闫景山醒来,已是夜里了。
颜倾城坐在他的身畔,凝目望着他。
他抬抬手,想替颜倾城拭去眼泪,却没力气了。
“城城。”他虚弱的唤了一声。
颜倾城抓着闫景山的手:“我在,我在呢。”
闫景山:“往后记着,别总跟孩子们使性子,没人能像我这样惯着你了。”
颜倾城泪如雨下:“景山,再多陪陪我,行么?”
闫景山笑了笑:“病情总是越来越重,我也一天比一天老。人生七十古来稀,七十岁,也够本了。”
他说是这么说,却硬生生的还是撑了三年。
最后闫景山甚至都已经下不了床了,两只眼睛也愈发的没有神采,只是每当颜倾城抓住他的手时,闫景山的眸子才会轻轻抖动一下。
他会张口,轻轻的絮叨着什么。
颜倾城将耳朵凑过去,会听到他轻声念叨着:“莫贪凉,少食冷物,打喷嚏时,别总憋着。”
“老闫,我记着呢,记着呢。”
闫景山七十三岁这一年离开人世。
辛月影和沈清起赶过来时,闫景山已入土了。
颜倾城带着他们去看了她给闫景山修葺的坟冢。
那地方很大,环境优美,依山傍水,巍峨的碑上篆刻着闫景山的生平事迹。
他们坐在旁边的凉亭歇脚,沈清起目不转睛的望着颜倾城。
她眼睛又红又肿,眼皮下一团乌青,双鬓都是白发,浑然不见昔日的骄傲,她一遍遍的跟辛月影念叨着:“我每次一想起和他使性子,我心里就特别难受。”
她泪如雨下,在辛月影的怀里哭得很难过。
真像个可怜的小老太太。
沈清起转身离开了,独自伫立在潺潺的溪水畔边,这一天,他站了很久。
第294章 有刀慎入(修一下)
夕阳将天边的流云染得绚丽多姿,晚霞照着层峦叠嶂的山峦,也照着庭中的石榴树,将树上火红的石榴照得鲜红欲滴。
辛月影和沈清起坐在小厅中,两个人望着庭院。
“日子一晃,真是白驹过隙。”辛月影轻声道。
“是啊,我至今还记着,咱们搬来福满城第一天时,你站在门口同我说,你要在这小厅里就能看到一整排石榴树。”
沈清起说着话,紧了紧握着辛月影的手,两个人的手背烙印着纵横交错的皱纹:“一幕幕,都还在眼前呢,像是昨天的事。”
辛月影的身体从五年前已不大好,病情总是反反复复的。
她想,她大概是要走在沈清起的前面了。
沈清起自从那年闫景山离世之后,像变了个人似的,他格外注重养护身体,每天作息极度规律。
他本就常年食素,戒酒,后来他连辛辣也戒了。
昔年嗜血残暴以染血为乐的小疯子,没人想到他暮年会沉迷于站在院子里练太极。
沈清起就这么日以继夜的照料着她,连个丫鬟婆子也不请。
【我希望,如果我们真的能从青丝到白头,当我们头发花白牙齿掉光时,会是我来照顾你。】
当时光的大风刮过,他坚定不移的履行着少年时曾对她许下的诺言。
天气好时,他会推着她出去晒晒太阳,偶尔还会去馄饨摊吃一餐饭,但他从没有用馄饨烫了她的嘴,也没有给她系过围嘴。
他很小心的将热馄饨的热气吹散,递到她的嘴边。
她衣裳的胸前永远是干干净净的。
沈随在京城做了兵部尚书,他和萧朗星几次过来想把他们接回京城,都被沈清起拒绝了。
他只留了两个太医在这给她治病。
清风吹来,辛月影下意识的将盖在两个人腿上的薄被往上扯了扯,手最终习惯的放在了他的膝盖上:
“记着啊,以后阴天下雨了,将石灰和木炭拿出来,那东西吸潮气,腿疼了,你得说,别总是撑着。”
沈清起:“好,我记着了。”
“咳咳。”辛月影低头轻轻咳了两声。
沈清起缓缓站起身来,将被子裹在她的身上:“我去给你将药温了。”
她将他叫住:“一会再喝,你先听我说。”
“好。”沈清起又坐下了。
辛月影轻声道:“回京城吧,趁着我还能动。”
沈清起愣了一下,抬眼望着她,“怎么了?咱们不是早就说好的,就在福满城养老,哪也不去了。
等咱们有那一天,便一起埋在牛家山上的葡萄藤下,怎么变卦了?”
辛月影笑了笑:“也得考虑一下孩子们的心情。等他们想起来,一天没有照料过病中的父母,心中会有愧疚的。
朗星和随儿每半年来一趟,放下政务一住就是三四个月,朗星还稍好些,有太子监国,随儿兵部那边就指着他一个人,他们每次从这里走时,你瞧他们那依依不舍的样子。”
她顿了顿,拍了拍沈清起的手:“如果他们想给我风光大办,你就依着。都说对父母生前尽孝比死后重要,但我不这么想,死后人家想给父母风光大办的,那也是缓解当孩子哀伤的一种方式。你不要阻拦着。要由着他们。”
沈清起:“好。”
他看上去平静极了,两个人从容的说着后事,语气几乎像是在议论晚上吃什么一样平静。
随着年岁增长,他们避无可避这个话题。
最初聊起谁先走的问题,两个人那时候还很年轻,他们勾着手指,说约定要一起走,约定着生死相随的诺言。
后来,当瘸马离世时,所有人在忙碌着瘸马的葬礼时,夏氏自缢在她的房间里。
在瘸马病中的时日里,夏氏曾经和沈清起聊过,她说:
“我一辈子最大的遗憾,便是身心都没能与老马从一而终。因为我曾想,若是我少时与老马成亲便好了,可后来我心里又想,这样也不好,那也没有我的鸿儿了。
老马待我这样好,一声反驳的话都未曾说过,给他做鞋,做衣裳,他兴高采烈的,说我瘸马能得晚晚,三生有幸。
他脾气急,可从没跟我红过脸,陪我出去,永远护着我,哪怕我不对了,他当场还是骂那个人,回家才给我讲道理。
这么好的人啊,我身心都没做到能和他从一而终啊。”
直至瘸马走后,夏氏自缢在梁下,她留了一张字条,上面写着一行字:【以身殉夫,此生无憾。】
那一阵,全家深陷在双重的打击之下,所有人都在自责着没有看护好夏氏。
那一天的夜里,辛月影在沈清起的怀里哭得很惨,她抽搭搭的望着沈清起:“为了我们的孩子家人,我们还是不要生死相随了。”
沈清起点点头揉揉她的脑袋。
后来,自辛月影病后,关于死亡的话题,聊得更多了。
沈清起总是平静极了,安安静静的听着她的叮咛。
但只有辛月影清楚,沈清起没有看上去那么平静。
辛月影抬抬手,摸了摸沈清起的头发,他的白发是自她病后开始肆虐生长的,从前不过是鬓边参差着白,只半年光景,他头发已白了大半。
她走以后,他怎么办呢?总不能一个人在这院子里守着回忆活。回家吧,他有子孙绕膝,承欢膝下,她走得也安心些。
“给随儿去信吧。”她说。
“好。”
辛月影回到京中病势更重了,到京城将军府已人事不省。
太医来诊治过,说是该准备后事了。
沈清起平静极了,只让沈随和萧朗星去打理这些,他只是坐在她的床前,目不转睛的望着她。
但她奇迹般的挨过了一天又一天,儿孙们都在床前陪着,她始终艰难的呼吸,艰难的撑着。
直至沈清起紧紧地抓住了辛月影的手,红着眼睛轻声和她说:“你放心,我不怕,我不怕的。”
【我不怕的。
不怕去面对没有你的人生。
不怕去走这条未来没有你的路。
因为我知道,我的小仙女会在终点等我的对吗?
我们一定会在终点相遇。】
没有人清楚,沈清起说的那句不怕意味着什么。
但,辛月影似乎明白了。
当晚她咽气了。
沈清起在一个漫天大雪的日子送走了她的小仙女。
对于丧仪如何料理,沈清起没有插手任何事。
他看着他们的婚书,那纸的红色已被岁月洗得褪色了,红的不再艳丽而刺目。纸也变得很脆。他小心翼翼的收好。
他取了一张红纸,重新写了一张婚书。
爱你宠你,疼你护你。
生生世世,至死不休。
发起人,傲天白龙沈清起。
执行人
他拎着这张婚书来了她的灵堂,弯腰,平静的将这婚书烧在盆中。
火光,映照着他的脸:“把这个给你带走,要签上你的名字啊。”
“至死方休。”他摇摇头,笑着:
“应是,至死不休,这才对啊。”
沈清起抬起眼,打量着灵堂,目光最终落在灵牌之上,上面写着:沈门辛氏。
应该写着辛月影,辛月影才对。
但他微微皱眉,没说什么。
看了看供桌上的盘子,他将点心拿起来,一块一块的放在鼻尖嗅了嗅。
沈清起的手微微一顿,眯着眼掰开了点心,是枣泥馅儿的。
他紧皱着眉,再也忍不住了,他看向下人:“夫人不喜食枣泥。”
下人惊慌跪下了,战战兢兢的说:“老爷,是奴婢疏忽,这便去换了。”
“不必了。”沈清起摆摆手。
下人们退出去了。
他一只手拿着枣泥馅的点心,另一只手码好了别的,他垂着眼自言自语:“再最后替你吃一回枣泥馅的。”
话说完了,他将点心放在了自己的口中,轻轻咬着,替她吃下了枣泥馅的点心。
辛月影的丧仪过后,沈随很快收拾心情,强撑着让自己从失去母亲的伤痛之中走出来,因为他知道,如果他的母亲有什么遗愿,那么一定是要尽心照料好他的父亲。
母亲在油尽灯枯时要千里迢迢的回来京城,也是要把父亲交到他这里照料。
沈随时常看着父亲总会在心里升起一种父亲凄凉又可怜的感觉。
这种感觉很难形容,他一度怀疑是自己的错觉。
因为沈清起看上去其实并没有哀伤和颓废。
他的眉目依旧坚毅,两只眼睛透着令人难以小觑的神情,有时候沈随和他聊起政务。沈清起稍稍抬眼,沈随还是觉得心里莫名心虚,担心自己哪里做的不够好。
直至沈清起冷冰冰的让他继续说下去,他才继续往下讲。
有一次萧朗星从沈清起的房间出来,沈随大概是心里太过于疑惑了,于是轻声问萧朗星:“皇兄,你有没有觉得咱爹看上去有点......”
沈随将声音压得极轻:“可怜?”
那一天,萧朗星凝视着苍穹,长久之后,才轻声说了一句:
“孤雁南飞了。”
沈清起入睡时,还习惯的保持着躺在床沿边,还在里面给辛月影留了很大的余量,有时候沈清起迷迷糊糊的转身,还是习惯会将被子往旁边扯一扯。
沈清起只有面对他的小孙女时才会展现出笑意。
他牵着六岁的小孙女的手在庭院中玩耍。
月光分外皎洁明亮,无需点灯,庭院都有微光。
小孙女的手指着地上的倒影:“爷爷,为什么没点灯,有影子?”
沈清起:“这是月影。”
小孙女抬头望着沈清起:“奶奶?”
沈清起望着她笑:“是啊,是奶奶。”
小孙女甜甜的笑:“奶奶陪着咱们呢。”
“是啊,奶奶陪着咱们呢。”
蹲在地上玩的孙子看着沈清起:“奶奶不是叫炫影么?”
沈清起冷着脸看了小孙子一眼,回头朝着院外喊:“这谁家儿子!有人管没人管,没人管我揍他了啊!”
第295章 有刀慎入。
闫和安这日到访将军府,提出想去看看沈清起。
沈随带着闫和安去沈清起的庭院路上,问道:“漂亮干娘的身体如何?”
“不太好,我娘这趟本非要跟着过来的,她说干娘很久没有给她写信了,她隐隐可能是猜到了,非要跟我来看看,我是找了百般借口,她这才没来,一直瞒着没告诉她干娘的事。”
闫和安叹声气:“不过,以前我娘和我说过,不必担心她的身体,她说,爹最后走得那么痛苦难熬,她说爹把她那份罪业替她受了。
她说,他们家乡有这个说法,说是两口子一个走的时候痛苦,另一个走的时候不会太受罪的。”
两个人一转弯,看见了沈清起。
沈随心中一沉。
沈清起的神情没有什么不同:“和安,胖了些啊。”
他如常与闫和安寒暄,玄身走在前面,将闫和安往自己的院子里让。
沈随担忧的望着父亲的背影。
他觉得父亲可能是听见了。
夕阳,照着沈清起一头雪白的银发,沈清起的步伐变得越来越快了,他的脊背也越发的弯。
沈随看到了父亲的手在颤抖,忽而停驻了脚步,另一只手扶住了冰冷的墙面。
沈清起摇摇欲坠的踉跄两步,沈随本能的跑过去,沈清起倒在了他的怀中。
像是一座大山轰然在沈随的面前倒塌。
沈清起的双眼蓄满泪水,紧紧抓着沈随的手,喃喃着什么,沈随无心去听,大喊着:“大夫!快去找大夫!”
沈清起用只有他自己听得见的声音问她:
“怪不得你病时总说,再痛点都没关系啊......
月月,你傻不傻啊......”
她们一辈子的挚友,无话不谈。她一定也是知道这个说法。
自此之后,沈清起大病了一场。
他急速的衰老,腿也不行了,经常感到困倦,两只眼睛的神采渐渐被疑惑和迷茫填满。
他人也糊涂了。
有一天夜里,沈清起和沈随坐在庭中赏月,沈清起凝视着月亮,忽而对沈随道:“我得回家看看了。”
他移目看向沈随。
沈随一愣:“回家?”
“是啊,我把我娘子丢在福满城,不放心啊,我得回去了,这边你照看的了吧?”
“爹?”沈随轻声喊了他一声。
爹说:“老陆,你喊我爹我也得回去,你自己盯着些时日吧,我必须得回去。”
他笑了笑:“好久没看见她了,得回去了,该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