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长久久……多么让人心驰神往的词汇。
冷一不自觉抬起眼，叶莲期盼地看着他，脸颊带着病态而亢奋的红晕，急切地好像要替他张嘴答应一般。
但是……
但是——
“不。”
众人各种意味的凝视中，冷一轻轻地、却也无比坚定地摇头拒绝。
“冷一！”
“啪”的一声，瞬间拍案而起，叶莲又惊又怒，若不是身旁穆禅出手迅捷，瞬间按住了她，她怕是要用内力一掌拍在冷一身上。
“我心悦她。”
冷一坐在暗处，气质依旧显得空寂而冷肃，连声音都是低沉中带着喑哑的。
可这句话他慢慢地、一字一句地说出来，语气甜蜜中带着酸涩，其中的情谊谁都能听懂。
“她是天上的神女，”冷一平静地说着，那流露出来的情感，也如初阳中的朝露，无声消失，隐藏在无法看到的空气里，“若在天上神国，她餐葩饮露、逍遥快活，住的是仙山琼阁、瑶台银阙。”
“可人间有什么？”
冷一平静却也锐利的眼神第一次与叶莲对视，叶莲却感觉这言语如同蘸着毒药的荆条，狠狠鞭笞在她的身上。
叶莲倔强地与他对视。
“我们未曾体验过、未曾感受过的最好的事物，只是仙界中她能够带到凡间的一部分，不论凡人再如何讨好，凡间又怎能比得上仙界。”
“她本就该超尘拔俗，不染尘埃，”冷一眼神落在远处，显得有些深邃，平静却也认真，“她本就该过那样的日子，我心悦她又如何？我一介凡人，低贱之躯，既无法让凡间变得和仙界一样，使她脚不染尘，就从未想过让她走入凡尘。”
爱是付出所有，仍常觉亏欠。
冷一付出所有，也无法让洛芙叶过上她曾经的生活，便从未想过将她留在身边。
冷一从未觉得自己一颗心有多珍贵，从未觉得他的爱比得上神女理应过着的那种生活，更从未想过将自己的情感化作压力施加在所爱之人的身上。
洛芙叶若是想要，他便捧出一颗心递到她手上；洛芙叶若不想要，他便捧着这颗心，等她、看她、平静耐心地在心里默默念着她，沉默地恋慕着她。
她是神女，冷一唯祈愿她永远高高在上，永远骄傲飞扬，祈愿她永远被人所爱，永远快乐无忧。
如此而已。
大厅中，众人看着冷、叶两人对话，心绪万千却也讷讷无言。
“你就不想留在她身边吗？！”叶莲表情中的亢奋和热烈退去了，她终于袒露出惶然的情绪来，就像贪婪地、想要把所爱之物紧紧抓住的孩子，依旧不肯死心，“你不想把她留下，永远和她幸福地生活吗？”
叶莲……也只是可怜人罢了。
丽娘终于看不下去了，温柔而坚定地开口。
“阿莲，冷静一点。”
叶莲缓缓望向她，对上她的眸子，再也说不出话来，沉默着，她嘴唇颤抖，眼睛再一次染上了水意。
她站在众人之间，只有她站着，倔强而孤独。
叶莲这一生得到的东西太少太少。
她是女伎，是曾经花魁，供人取乐；是伶首，是翠玉宫之首，正邪之间……有人爱她、宠她、敬她，但那些从来不是对着叶莲，而是对着她的威势、样貌、财富、势力。
如果说每个人天生又一次机会，被人无条件地爱着，那叶莲被父母卖到妓院的时候，这个机会便已经失效了。
可洛芙叶，是她的第二次机会。
洛芙叶“爱”着她，作为一个朋友。
她平等地看待她，好像她们的灵魂毫无区别；她也平等地爱着她，没有那些附加的条件，哪怕她不是伶首，没有这么美丽，她依旧是“叶莲”的朋友，会听她的烦恼、与她一起欢笑的友人。
多么稀奇！
神女，竟将凡间的女妓当做了平等的友人。
叶莲新奇又跃跃欲试地沉溺其中。
她感觉自己就像一个一无所有的乞丐，走在空无一物的平原，处于饿死的边缘。
可突然有一盘吃完就能重新填满的糕点出现在她面前，她尝到了糕点的味道和饱腹的幸福，便只想把这盘糕点死死抱在怀里，贪婪地保护起来，以免自己失去。
“叶伶首，冷静一点，”罗启文终于开口了，他看着这与自己所想完全不同的、称得上闹剧的场面，思绪依旧清晰。
顿了顿，罗启文沉声道：“如此也不必多言了，选一还是选二，尽力将神女留下……还是告知神女一切，哪怕她可能选择离开？”
无声的大厅似有骚动，众人或是焦虑思索，或是已有决断，直到丽娘第一个站起，坐在了冷一旁边，这场“会议”终于要到有一个结果了。
见诸位看向自己，丽娘居然笑了起来，笑容中有着如释重负的轻松。
“凡人的幸福总归该凡人自己去争取，神女为大雍做得够多了，过于贪婪可不是好事啊。”
罗启文看她一眼，什么也没有说。
曾经他们在发现神女来大雍的真相时选择隐瞒，虽一直在努力满足神女所言所想，希望让她过得开心，但显然这件事在丽娘心里放了许久。
……看来今日她终于理清了自己的心。
穆禅出人意料地第二个站起，神色坦然地坐在了叶莲身旁。
他笑呵呵捋了捋胡须：“虽承蒙恩赐，得以返老还童，然百姓之重于我手中，恩义难全，只得舍己恩而全众义……事结之后，老朽自会向神女请罪，哪怕神魂俱灭以求宽恕，亦心甘情愿，不恨不悔。”
厅中众人闻言不语，皆按本心落座于叶莲和冷一身旁，原本坐在一起的人们，很快就分成了两个部分。
“如此一来……”
接下来，就是两方各自发言说服对面，说服对方，或者找到两种方案之间的平衡。
一个个人坐在自己身边，叶莲却只是坐在椅子上失了魂，泥胎木偶般，眼睛一动不动地望着空无之处，似乎完全陷入了自己的世界。
——冷一的话，对她并不是没有影响。
可下一秒，她空无的脸上却染上了惊慌之色。
“噌”地一下站起，叶莲望着暗处，那应当是楼梯的地方讷讷不能言语，嘴唇翕动，想说什么却完全没能说出口。
罗启文说到一半的话被打了回去，可当他眼神随着叶莲看向那个方向时，永远冷静沉着的表情也带上了慌乱。
——神女就站在那里，漠然不言，隐藏在暗处看不清表情，不知听了多久。
她……到底有没有……
……有没有听到他们刚才的谈话？
第99章 第九十九章
又是几天过去。
清晨, 洛芙叶睁眼起床，在衣柜前选了一身简单的青衣，想了许久, 还是如同个普通旅人般收拾了随身包裹, 又买了防身的武器和远行特供透明保护罩。
站在这座处处舒心，样样精美的房间中央, 洛芙叶最后环视一周，还是毅然决然地踏出了房门。
大门关上，她走出这座华美却也如同屏障般隔断着自己与真实世界的庄园，决心跨越阻隔, 切身去了解和体验这个世界。
不是包裹在系统便捷生活中的“轻松种田游戏”, 也无关洛芙叶所见的“掌门”、“皇帝”这样的高贵阶级, 而是真正的、应该属于她自己的, 完全普通人的平民生活。
她想看看这个世界的普通人，都过着怎样的日子。
因为提前说过想独自一个人安静离开, 所以庄园门口并没有许多人等着送她, 这让洛芙叶稍微松了口气。
……前几天发生的意外还清晰地停留在脑海中，虽然最后洛芙叶也不知道该和她的“朋友们”说些什么，逃避一般地径直离开了早茶楼, 直到现在都没有见面，连传话都是靠书信留言, 但当时那种气氛, 到现在想起来都会觉得窒息。
如今找了合适的道具放在开垦出来的农田里，虽不如她化作火精灵升温的效果好, 仍能保证那些田地里的作物不会因为她不在而枯死。
因为洛芙叶觉得自己需要离开这个地方, 花一点时间来接受接踵而来的变故，需要一点时间接受这个世界, 也需要一点时间来接受他们。
不论是建立在误会上、双方心里不平等的友情，又或者稀里糊涂开头，却不知该如何收场的“爱情”。
冷一当时的话简直像是重锤击打在洛芙叶的身上，让她意识到自己居然莫名其妙地成了一个玩弄他人感情、从未想过负责任还PUA人家的“渣女”。
她那被冷一视作鸿沟且自我PUA的身份是假的，主动却不够尊重他人格的漫不经心却是真的。
明明是她主动招惹人家，现在冷一明显对她动了真感情，可她在明白冷一是一个真人之后，开始面对这段就感情退缩起来……
洛芙叶对感情还是很认真的，甚至有种纯爱地天真，一定要两个人都互相喜欢才会在一起。而现在她和冷一之间，有无数乱七八糟的东西隔着，她从前甚至没有将冷一当做一个真正的人，或许是有些喜欢的，但理智正常的人……哪会纵容自己爱上一个“AI”？
简而言之……洛芙叶发现自己无意识的情况下强制搅动了清纯少男的心湖，把人骗到手了才恍然应该负责……其实负责也可以，但感觉太麻烦了不是很想这么做……可要说完全不愿意负责……好像也没有那么不愿意……
加上现在她对自身情况还不确定，都没搞清楚让她穿越的那个存在到底有着什么目的，没搞清楚一切的真相是什么，甚至没搞清楚自己还能活多久，洛芙叶觉得，这种状态下是不应该和人谈感情的。
……可这些顾虑没有办法说出来，最后她只能闭口不言，避开他、远离他，等待事情发展又或者想法改变。
乱七八糟想着这些事情，洛芙叶脚步未停，直到出了小吃街范围上了水泥小路，才渐渐慢了步伐。
——枯木乱枝下，一个纤细的人影正安静伫立，熟悉又带着点陌生。
短短几天未见，她竟突然瘦了这么多？
叶莲……
叶莲抬起头看过来，见到是她先是一喜，憔悴的脸上焕发出别样的光彩，可下一秒却想到什么般露出惊惶之色，在原地踌躇，不敢上前同她搭话。
洛芙叶看到这个身影微微睁大眼睛，惊讶极了，可又想到那天在早茶楼发生的一切，一时间脚步也有些迟缓，心中五味杂陈。
阿莲啊……
“阿叶……”叶莲犹豫，想要上前又不敢上前的样子，小心抬眼看她，见她脸上并无厌恶冷漠之色，居然渐渐红了眼睛，下定决心般咬着唇，几步就上到跟前。
可到了洛芙叶面前，她又低着头不说话，似乎怕一开口眼泪便掉下来，讨了洛芙叶的嫌。
洛芙叶心中喟叹一声，见她这样，一时间心也软了。
她确实把叶莲当做了一个不错的朋友，相比之下，叶莲从前没有感受过正常的正向情感，对她们之间的友情更加看重，更加偏执。
加上事情变成现在这种情况，自己也不是全都占着道理，故而洛芙叶一瞧叶莲，发现才这几天她就瘦得脱了像，平和语气中不禁带了点无奈，先开口问道：“怎么看起来憔悴成了这样？”
半点没提之前早茶楼里听到的那些话，虽态度不如往日亲昵，却也不是全然冷漠。
但她不开口还好，一开口可就……
叶莲听罢也不说话，只那眼泪像是零落小雨，噼啪落在地上，在深色泥土地上晕开一片更深的水痕。
洛芙叶又感无奈，也有点头疼，不知怎么安慰才好，只得从包里取了帕子递到她手里，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膀。
“阿叶，”叶莲抽抽噎噎地抬起脸，脸颊上湿漉漉一片，哭得丑兮兮的，哪有平时冷清温柔美人的样子，伸手擦眼泪，一边把脸擦得红彤彤一边道，“阿叶，我只你一个朋友……之前是我太过自私了，可我……可我没有坏心……对不起……对不起……我知道错了，是我不对，你……”
她边说边哭，看起来好不凄惨，却连“你原谅我好不好”也不敢直接说出来，倒是叫洛芙叶语塞，只得又给她取了条新帕子递过去。
之前是有点生气的，毕竟自己把叶莲当朋友，叶莲却想着在重要的事情上隐瞒……甚至是欺骗自己，可稍微冷静下来想想，一个不健康环境下长大的人，也不会知道健康的关系是什么样子，会做出这种选择也全非本性自私。
现在看她这样憔悴可怜，心里剩下的气也消了大半。
只是还有太多事情和未解开的谜压在她心底，所以洛芙叶现在不想表现出太过肯定的态度，以免之后发生什么意外，对叶莲伤害更深。
故而她只是轻柔地又拍了拍叶莲哭到颤抖的肩膀，语气平静：“我知道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