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是“好莱坞”劳资双方达成协议,为期 118 天的罢工终于宣告结束。
另一个,是那场三位艺术家起诉 AI 绘画工具的诉讼,也终于有了结果。
长长二十八页的判决书,在新闻里被简略成一句话:艺术家诉 AI 侵权首战失利,法官裁定指控“不太合理”。
由此,中文网络上对苏迩冷嘲热讽看笑话的就更多了。
很少有人真的会去读那份判决,也就不会知道法官认为的“不太合理”是因为三位原告艺术家中的两位没有向美国版权局申请过其作品的任何版权。法官因此驳回了她们的大部分诉讼请求,那两名原告也放弃了索赔。而剩下那位艺术家,被法庭允许修改诉讼请求,澄清理论,补充证据。一切并未结束。
言谨不确定这条新闻是否对射月公司多少产生了一些影响,差不多也是那几天,他们在专业评估之后做出了决定。
“全源”方面给了他们两个选择,继续诉讼或者达成和解。而射月最终选了第三种,先行撤诉,但暂不和解。
言谨对此并不觉得意外,甚至有些佩服。
“射月”是一家以优质原创内容为卖点的公司,而“全源”在这方面的名声实在是不太好。倘若双方交叉持股,成为战略合作伙伴,射月在获得经济利益的同时,恐怕也会承受声誉上的损失。但他们也不希望就此失去一个丰富业务品类和国际化的机会,所以想先看看苏迩这一战的结果,再做打算。
这是真正的商业的逻辑,同时也给这场诉讼带来巨大的困难。Moonie 不能再提了,全源也不必提供训练数据库作为证据,她原本的诉讼策略已被彻底推翻。
戴左左打来电话,把这个决定告知她。
言谨说:“我能理解。”
左左忽然问:“是不是对我有点失望?”
他说“我”,而不是“我们”,更像是在问她对他个人的看法,而不是射月公司。
言谨说:“不至于,又不是小孩子。”
“但是你……”左左欲言又止。
言谨自嘲:“但我还是凡事过分追求意义,中二病没痊愈的样子?”
左左笑,说:“啊,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言谨也跟着笑了,没再说什么。
十二月,“全源”案一审开庭时间确定。
言谨收到庄明亮的微信,挺中二、挺矫情的一句话,却又那么熟悉:为了那一点不可能的可能争取过,无论结果,都已是最大的荣光。
言谨也给他回过去,同样是一张眼泪汪汪的小猫咪表情图。
她看不到庄律师当时的反应,但她自己真的就是那只小猫咪的样子,眼泪汪汪的。从互相嫌弃到师徒相惜,这中间究竟发生了什么,她竟也觉得神奇。
以及周其野,在主动退出这个案子,并且刻意避嫌两个月之后,也给她发了消息。
只是简单的一问:有改变吗?
言谨回:没有。
周其野看着这两个字的回复笑了,说:从前可是你告诉我“排除万难”太不现实,合理努力就已经足够了。现在,反而是你在做这样的事。
言谨同样看着这句话笑起来,十几年间的一幕幕在脑中瞬间涌过,又忽然想哭。但最后,她也只是给他发了一张小猫咪 salute 的表情图。
所有人都觉得她会输,这场诉讼似乎已经变成了苏迩任性而为的表演,只为展示艺术家最后的倔犟。而她也是个不知深浅的律师,居然真的想要陪着倔犟的艺术家走到最后。
出发去北京之前的那一夜,吴清羽来看她。
两人一起在家吃了顿火锅,吴清羽一边吃一边说学校里的事,言谨只是听着,偶尔跟着笑。
吴清羽忽然问:“我能不能去旁听啊?”
言谨其实脑子里一直在想开庭的事,丝毫不带停顿地就明白了她在问什么,接口回答:“没必要,庭审公开网就能看直播。”
语气是不在乎的,吴清羽却能看出她的紧张,偏还要问:“如果败诉会怎么样?”
言谨摆烂地说:“一审败了还有二审,如果当事人要求,可以上诉的。”
“那二审还是败了呢?”吴清羽又问。
言谨也还是实话实说:“那就彻底输了,连原本的和解金都拿不到。”
其实,不光是钱的事。苏迩想要通过这场庭审达到的目的――在一个更加正式、也更加公正的场合,把想说的都说出来,被听到,被考虑,被权衡,把秩序建立的过程往前推一小步――也许都无法实现,甚至适得其反。
几个月的坚持和信心,事到临头,突然惶惑,她开始怀疑一切是否真的值得?
吴清羽却看着她,也很突然地说:“跳舞吧!”
“啊?”言谨差点没反应过来。
“跳舞啊!”吴清羽站起来,转到桌子这边,也把她拉起来。
“吃那么饱还跳舞不会吐吗?”言谨笑出来,嘴上拒绝,行动却恰好相反,爬上沙发在书架上一通找,最后抽出一张 CD,拿在手里得意地一晃。
“你还留着?!”这下轮到吴清羽意外,笑她,“现在还有谁拿 CD 听音乐?”
自己很久以前送出去的那张电影原声大杂烩,从上海到洛杉矶,再从洛杉矶到上海,她竟然一直留着。
言谨答:“当然要留着啊,你不是说等你将来出名了就会很值钱吗?现在可算让我等到了。”
吴清羽笑,提醒:“上面写的是吴晓菁。”
言谨也笑了,说:“所以才更值钱啊。”
但吴清羽那一问是对的,现在还有谁拿 CD 听音乐,言谨找到 CD,才意识到自己已经没有 CD 机了,最后还是在手机应用上把那几首歌找出来,编了个播放列表,连上蓝牙音响。
兔宝宝餐厅扭扭舞大赛的报幕声响起来,她们相对而立,踢掉拖鞋,光着脚踩在地板上,合着那节奏开始扭。吴清羽还是专业级别的表演,言谨还是一副感统失调的样子,但从《低俗小说》里的 twist twist,到《芝加哥》里的 hot honey rag,再到《芳芳》里的 swing jazz,两个人都没有停下,都觉得好开心啊。
第100章 【100】
次日,言谨与朱泽帅一同飞往北京,利用庭审之前的那个周末,又过了一遍证据和所有流程。以及原告方面聘请的专家辅助人,也再次见了面,模拟了交叉提问中可能遇到的各种情况。
周一一早,他们从酒店出发,去往海淀的知识产权法院。
当日多云,有轻微的尘霾,气温降到冰点。言谨隔着车窗看着街景,朱泽帅一路刷着手机。新闻里说,又有一个新的文生视频软件发布了官方概念展示,效果十分炫酷。同行也纷纷响应,放出各种对比,每一家都在证明自己更行。
朱泽帅看完推送的新闻,照例要上微博和小红书,网友评论就是这个时代的参考消息。他一边刷一边品评:“……内测名额还在排队,有用户去 Discord 实测,出来的结果比官方 showcase 差得多,对国内的接口还是屏蔽掉的。就这两天功夫,它家 A 股上市的关联企业市值已经涨快十个亿了,感觉有点……hmm……”
言谨仍旧望着窗外,脸上却是笑了。有些话不用明讲,懂的都懂。
到达法院,验证进入。她在法庭外面看到被告方的代表和律师,以及更多来旁听庭审的人,全源公司的相关人员,记者和自媒体都有。还会有更多人在网上看直播或者视频剪辑。这是一场广受关注的诉讼。她稍稍站定,举步朝那里走过去。
“言律师。”孙力行注意到她,先跟她打了招呼。
言谨挂上笑容,朝他伸出手。她和孙力行握了手,也和郭家阳握了手,甚至还有来旁听的周其野。
尽管两人之间有过那么多的过去,如此正式的握手似乎只有过一次。许多年以前,她第一次走进他的办公室,他给她面试的时候。
此刻,目光相接,他们什么都没说,只是笑了。彼此都有一种忽然而至的感觉,像是一个新的开始,认识一个新的人。
众人进入法庭,内里阔大肃穆。
言谨和朱泽帅坐在原告代理人一侧,另一边是全源法务部的孙力行和至呈所的律师郭家阳。
庭审开始,法官助理宣读法庭纪律,审判长核实双方身份。
而后便轮到言谨,代表原告方面陈述起诉请求及其理由。
射月公司已经退出诉讼,原告只有苏迩一个自然人,起诉的理由也去掉了商标侵权,只剩下侵犯著作权项下的复制权和演绎改编权。
待她说完,郭律师代表被告答辩,自然认为不存在任何侵权行为。
由于庭前组织过一次证据交换,紧接着的法庭调查环节进行得很快。
双方直接就固定下来的几个争议焦点分别发表观点――苏迩是否有权提起诉讼?全源发布的广告视频是否侵犯了苏迩的著作权,具体侵害著作权项下的哪些权利?倘若构成侵权,应承担什么侵权责任?
新近补充进来的,还有两份司法鉴定的结果。
一份采用原告方面主张采取的“整体观感法”。也就是从大众的角度,理性判断两件作品之间是否构成“实质性相似”,强调的是大众对作品的艺术感受和精神体验。鉴定得出结论,苏迩的作品和全源发布的广告视频画面存在实质性相似。
而另一份是被告方面主张的“参酌抽象测试法”,对两者相似部分的独创性进行具体的比对,也就是“找不同”,并且严格区分思想和表达。
鉴定意见认为,广告视频画面中出现的各种动画形象,精灵,海妖,古代武士,均为公有领域的表达。与苏迩作品相近的风格也系思想而非表达,均不受著作权法的保护。除此之外,人物神态、姿势、衣着、相对位置、互动情况的具体表现细节,存在较多不同之处,呈现出明显的视觉差异,所以不构成实质性相似。
庭审进行到此处,双方打的还是明牌,一切不出意料,有些各说各理的意思。
直到请上各自的专家辅助人,对两份结果相悖的司法鉴定意见进行质证,才算进入最不可控的部分。这个环节采取交叉询问的方式,先由本方律师提问,专家回答,再由对方律师提问,专家回答,是国内偏法官纠问式的模式下很少能见到的直接交锋。
先上来的是全源公司聘请的专家刘教授,人工智能方面的著名研究员。
郭律师提问,请刘教授介绍 AI 文生图和文生视频的技术原理。
刘教授不过四十出头,一看就知道是经常做讲座的,学识与台风巨佳,从词向量到扩散模型,再到图像去噪,仅用两页 PPT 就把这个问题解释得清清楚楚。
刘教授最后总结:“其实现在大部分人之所以反对 AI,就是因为没能理解这背后的技术原理,反对的理由通常也是站不住脚的,类似于不允许修铁路因为对人体有辐射。一旦理解了,就会知道 AI 绘画既不是尸体融合也不是强行拼接,人工智能的意思,是它把数据库真的学会了,它生成的结果确实是一种全新的创造。”
最后还不忘上一把价值,说:“社会学上有一个概念叫做反公共地悲剧,tragedy of the anticommons,指一些人对某些资源具有排他性的所有权,并利用这个权利对资源的使用者进行数量抽成,这种现象会导致资源的使用不足和社会整体利益的损失。我认为这个概念同样适用于本案,对于人工智能这种正在改变整个人类社会格局的新技术,所有国家都在大力促进其发展,都想要跑到前面去。中国要在这个领域获得领先地位,更不应该设置法律障碍,人为地在所有人工智能公司的头顶悬上一把达摩克利斯之剑。”
这番发言总算打破沉闷,旁听席起了少许反应,显然有不少人深以为然。
郭律师也就此打住,对法官说:“我方没有其他问题了。”
轮到言谨提问。
她不急着开口,先向法官申请使用法庭前方两侧的大幅显示屏,在那上面做了展示,而后才道:“我们现在看到的,是由不同公司开发的几款文生图和文生视频的应用软件。请问刘教授,从您的专业角度出发来做判断,它们之间是否存在技术上的不同和生成结果水平的不同?”
答案显而易见,但刘教授还是稍作停顿,看向被告席位,才说:“是的。”
言谨又问:“那我是否可以得出一个结论,并不是只要声称自己是人工智能,就都能达到同样的创造水平?”
刘教授重复刚才的操作,说:“是的。”
言谨提出下一个问题:“那请问刘教授,这种差异是怎么产生的呢?”
刘教授笑,说:“这就是个复杂的问题了,每家公司采用的模型不同,进行预训练的数据集也不同。”
言谨客气致谢,再次提问:“那么是否存在一种可能,有些 AI 绘图工具并未能达到您所说的‘把数据库真的学会了,生成的结果确实是一种全新创造’的程度呢?”
刘教授滞了滞,答:“这个要具体情况具体分析……”
言谨并未打算纠缠,但郭家阳那边已出声打断,对法官说:“原告律师的提问存在引导专家的倾向,请求法庭准许我方辅助人不回答这个问题。”
法官支持了他的意见,看向言谨,提醒她注意提问的方式。
言谨致歉,她其实可以换一种方式重新提问,却出乎对方意料地说:“原告没有其他问题了,申请请上我方的专家辅助人。”
法官点头准许,刘教授顺利完成任务,退出法庭,换了原告方聘请的林博士坐到中间的辅助人席位上。
林博士不过三十几岁,自我介绍身份以及资历,是个数据法领域的学者,正在做人工智能监管方面的理论研究。
双方专家辅助人的名单也是庭前就提交了的,同样都是明牌。言谨可以猜到郭律师和孙力行看到名单时的反应。他们或许会觉得她蠢,因为美国那个同类案件之所以首战失利,除去两位艺术家没做版权登记,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原告方没能把为什么认为 AI 绘图工具侵权的逻辑解释清楚。而言谨似乎也在犯同样的错误,居然请了一个法学学者来做 AI 案件的专家辅助人,等于白白浪费掉了唯一的外援机会。
这一次,由言谨先提问,她再次开口,仍旧是方才那个问题:“请问林博士,AI 绘图工具生成的内容是否存在复制拼接数据集作品的可能?”
这是早就预演过的流程,林博士要求使用大屏幕,在上面展示材料,同时简述其中的内容:“我这里有一篇马里兰大学和纽约大学联合研究团队的论文,题目叫《扩散艺术还是数字伪造?》https://arxiv.org/pdf/2212.03860.pdf,研究了扩散模型当中的过度拟合和数据复制现象。结论指出,一款当下著名的 AI 绘图工具生成的内容与数据集作品的相似度超过 50%的可能性达到了 1.88%。也就是说,每一百幅 AI 生成的图片当中,就有将近两幅存在一半以上的复制的现象。而且,训练数据集的大小在很大程度上影响着这个复制率,在使用具体艺术家姓名或者“某某某风格”作为提示词的情况下,这种复制拼接尤其明显,甚至可能达到赝品的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