电影里那种满满地,充实的拥抱,一把接住,甚至整个人都往后趔趄了一下。那画面在她脑中出现,而且还是个多机位反复播放的慢镜头。
那天傍晚,两个人又像在堪萨斯城的欢闹世界一样牵着手到处去。
他们坐天星小轮过海,登船差不多六点钟,刚好在船上看日落。
待晚霞隐去,天空渐渐变成深蓝,城市璀璨地亮起,他们下船,去铜锣湾金雀餐室吃饭。
墙上老大一张张曼玉和梁朝伟的剧照,菜单上赫然就是花样年华套餐和 2046 套餐。言谨却存心瞎猜,说:“是不是乌鸦哥砸关公、掀圆台面的地方?”周其野简直不想承认自己认识她,又忍不住看着她笑。
吃过饭,又去中环。两人在终审法院门口合影,都爹利街看全港最后几盏煤气灯亮起来,把《法证先锋》和《壹号皇庭》里的名场面打卡了个遍,再乘《重庆森林》里的自动扶梯上山。
夜色渐浓,他们才又回到尖沙咀,去逛金鱼街,看暖色的灯光照亮一只只装着金鱼的袋子。去油麻地警署,在门口摆拍“阿 sir 真的不关我事”,再去庙街吃大排档,照片拍满了一整卷胶卷。
“等下次我去你那里再洗。”言谨还是这么说。
周其野也还是答应:“好。”
一晚上暴走两万多步,回到酒店,已是累极。
他们一起淋浴,而后在床上相拥。灯光柔和,彼此身上都是一样的味道,但不知为什么,闻起来却又那么不同。她贴着他深深呼吸,无比满足。
但也是这时,她才忽然问:“为什么不早告诉我你要来?”
周其野轻抚她的头发,下巴抵在她额上,静了许久才道:“我昨天发了那几条消息之后上的飞机,一路上都在想,你会不会怪我犯规?”
言谨听着,想起自己早上的回复,当时甚至还有过那样的念头,以为他看到生气了才不回。
她笑,退开一点看着他,反问:“你知道我在考场外面看到你的时候在想什么吗?”
周其野也看着她问:“想什么?”
言谨不答,只是吻他,一切不言而喻。
这回答让他释然,却也激动,环住她的腰身,将她压到床上回吻,从嘴唇,到锁骨,到胸口。她仰头,直觉每个吻都在更渴求下一个吻。他们身体交缠,她的指尖深陷入他的手臂和背脊,但那一点痛觉却更让两个人沉浸其中,似乎什么都不重要了,只剩呼吸,心跳,以及彼此之间的律动。
一次疯狂,一次温情,结束之后仍旧不舍得分开。他从身后抱着她,玩笑地问:“今晚还是不睡吗?”
她已经睁不开眼睛,却还是放下豪言壮语:“不睡,肯定不睡的。”
他听着,微笑,忽然有了一种猜想,她不睡,是因为不舍得这一夜就这样过去。她也这么喜欢他吗?
“周日再回去。”他跟她商量。
“好。”她不假思索地答应了。
但在这致密的快乐之间,她却有一瞬的抽离,发现自己有多自以为是,竟以为他们两个人与众不同。其实,也不过只是普普通通的男人女人而已,会忍不住去做一个又一个不那么明智的决定。而后再怀着几分侥幸,甚至就因为这一点偏离计划的意外,更加悸动。
第55章 【55】2023
十年过去了,那件事的影响仍在,也许永远都会有。
那天的聚会散得不算晚,卢茜攒的局,却是赵悠游中间出去一趟,悄没声买了单。
有人揶揄:“一看就是生意特别好,悠悠真成金主了。”
赵悠游还没说什么,吴清羽在旁边道:“可不嘛,我上部剧,就是他给我 P 的法令纹,那一帧帧的,老贵了。”
赵悠游看她一眼,恰好遇上她的目光。两人脸上都还留着方才笑意的余韵,却也什么都没说,又各自转开去了。
倒是言谨,临走跟赵悠游约了个时间,说好去他杭州的公司,有个案子需要影像方面的顾问和技术支持。
一伙人分头散了,言谨叫了代驾回去。
微醺是最好的状态,她坐在后排位子上,开了一线车窗吹风,忽然有点想笑。
她,吴清羽、卢茜、赵悠游,也都已经三十几岁,知情识趣,喝酒有度,不再需要电话摇人来给他们善后了。眼前这个初夏的夜晚,跟多年前那个冬夜有些相似,却又那么不同。
第二天一早起来,又收到吴清羽的消息,还在问她律助招到没有,像是认真要体验一把在律所上班的生活。
言谨回:知道律师见明星客户的程序吗?一般都是另外约地方,要是来律所谈,所里都得清场。
吴清羽说:去律所体验生活的演员多了。
言谨戳她痛处:你自己也说了,你不是演员。看过那个韩剧没有?女明星去律所做助理,穿低胸短裙,文件掉在地上,不知道怎么捡。
那边半天没反应,言谨以为话说的过了,手机却又震动,新消息进来:我没问题的,但你确定在你面前那样有用?
言谨笑,这才让了一步,说:陪我跑趟杭州吧,去赵悠游那里。
吴清羽:故意的?
言谨:上班就是这样,不想去的地方得去,不想见的人也得见。
对面没话了。
言谨满意,放下手机。
但逞了一时口舌之快,报应却也来了。
她走到办公室楼下,在大堂等电梯。旁边有个年轻女孩正拿着手机看美剧,剧中人一身夸张的粉红色套装,一望便知是网飞的《合伙人之路》。
女孩朋友问:“好看吗?”
女孩答:“就撒狗血呗,现实里谁会爱上男同事?”
朋友附和:“只想把他们卖去缅北噶腰子。”
对话引得前面一个男人侧目。
而言谨低头,无声笑了。
这剧她也看过,女主角不到 30 岁,已经在华尔街大律所的并购组竞争合伙人的位子。再想起吴清羽给她看的那个剧本,28 岁的业界精英,从无败绩。中外电视剧原来都差不多,所有剧情都像是在指着鼻子骂她废物。
她这次回来加入思遨所,是以高级顾问的身份,仍旧只是 partner to be。原因就是当年走得仓促,在国内执业尚不满三年,不能做合伙人。但杜书瑜对她还是不错的,先给了顾问的职衔,承诺满足律协要求之后升 par。
言谨接受 offer 决定回国的时候就在想,十年过去了,那件事的影响仍在,也许永远都会有。
所里给了她两个律助的名额,这时候一个已经到位,就是跟她差不多时间离开 AM 所回国的朱泽帅。小孩经她介绍,去夏辰那里转了一圈,又来找她,说还是想做娱乐法。
理由也挺现实的,这两年红圈所的光环渐渐没了,资本市场组的生意也确实惨淡。
夏辰在“永不为奴”群里自嘲,说:你们知道吗?我们这儿都有合伙人闲到去客串综艺了,本来做 IPO 的,现在在节目里给人家讲婚姻法。
包容为之不平,说:既然可以推个三轮卖炒面送法律咨询,为什么不能讲婚姻法?
毕可欣人在纽约,竟也有同感,说:我早动过这脑筋,我一起读 JD 的同学已经辞职去 Queens 卖烤冷面了。
言谨看得笑出来,附和:干这行已经很不容易,请不要再给自己设限,不管是炒面冷面米粉还是婚姻法,都是可以的。
这段时间面试,她一直不敢随便谈及热爱和理想,弄得不好就被挂网上,进什么法学生找工作避雷的黑名单,罪名就是画饼和 PUA。而且,这事也不能说什么一代不如一代。自从“黑人抬棺”走红,她自己看到律所网站上“专业团队”四个字,也会有一种搞笑之感。
但坐进办公室,仍旧要扮演专业团队。
非诉业务繁琐,却又半死不活。好莱坞的罢工已经持续了一段时间,一点都没有要结束的意思,洽谈中的跨国合作项目眼看都要停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