诉讼方面倒是好一些,手上最重要的一个案子是关于 AIGC 作品侵权的,对家是中美合资企业,名叫“全源图库”。
那原本是个图片、音乐、影视素材的版权交易平台,前两年在美国也跟 AIGC 公司打过侵权官司,告人家用了他们库里的图片训练 AI,最后双方达成和解,签了互相持股的协议。
自此,“全源图库”便也开始提供 AI 绘图和生成视频的服务,号称“以 AI 赋能创作”,核心功能就是“文生图”,甚至“文生视频”,只需要把一段话导入工具,即可一键扩展成为视频脚本,再配上画面、语音、字幕、背景音乐,无需剪辑,实现零门槛创作。
中国区这部分业务上线不久,已经快速积累了一大批活跃度极高的用户,平台上累计创作数以亿计。
问题也随之出现,有画师发现,经由“全源图库”生成的图片和视频带有他们作品中的元素,有些是他们在平台上出售过的,但并未允许再创作,也有一些从未导入过图库,也出现在了 AI 生成的视频当中。
绝大多数都是个人用户制作的,很难去追究责任,只有“全源图库”发布的那条视频广告,也是利用 AI 工具制作的,且明显带有画师苏迩的创作元素和个人风格,是个发起诉讼的突破口。
思遨所签下了被侵权方苏迩的代理,此时律师函已经发出去,图库那边反应也很快,打电话过来约谈。
言谨早知道这家的法务部也是个传奇,每年给各种网站、博主、UP 主发上万封律师函,全国各地开几百宗著作权侵权诉讼,告人家未经授权用了他们图库里的素材,什么南山必胜客、龙岗无敌手、海淀不倒翁,看到他们都得磕一个。
但发现跟她联系的竟是个旧人,从前至呈所的同事孙力行,她还是不禁感叹,世界真小。
双方没见面,只 call 了个电话会议,在线上的还有“全源图库”的代理律师,至呈所传媒娱乐组的郭家阳。
故意,或者凑巧,孙力行找了周其野手下的人。
“言律师也是你们组出来的……”他在电话上寒暄似地说。
郭家阳是后来进组的,跟言谨并不认识,讲话一口京腔,挺有风度地和她打招呼。
言谨也很客气地说:“知产不是从前那个小圈子了,现在到处都有娱乐法所,大学里也都开了娱乐法课程,我们还能遇到,是我的荣幸。”
心里却再一次地想,十年了,这件事还是没过去。
两方就案子简单说了几句。
郭家阳表明“全源图库”的主张,认为是“合理使用”,并不存在侵权,因为“文生图”和“文生视频”的服务都是免费的,符合四要素法里的第一条,非商业性质或非盈利教育目的。
言谨不屑反驳,只是问:“你也知道有些牵强吧?而且,一开始都是以研究为名,但每年这么些投入下去,肯定要推商用的。Stability 都已经在收费,收得也不便宜。我相信图库这边很清楚,版权问题迟早是要解决的。打个比方,如果一款写作软件打出来文章都有版权争议,还会有人用它写作吗?”
郭家阳又跟她提思想表达二分法,说:“但画风和画种只是抽象思想,不属于著作权法保护的对象,你怎么去证明两者构成实质性相似呢?而且,苏迩一直有大量粉丝模仿她画风创作,如果人类可以学习已公开发表的作品,AI 为什么不行?”
言谨只答:“这就是要到法庭上解决的问题了。”
孙力行听着他们说,这时候才道:“今天我们只是初步碰一下,看有没有和解的可能。”
言谨也就随着他说:“我们这边是准备诉讼的,关于和解,我得去跟委托人聊一聊。”
孙力行说好,却也不那么当真,毕竟这种话大家都听得多了,可能只是谈判的技巧。
电话会议过后,言谨约见苏迩,先到的却是戴左左。
苏迩替他们公司的好几款游戏做过整体美术方案,这个案子他们也很关注,正在考虑是否要加入诉讼。
秘书把左左带进来,他在她办公室里转了转,看看她,又看看窗外的风景,并不说话,态度却还是过去熟稔的样子。
言谨笑说:“这种事,派你们公司法务来就可以了,怎么这么隆重啊?”
戴左左在她对面坐下,闲适地靠在椅背上,问:“现在不是小生意了吧?”
言谨低眉,点了下头,说:“是我当年有眼不识泰山。”
戴左左这才笑了,又有点不好意思似地,转开话题问:“回过家没有?”
言谨说:“当然。”
戴左左看着她,缓了缓才说:“还想着跟你一起回去一趟,又错过了。”
言谨笑笑,只道:“听我爸妈说起你了,谢谢你经常去看他们。”
戴左左说:“微信上谢过很多次啦。”
言谨说:“当面谢的不一样。”
戴左左又笑起来,问:“有没有感觉像两个中年人在讲话?”
言谨也笑,忽然觉得神奇,往前回忆,五年,十年,十五年,似乎也只是一瞬。
秘书再次敲门,苏迩便是这时候到了,染一头灰发,穿宽宽大大的衣服,整个人淹没在里面,看起来很小只,神情也有点内向的样子。
言谨却早知道她不简单,网上都叫她“雷神”,因为苏迩谐音 Thor,年纪尚不到三十岁,已经有自己的工作室,做过中外很多游戏的原画师。
坐下之后交谈,也是开宗明义,苏迩说:“‘全源图库’愿意跟我谈和解,是因为我已经有名、有作品。但其他画师呢?总有人说,你比不过 AI,被 AI 淘汰,是因为你的作品不够好。但没有人的作品从一开始就是足够好的,我花了十年才走到现在,以后的孩子可能再也没有这十年的机会了。这是行业级别的灾难,不是我一个人的事情。我不想说什么上价值的话,我只是觉得这是不对的,而且我有责任站出来做这件事。”
“你的意思是拒绝和解,走诉讼?”言谨跟她确认。
“是,”苏迩点头,“这件案子我一定要走到最后。”
言谨听着,只觉似曾相识。
第56章 【56】2013
怀着冷却了的心窝飘远方
――《海阔天空》
2012 年的最后几个月,言谨过得尤其煎熬。
十一月中旬,LSAT 出分,她得了 176。成功达到自己定下的 175 分以上的目标,赶在感恩节之前提交了 JD 的申请。但这个时间其实是有点尴尬的,年末节日多,也不知道能不能排上圣诞节前那一波审核。
材料全部发出,便开始了漫长的等待。她看网上的攻略,都说一般四周左右就能有结果。那段时间,每天登邮箱收信,她就心跳加快,不知道会看见 Congratulations,还是 We are sorry to inform you。
除此之外,还有和孙力行一起做的版权交易,以及《蝼蛉记》的案子。
批量交易一日日重复,占去她大量时间,却也无甚可说。
至于《蝼蛉记》,证据整理仍在进行中。逐字逐句复制黏贴的部分可以借助论文查重网站,但在《火凤青鸾》那二百万字当中,更多的是人设和情节的雷同,需要人工去完整解读,做逻辑链条的比对,双轴,情节框,树状图。
志愿者先做一遍,她和庄明亮再看一遍,判断是否足够简洁、清晰、有说服力,再将其中的法律事实和法律逻辑充分提炼总结,形成律师的解读意见,以便在法庭上表达,争取法官的支持。
约定一同起诉的作者经常来问案子的进展,言谨耐心解释,也能明白她们的焦急。
有些问题,比如起诉之后多久立案,百度一下就有结果,多少天开庭,多少天宣判,像是立竿见影。但其实诉讼永远是个煎熬的过程,总会有各种例外情况发生,更何况还是这样的案子,网上吵成一团,每个牵涉在内的人都承受着巨大的压力。
她担心舟缀的情况,时常发消息过去聊几句,提醒小朋友好好学习,社交媒体什么的暂时不要去看。舟缀也都一一答应,真像当初说的那样,相信她。
但也就是在这个过程中,几位作者先后退出。
有的诚恳地来跟她打招呼,说:“虽然很气,但是要生活,没办法。”
也有不声不响,再也联系不上的。
这里面的厉害关系,庄明亮一早就给她打过预防针,言谨都能理解。
只是著作权侵权是民事案件,需要权利人亲告,不告不理,随着这些作者一个个退出,可能被判定为抄袭的部分也在不断减少。
她为这个案子做过法律检索,对比了两个著名的著作权侵权案件,《梦里花落》和《高原骑兵》,一个被法院认定了是抄袭,另一个认为不构成侵权。
就像庄律师所说,虽然法律对抄袭没有明确的数量上的规定,但思想和表达之间的界限其实是模糊的。实践中,法庭对抄袭的判断非常谨慎,会考虑雷同部分占整个作品的比例,是不是超出了巧合的范畴,是不是会导致读者产生相同的欣赏体验,然后再来判断是否构成实质性相似,就类似于论文查重。
现在的情况,对他们越来越不利。但现实如庄明亮,还是继续把这个案子往前推进着。
他在圈里也算有些人脉,听到个消息,回来告诉言谨,那个网文平台已经在跟影视公司谈《火凤青鸾》的改编版权了。
言谨会意,说:“我们要快一点,否则又多一个相关权利方。”
起诉书交上去,万馨文和网文平台都被列为被告。
一方面是为了提高索赔的金额,另一方面也是因为这个平台所属的集团公司注册在上海,跟作者签的合同里写明了如有法律纠纷,在其注册地法院解决,可以避免对方提管辖权异议拖延时间。
但对方照样还是有办法拖延。
两个被告先是答应了诉前调解,到了约定见面那天,万馨文说个人原因出国了不能来,就这样把立案时间往后推了半个月。
法院视作调解不成,这才正式立案,通知被告领取应诉材料。网文平台是法人单位,躲不过去。但万馨文却联系不上了,最后只能公告送达,又是两个月。
等待案件进展的那段时间,言谨隔三差五给法院打电话,暂时忘记了申请学校的煎熬。
但也就是这么巧,她就在这时收到了目标学校的面试通知。
那时已经是 2013 年的 1 月了,工作上的压力反倒让这件事显得轻松起来。
她跟面试官约了洛杉矶上午的时间,加班到午夜回去,刚好穿着上班的行头,连上 zoom 再聊一小时。
个人陈述已经滚瓜烂熟,她在镜头前面介绍自己,解释为什么要选择这所学校。面经看得多了,还有周其野传授的经验,她知道一般情况下,面试官听完这些,会让申请人讲讲学习或者工作中最想要分享的一件事。
但到了她这里,却又有些不同。面试官自然也看过她的简历和个人陈述,玩笑说,不像一般律师的经历,让她再给他讲讲影视城的群众演员,雨宁山里的国际剧组,越南的中文电视台,以及那些初出茅庐的影视学生。
言谨笑,就此说开去,几次感觉已经离题千里,最后才努力拉回来,谈到自己未来的职业计划。
那么清晰,明确,她想要做一名娱乐法律师,就像她跟随的那位前辈一样。
面试官也很开心地说,那你来对地方了,然后开始讲他们学校得天独厚的地理位置,以及在知识产权和娱乐法方面的专长。
结束之前,面试官又对她说:我记住你了,希望九月份能再见,我们继续聊聊你的新案子,等着听你的好消息。
双方道别下线,言谨觉得这事一定能成,自己这上山下海的,挺有记忆点。转头才想起来还有奖学金的事,人家愿意给她 offer,但不一定会给她钱。于是,又开始继续煎熬的等待。
一月中旬,又到了至呈所一年一度开年会的时候。
庄明亮去年说的话成了真,这一次,传媒娱乐组拿到了业绩奖。
整组人上台,朱丰然给他们颁奖,而后排成一排在巨大的 KV 背景板前面竖起大拇指合影留念。
隔着几个人,言谨转头,恰好遇上周其野的目光。他们相视笑起来,但也只是一个笑而已。
紧接着发优秀律师奖,言谨和孙力行都被点到名字。
大家都知道这个奖代表着组里年终评定的最高分或者次高分,等于至少六个月工资的年终奖金,以及次年最大的调薪幅度。
等到两人拿了水晶牌下台,知产组那桌有人过来敬酒,拍着孙力行的肩膀揶揄,说:“小孙不容易啊,我看你一连几个月每周 100 小时的计费时间。”
孙力行却笑着说:“我这种就是使傻力气呗,你要取经还是得去跟言律师学习,人家连续两年优秀律师了。”
言谨听着,不知这话该怎么接。
她其实根本没拿到最高分,可能孙力行也没拿到,然后猜是被她拿走了。
薪资保密就是这点不好,不允许交流具体的数字,结果反倒变成猜疑链,我觉得你一定比我拿得多,你也觉得我一定比你拿得多。
但这事无解,她放下不管,只吃饭、聊天、看节目。
那一年,各种日韩男团女团正当走红,甚至就连至呈所的年会上都有了 Kpop 风格的节目。一群新进所的一年级律师在台上唱跳,排成三角形队列,变换阵法,其中也包括贾思婷和李涵。两人穿 JK 制服,还真跳得像模像样。
言谨在下面用手机拍了一段,发给吴晓菁赏鉴。
吴晓菁正坐在舞蹈室角落里休息,仰头喝一口水,回:还让不让人活了?这饭碗你们也要抢?
然后也给言谨发了张照片,是旁边墙上贴着的海报,“多米娜”全员站在一个更大的舞台上。
那是她们春节之后的又一次公开演出,借了演唱会级别的剧场,还要搞人气票选。
言谨注意到上面的站位,吴清羽已经仅次于宫凌,说:哇,妥妥的二番!
吴晓菁看着这句话,却是轻轻笑了,正要回复,有人从她身边走过,把她的水瓶踢到墙角。
舞蹈室白亮的灯光下,塑料撞击镜面,发出脆响,水慢慢流到地上,旁边人都看过来。
吴晓菁却没动,也没说什么,仍旧低头回消息:这地方看起来像不像一个斗兽场?
问的似乎是海报背景里的那个体育馆,四面看台螺旋上升,居高临下望向中间的舞台。
她继续打字:但其实不管结果怎样,赢家都不在这里面。
言谨坐在宴会厅里收到这两句话,又一次觉得真是智慧发言。
第57章 【57】
那一年春节在二月初,假期开始之前,言谨又联系法院。
法官照例忙的要死,加班开庭、接待当事人、写判决书,好不容易被她打通一次电话,得到的答复还是一样的,《蝼蛉记》的诉讼无论如何都要被拖到节后了。
言谨在心里盘算了一下审限,民事案件一审总要六到十二个月,这件案子的战线已经铺得太长,她最担心的还是对舟缀的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