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鄂姿态极低,但这话却也有半数真心。
神女能借上天雷电之力,哪怕建给凡人的饮食之地, 仍有瑶台银阙之景,他最多懂些凡人武艺, 外加活得久见的多些, 除此之外再无其余才华。
若是担忧自己消息传出去,武林中好的坏的人前来探查, 扰了神女的清静, 因此将他软禁于此,至多也像之前那般放着不管就是, 穆禅说什么“归心”,杜鄂却是真心实意觉得无甚必要的。
穆禅听罢只是一笑,接着却正色真诚道:“杜兄这话便过谦了……不瞒杜兄,若是旁人前来,我并不一定会如此费心。”
杜鄂皱眉,略有疑惑。
穆禅又道:“我失忆之后便忘了武功该如何施展练习,连会自我运行的内力也忘了,但在厨房忙碌之时候,偶有发现。”
“店中炉灶火力极其大,刚开始炒菜时我不懂火候,常有失败之时,为了尽快掌握那狂暴火力,我便下意识施展内力,将内力平铺于锅底,又使内力沿着火顺势而走,几天之下,不仅炒出来的菜更加美味,竟还阴差阳错地掌握了内力的精细控制之法。”
杜鄂惊讶。
盖因此时武林中已有内里附着于武器之上的做法,但如今锻造水平仍不够高,几乎在内里附着在武器上很短时间后,被内力附着的武器便会因为承受不住而断裂。
其实也正常,炒菜店的铁锅是系统出品的高级货,在钢铁加工已经十分成熟的现代都已经算顶尖,放在如今这个时代,不仅能秒杀百分之九十九的兵器,若是装上个合适的把手,在战场上做个“神盾”也绰绰有余了。
如今铁器无法承受的内力,武人有心控制下,内部组织紧密、材质坚硬的铁锅还是能扛住的。
哪怕有心控制,杜鄂还是忍不住用更加专注的眼神催促穆禅继续讲。
穆禅抚须接着说道:“接着我便发现,原先没有变化的内力,竟在这过程中增长了。”
“怎么可能?!”
这下杜鄂是真的没坐住,一下便站了起来。
无视了周围投过来的眼神,杜鄂忍不住又重复了一遍:“这怎么可能?”
是啊,穆禅武功全失,哪怕找来了气感,在不懂内里运行的情况下仍旧如同普通人般。可他若是在不懂内里运行的情况下,通过那种将内力放于铁锅上炒菜的做法增长了内力,那就说明……
“你这内力增长之法,是否会干扰到正常内力运行?”
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若是这种增长内力的方式无法于自身内功兼容,那它便毫无意义。
“我不懂内功,便让其余人试过,但因内功流派不同,无法确认两种方法是否会有干扰。”穆禅摸着胡子说道。
他让叶莲试过,但叶莲所修的内功与“使用内力炒菜”在内力使用方式上有些相似,所以在实验过程中增长的内力很少,便不能肯定到底内力运行自然增长,还是炒菜之法额外增长,实在没有参考意义。
杜鄂沉默不语,他到现在终于懂了穆禅为何如此费心来劝说他,皆因他与穆禅没失忆前极其相似——阅历足够、内力深厚,还是个武痴。
可……
杜鄂坐下,握住了已经变凉的茶杯,遏制住自己现在就想拿起铁锅来实验一番的冲动,依旧有所顾忌。
“杜兄可知,就这小小的茶楼一起,长安又多多少变化?”穆禅见杜鄂不言语,话锋一转,却说起一个毫不相关的话题来。
杜鄂不知。
他不知这话的答案,也不清楚穆禅说这话的意义为何。
但他还是下意识想了想,这茶楼虽是极其新奇,但就这顶上亮着的灯为首来说,多是因神女之力运行的器物,凡人想要借鉴也无从下手。
因此大略一看,这早茶楼虽在人间,却也是仙山琼阁,与凡间隔着一层,见过便想以此为鉴怕是极难。
穆禅倒像是知道了杜鄂的想法,又是一笑,伸手指向那之前杜鄂看了许久的小木板子,如今上头已有了许多印章痕迹,整整齐齐排列一起,因着没有边框,一眼望去竟如一本略显奇怪的小书一般。
“神女的恩泽,不在这舒适的琼楼玉阁,也不在那便宜的珍馐美馔,而在凡间变化。”
穆禅说着,语气激昂起来,与老人全然不同的乌黑长眉飞扬,竟有种压抑的狂热。
“单这一处,便能有无数百姓受益,”穆禅道,“早茶楼建设之初,神女与我等商议具体布置,陛下便因这木板,从神女那里得到了‘铅笔’、‘黑板粉笔’以及‘活字印刷术’和‘造纸术’四样!”
“铅笔价格便宜,携带方便;黑板粉笔极其易得;而那活字印刷术和造纸术……”
穆禅顿顿,恰时窗外朝阳初升,刺眼金光下竟然看不清具体表情。
“你可知这纸价格几何?”穆禅幽幽道,“这种仍能用来书写的纸,一个鸡蛋的价格便能买到一大张!”
这时,之前在杜鄂心中不断出现的那些隐隐感觉才联系在一起,他眼神震惊地看向桌上毫不起眼的小木板,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穆禅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他哪还能不知他的意思?
不管是活字印刷术、造纸术还是铅笔、黑板粉笔,都有一个相同点——价格低廉。
在这一套技术下,或许真正的平民乃至贫民都能读得起书了!
杜鄂与穆禅都识字,也懂些“学问”,但他们没被宗门收为弟子之前,都是实实在在的平民百姓。
杜鄂沉默几秒这才犹豫道:“那世家……”
“杜兄也知比陛下命人搜集天下种子一事吧,”穆禅却说,“搜集种类足够多的种子,便能从神女那里换得种子。”
杜鄂追问:“什么种子。”
穆禅再次露出那种神秘的微笑来:“良种,活人无数的、此世从未见过的良种……乃至更多种类的良种。”
只此一言,便让杜鄂再次沉默下来。
此时的人们虽不知道什么是社会生产力与社会发展的关系,但不管是杜鄂还是穆禅,都已经能从自己足够长的人生阅历中得出判断。
若说只有纸、书和笔,向往知识的风气并不会在百姓之间流传,因为学习是需要成本的,在家中没有余粮的时候,能够减轻家里负担的半大劳动力和纯负担做对比时,不是所谓“咬牙努力”就行的。
半大的孩子正能吃,又随着年纪增大多了各种税务,哪怕愿意给孩子买些书籍,孩子也无时间去学习,父母干得再多也无法改变什么,所谓有心无力就是如此。
百姓的土地只会越来越少,只有足够丰产的粮食,才能让百姓勉强从土地中脱身,投身到手工业中和学业中去。
不然为何权利仍由世家把持?为何世家是博学的代表?
只因这世上,有权才能保财,有财才能读书。
而现在,有了良种,有了优秀饲料和先进知识,又有了造纸制书的技术,所有的短板都被补齐,才能实现那叫百姓都能读书的“妄想”。
可这还有一个问题,正是刚才杜鄂所问的“世家”。
皇帝乃世家出身,看此时态度,应当是有让朝廷脱离世家控制的想法,但且不说朝堂之事如何,叫杜鄂担忧的,是自己的宗门。
江湖各大宗门虽不在朝堂,但以武力为基础的秩序下,各门各派有田有财有“权”,正是另外一种意义上的“世家”。
皇帝剪除世家羽翼的同时,又怎么不会打击武林世家宗门呢?
杜鄂再次沉默。
虽然此时宗门的未来并不会因为他的决定而改变,但杜鄂知道,这是他做出选择的时刻。
站皇帝这边,那他的宗门可能沉寂消失,站现在不知道立场的宗门那边,就可能与百姓的幸福为敌。
心中所持的侠义与对心中所爱的忠诚,此时在他心中交战,叫他一时间的难以做出抉择。
人声鼎沸间,桌上饭食逐渐冰凉,杜鄂、穆禅二人却也没有说话。
许久之后,穆禅才看看外面天色,外面已是大亮,今天是个极好的天气,正适合谈话聊天。此时该说的想说的都已经说完,穆禅并没有逼着杜鄂马上给出一个答复,只是倒了最后一杯茶,将杜鄂空着的茶杯倒满,接着站起身。
他转身走了几步,却又突然停住,这才说了今天谈话的最后一句话。
“杜兄,我虽失忆,但仍能记起一句不知谁对我说过的话。”穆禅有些朦胧的声音传来,“‘侠之一字,一为他人,二为本心’。”
杜鄂默然。
这正是他们师父去世之前,给他们这些徒弟留下的最后一句教导啊。
第84章 第八十四章
穆禅走了, 说完这段话之后走得很干脆,杜鄂还没有回答他,可穆禅就好像已经得到了一个确定的答案一般。
被他留在身后的杜鄂枯坐着, 过一会儿才如梦初醒般拿起筷子, 他吃了起来,手上筷子在桌上美食间来回, 身上却依旧笼罩着一股外人也能看出来的低沉情绪。
桌上的茉莉花茶已经凉了,花香仍在,已不是融融暖香,茶汤的冰凉似乎也渗入了茶香里, 如今闻着仿佛夜间凋零的茉莉花枝, 有种沁人的寒凉。
杜鄂嗅着, 神思不属地端起来喝了一口。
那苦涩到了极点的茶水, 几乎让他的心里都泛起苦水来了。
杜鄂冲要过来添水的小二摆摆手,看那眼睛明亮、干劲十足的小姑娘冲他露出一个笑, 忙碌却满足的模样。
这时候想想, 在神女这儿见到的人们和其余地方见过的百姓是很不一样的,好像都显得格外“鲜活”。
不论是忧愁还是喜悦,杜鄂在这里见过的人们, 脸上表情总是很真实,总是带着种不知从何而来的冲劲, 而就杜鄂的经验来说, 这种气质其实很难出现在为或者而奔波的升斗小民身上。
之前杜鄂并没有把这点不同放在心上,只想这长安城的百姓精气神确实与众不同, 可穆禅这么一说他才恍然:
不是长安城的百姓与其他地方的百姓不同, 若是神女不在,那长安城的百姓也不会是如今这个样子。
他心绪有些混乱, 仍旧没有做下决定,心却好似已经有了偏向。
宗门创始缘由,也不过因为道义、因为百姓、因为师祖心中的“侠义”罢了。
.
杜鄂也离开了,他走得并不匆忙,甚至是有些迟的。
桌子上的小碟们被吃得干干净净,此时的太阳像是个金色的毛线球,高高挂在天上,巨大玻璃窗旁的木桌上,因此也铺上了一层金色的绒毯。
顶楼一个包间里,洛芙叶猫儿似的趴在榻椅靠背上,她看见杜鄂离开早茶楼的背影也不甚在意,只瞟上一眼后又眯着眼晒起太阳来。
刺眼的阳光落在她乌黑的发上,把那如瀑般蜿蜒而下的发丝映衬得闪闪发亮,好像她本身就在发光一般。
冷一坐在她旁边,眼眸中依旧平静如山雾,似乎是在看她,又像是在看蓝色的天空,也不知道在想着什么。
这北方的太阳虽亮得人睁不开眼,可深秋早上的太阳要说晒着多热,那倒是没有。
包厢里安安静静,洛芙叶晒了一会,终于感觉到无聊了,就这样软绵绵地从小榻靠背上滑下来,脑袋径直落在了冷一的大腿上。
陪着她安静晒太阳的杀手瞬间绷紧了大腿,肌肉还没放松,胳膊已经下意识伸出去将落在怀里的神女环抱起来,免得她从腿上滑落下去。
小半个肩膀被拢抱住,洛芙叶脸颊上不由得勾起一个笑窝,身子依旧软绵绵的,甚至连原本半眯着的眼睛也完全闭上,脸都没抬,就这样顺势往冷一怀里蹭了蹭。
这一连串动作格外娴熟,可见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洛芙叶的脑袋枕在冷一腿上,上半身都被揽着,暖烘烘的温度从相互触碰的地方渗入皮肤,好像连心情也渐渐变得更加愉悦起来。
她闭目养神,也不说话。
冷一垂着眼看她,她今日穿得简单,乌黑的发只是松松挽着,很合那慵懒妩媚的气质。
可漂亮归漂亮,那绒绒的小短碎发轻轻从冷一手腕间露出的皮肤上拂过,可苦了本就有些无措的杀手,一时间竟从手腕连带着耳尖都泛起红来。
他总有些无神的眸子忍不住半垂下来,眼眸也变得有些朦胧,竟像是雾雾的、要下起小雨的湿润森林,看起来有些可怜可爱。
当然了,因为形容的对象是个高大健壮还有肌肉的男性,要说这些形容词是洛芙叶因为喜爱有了滤镜,好像也没什么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