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晏温也同礼部官员说完了话,从正位上走了下来,来到皇后和沈若怜身边,“母后。”
沈若怜低头盯着自己腰间的宫绦,没看他,也没同他打招呼,只听皇后同他说了几句话,随后晏温离开,她随着皇后一道在绣花架子前落了座。
此刻天色已经大亮,晏温从李福安手里接过一方干净的湿帕子,卸下扳指擦了擦手,将帕子放在身侧,一边重新慢条斯理地戴扳指,一边同李福安道:
“开始吧。”
李福安“诶”一声,拿出一卷明黄色的卷轴,宣读了晏温的手谕。
大意是大燕去岁雪灾,作为食百姓之禄者无论前朝后宫皆应当为百姓分忧,今日由皇后带领众女眷制素衣,绣祈愿香囊,共同为大燕祈福。
春季的清晨还有些冷,沈若怜搓了搓手,刚拿起一根绣花针,秋容忽然悄悄凑了过来,轻手轻脚替她披上一件披风,在她耳畔道,“裴公子给的。”
沈若怜愣了一下,下意识朝裴词安看去,见他对自己笑了笑,她也眯起眼给他回了个大大的笑容,用唇语对他说了句“谢谢”,伸手将披风上的系带系紧。
现场十分安静,她能感觉到一道视线从正前方似有若无地落在她身上,也或者是在盯着她身上的披风瞧。
沈若怜抿了下唇,收敛起心思,专心绣花。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皇后第一个绣完,接着孙婧初也绣完了,再之后沈若怜收了针,其他人也陆陆续续绣好了。
这些素衣因着是用来提醒自己节俭的,是以这上面的绣品并不作为比试之用,有宫人将她们各自的素衣拿起来对众人展示后,便替各自的主子收了起来。
真正比试绣功的是第二项绣祈愿香囊。
香囊都是各个妃嫔贵女提前准备好的,只需要现场绣好纹样,再写一张祈愿的纸条装于香囊内,评出前五名后,大家将自己所绣的祈愿香囊一起挂在太和广场后面的一棵古树上,以此来达到祈愿的目的。
皇后不用参加祈愿,而是和十名宫里的绣娘以及太子一起,在她们绣完后评定结果。
沈若怜这次准备的是一个白色的香囊,她回头看了看,发现孙婧初手中拿着的是一个黑色的。
见她看过来,孙婧初对她友好地笑了笑,沈若怜撇了撇嘴,也扯了个大大的笑给她,然后转回身,小小哼了一声,开始埋头绣了起来。
香囊的纹样本就不大,很快大家都绣完了,宫人又给众人发了纸条和笔,沈若怜想了想,写下了一句祈祷国运昌隆,百姓安居的话,放在了香囊里。
随后所有人将香囊放在宫人端着的托盘上,一道呈了上去。
两场刺绣下来耗了一个多时辰,沈若怜转了转僵硬的脖子,回头在人群里找到裴词安,刚对他展露出一个笑容,就听得上首晏温温和的声音,“孤觉得这个香囊立意不错。”
沈若怜下意识朝上面看去,就见晏温手中拿着的是孙婧初那只黑色的香囊。
离得有些远,沈若怜只能隐隐看清那香囊上似乎绣了一副画。
她见皇后从晏温手里接过那香囊看了看,又给身旁那些绣娘看,众人都点头称赞。
她忍不住又回头看了孙婧初一眼,见她面色如常,只在听到夸赞的时候微微垂眸颔首,丝毫没有任何得意与羞赧,看起来十分大方端庄,颇有高门贵女的气度。
沈若怜不由也坐端了身子,没忍住,又悄悄掀了眼帘,想去看看晏温看到孙婧初这样作态时的反应。
然而她才刚看过去,视线便猛然与晏温对了个正着,他沉沉的目光落在她眼底,看样子已经看了她一会儿了。
沈若怜身子一僵,暗暗掐住手心,装作若无其事般,慢悠悠将视线移到了别处。
她在花架子下面暗戳戳抠了几下手指,在心里骂道,他好烦,手里夸的是孙婧初的香囊,看她干嘛?
想了想,她还是觉得有些不忿,想抬头悄悄瞪他一眼让他别看自己了。
可当她再次抬头的时候,发现晏温的视线已经从她身上移开,正拿起托盘里另一个香囊和皇后说着话。
沈若怜:“……”
好烦。
又过了片刻,皇后突然举着沈若怜白色的香囊,笑了起来,“嘉宁这香囊绣得也太惹人喜爱了,太子你看——”
说着,她将香囊递到晏温跟前,沈若怜也不自觉跟着看了过去。
她见晏温看到那香囊上绣的东西后,面上有一瞬的诧异,随即眼底似乎飞快闪过了一丝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的细微笑意。
他伸手从皇后手里接过香囊,手指抚过上面的刺绣,朝她看了过来。
沈若怜下意识偏过头,不看他。
她余光瞥见晏温拿着她的香囊,又仔细看了看,“母后您瞧,这是否就是绣娘们常说的双面绣?”
沈若怜见皇后接过去,将香囊的口翻了出来,脸上笑意更甚,“确实是双面绣,嘉宁有心了,里面绣的是只……兔子?”
晏温也看了一眼,“是兔子。”
“依本宫看,这今年丝织节的第一呐,合该是嘉宁得了去,太子觉得呢?”
晏温视线扫过沈若怜,温声对皇后笑道,“母后说的是。”
末了,他意味深长地补充了一句,“毕竟嘉宁这香囊外面绣的东西,属实让人耳目一新。”
耳目一新?她在香囊外面绣了只猪他就耳目一新了?
沈若怜心里狠狠腹诽,没理会他话里是否有对自己的揶揄,只管低着头,装模作样地做出一副端庄含蓄的模样,顺便瞟了孙婧初一眼。
定下沈若怜为第一之后,皇后与太子和几个绣娘们又一同评出了其他几个名次,孙婧初毫无悬念被评成了第二名。
几人一起上前谢了恩,一行人又浩浩荡荡去了太和广场后的古树旁,自有小太监搬着椅子,替她们将祈愿香囊挂了上去。
仪式结束后,众人便都来到了太和殿内,宫人端出了今年给众人的奖赏。
沈若怜够着脑袋看了看,见那托盘上摆着有玉如意、东海夜明珠、南红玛瑙赤金头面、笔墨纸砚、古书等。
皇后让沈若怜第一个选。
沈若怜起身谢了恩,走上前来回看了一圈,视线被一副玉佩吸引了过去。
那玉佩是由一块儿紫玉雕刻而成,紫玉的水头十分不错,质地柔润,色泽清透莹润,细看之下雕工也十分精细。
最主要的是那块儿玉佩是一副阴阳玉佩,两个玉佩合在一起是一整个圆形,分开后,外面的玉佩是一个圆环,里面则是一个更小一些的圆形玉佩。
沈若怜将那玉佩拿在手里细细看了看,忽然想起自己前段时间将本来打算纳采后送给裴词安的荷包提前送了他,她还正琢磨着到时纳采送他什么呢,如今看看,倒觉得这副玉佩是个不错的选择。
她抬起头,刻意忽略左前方那道如有实质的沉冷目光,笑着对皇后道:“母后,儿臣选好了。”
皇后见她选了这个,仿若早就料到一般,眼神往裴词安的方向瞟了一眼,欣慰笑道:
“嘉宁眼光倒是不错,母后恰好知道这副玉佩还有个名字,嘉宁可知叫什么?”
沈若怜眼珠转了转,料想定是些比较暧昧的名字,她一想到若是让裴词安听到,就觉得有些难为情。
正犹豫着不知如何回答时,就听到左前方太子的声音淡淡传来,“母后,我们还是看看孙小姐她们几人要选什么吧?”
他说话时,面上神情和往常一样温雅,眼底也像是盈着和风暖日,极尽温和恭谦,然而沈若怜还是在他不经意的语气中,听出了一丝若有似无的沉郁。
她没管他,径自退回了自己的位置上。
刚坐回去,感受到身后有道视线在看着自己。
沈若怜一回头,正对上裴词安的笑脸,她不由举起手中的玉佩晃了晃,眉眼弯弯地对他甜甜一笑,用唇语问他,“好看吗?送给你的。”
裴词安对她眨眨眼,无声地笑看着她。
忽然,沈若怜发现裴词安朝上首看了一眼,收敛起了笑容,端正坐好。
沈若怜笑容僵在了脸上,顺着他方才的视线看去,就发现晏温一手支着额角,微微掀起眼帘,正漫不经心地看着他们二人方才的互动。
见她看过来,他唇角的笑意扩大了不少,视线从她手中拎起来的玉佩上淡淡扫过,而后落在她的脸上。
看过来的视线里,透出一丝深不见底的笑意和玩味来。
那是她从未见过的眼神。
第33章
沈若怜像是被他的视线烫了一下一般, 忙得收回目光,而后将那枚玉佩藏在袖中,回到座位上坐了下来。
半晌, 晏温的声音从上首传来, 她听见他语气温润,好似心情十分愉悦, 淡笑着问孙婧初,“那么孙小姐瞧瞧,喜欢哪一件?”
沈若怜在心里哼了一声,摸了摸手里的玉佩, 又抬头看了眼对面的裴词安。
见他正侧着脸跟身旁的同僚说话, 没看见她在看他, 她又将自己的目光收了回来, 百无聊赖地拨弄起桌上的一个青花瓷小茶杯。
她听见孙婧初走上前去,语气温婉地开了口, “臣女谢皇后娘娘、谢殿下赏赐, 只是臣女并不想要这些物件,臣女斗胆,想求殿下一道恩旨。”
她这话一出口, 殿上所有人都看向她,就连沈若怜也忍不住诧异地看她, 不知她又要做什么。
毕竟虽说这丝织节的前几名是可以向皇家提个小小的请求, 但那只是一种说法,除了她那年求了出宫以外, 自来还从未有人斗胆到敢去向天家提请求的。
可孙婧初说完那句话后, 便静静立在那里,微微垂着头, 饶是被殿中人以各色目光审视,她仍姿态不卑不亢,十分大方坦然。
晏温笑看着她,在众人面前表现出一贯的温和,问,“孙小姐所求为何?不妨说来听听。”
末了,他的视线在殿中淡淡扫过,又十分贴心地补了一句,“若是不方便说,也可下来再同孤与母后细说。”
这话听在孙婧初耳中,便有几分暧昧的意思,她的耳朵微微泛了红,却没有表现出分毫扭捏,对太子和皇后行了一礼,言辞恳切道:
“臣女恳请殿下准许我父亲近一个月乘步辇上朝。”
顿了顿,她没理会旁人小声的议论,补充道:
“前几日接连下了几天雨,家父的膝盖便犯了风湿,从宫门口走到乾坤殿这一段,对于家父来说属实艰难,虽说这请求有些大逆不道,但臣女还是希望殿下能开恩准允。”
说着,她就跪了下去。
一般大臣上朝,都是将马车停在宫外,步行走到乾坤殿来,在宫中乘坐轿撵,那是只有宫里主子才有的待遇和特权。
这个请求往小里说是孙婧初的一片纯孝之心,但倘若被有心人拿去做文章,恐怕会怀疑孙首辅一家是否存了欺君谋逆之心。
沈若怜不由多看了孙婧初两眼,心里说不出对她是什么感觉,但也是在这一瞬间,她忽然打心底里意识到,原来孙婧初和晏温才真的是一类人。
她敢站在大殿中央,不卑不亢地替自己父亲争取乘坐步辇的权利,不论是为了向众人表现她的孝心,亦或是真的为她父亲考虑,她都能站出去,同他们说出那番话。
可她呢,泪点发达,经常忍不住哭鼻子,做事犹犹豫豫,又爱多想,唯一能称得上优点的大概也就只有善良了吧。
哦,也不对,她还有一点,那就是心思简单,虽然不懂得前朝后宫的尔虞我诈,但每天吃点好吃的,玩点有趣的就已经觉得很满足了。
恐怕也就只有裴词安能觉得她是世间最好的姑娘了吧。
沈若怜搓了搓鼻尖,心里想着,或许她出宫嫁给裴词安,平平淡淡过一辈子,才真的是最好的选择了吧。
她小小地抬起了头,看了眼上面的晏温,忽然觉得自己开始有些理解他对自己婚事的安排了。
晏温也察觉到了沈若怜的目光。
他用余光瞧过去,见小姑娘面上神情堪称精彩,一会儿沮丧一会儿又瞧着释然,有一阵又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偷偷抬眼瞟他两眼。
浅薄的心思全都写在了脸上。
他乜了小姑娘一眼,视线重新看向孙婧初,和颜悦色道:
“孙小姐能有如此孝心,孤自当答应,况且体恤臣下本就是孤应当做的,还请孙小姐回去转告你父亲,当以身体为重,若是实在无法上朝,告假两日孤也是允的。”
孙婧初闻言面色陡然变白,咬着唇没出声。
她忽然意识到自己逾距了,自作聪明地想在人前表现自己的孝心,今日当着众大臣的面先替她父亲求恩典,那无异于是在说殿下不够体恤臣下。
晏温说完话,也没叫她平身,她自是规规矩矩跪着不敢动。
殿中众人也都察觉出了不对,皆屏住呼吸,悄无声息地觑着这位年轻太子的脸色。
整个大殿鸦雀无声,片刻后,就听晏温又笑道:
“罢了,既然孙小姐如此有孝心,那今日丝织节,孤便另赐些东西给大家吧,李福安,将孤准备的东西拿给她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