咕噜噜,她肚子先说话。
他也没抬眼看她,坐在轮椅上,垂着眼:“桌上有吃的。”
辛月影看向炕桌,见得桌上摆着一碗粥。
雪白的粥上点缀着零星鲜红色的枸杞,她用白瓷勺搅了搅,舀了满勺晶莹剔透的丝滑物,仔细看:“这银耳熬得还怪软的嘞。”
沈清起抬眼,面无表情的看着她:“这是燕窝。”
燕窝?
她举着勺子,定定看向沈清起那边。
她想起了沈云起曾说过的大嫂从前喝的甜品白燕盏。
沈清起挪开目光,垂着眼继续看卷宗。
但他良久都没有翻过一页。
这算是看上她了吧这个。
不确定,先问问:“你买燕窝干啥?”
“不是买的,陆县令送的。”他垂着眼面容平静。
不是特地给她买的啊。
辛月影是知道沈清起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样的。
张狂掠夺,偏执疯狂,书中他以这些方式把孟如心折腾的够呛。
沈清起慵懒的抬起眼皮,望着辛月影手中的瓷勺:“再不喝就凉了。”
这是不是关心?
再探再问。
辛月影:“凉了,喝下去对胃口不好,你是想跟我说这个吧?”
沈清起皱眉看着她:“哪那么多问题,是不爱喝么?那我拿去给霍齐。”
“别别别,我先尝尝。”她说着话,尝了一口。
燕窝入口清冽丝滑,甜而不腻,她两只眼睛瞪圆了,情不自禁缩缩脖子:“这也太好喝了。”
她舀了一勺,用碗接着,生怕漏了一滴,举向沈清起那边:“过来尝尝。”
沈清起:“我不喜食甜。”
“这个不腻!特别好吃!”她催促:“快来!”
辛月影看了看手里的勺子,忽而愣住,连忙把碗撂下,说了声,“我给你取个新勺去。”便出去了。
她挑帘回来的时候,沈清起已经坐在炕边了,他手里握着碗,另一只手拿着她用过的勺子,他尝了一口,说了声,“还是有点腻。”便撂在了桌上。
他似乎无声的告诉她,他并不是嫌弃她。
辛月影噔噔噔走过去,用新勺子舀了一口,“真好喝呀。我去给霍齐尝尝。”
“他喝过了。”他低头看着卷宗。
辛月影:“母亲喝过吗?”
“都喝过了。”
辛月影皱眉,“孟如心呢?”
沈清起一愣,垂着脸,闷声说了声:“我不清楚。”
辛月影喝了些许,又想让沈清起也喝点,这东西对身体好,辛月影抿了抿唇,道:“我喝不下了,你帮我喝掉吧?”
沈清起抬眼:“不是有猪么?”他扭头朝着门外:“噜噜,开饭了。”
小猪居然闻声进来了,嗅到香气,直奔炕下,抬眼盯着辛月影,眼神期待。
燕窝喂猪?这不可能的,这辈子都不可能的,若是燕窝炖猪算一道菜还可以。
他居然还给这猪起了个名字,叫噜噜,而且他和噜噜沟通似乎比跟她沟通顺畅。
辛月影:“那我留到明天喝好了。”
沈清起:“这东西隔夜会坏,拿来吧,噜噜饿了。”
辛月影:“别别,那我先喝为敬了。”
她喝了一干二净,小猪还死盯着她瞧。
她问沈清起:“你给这猪起名字了?叫噜噜?”
“它整天噜噜叫,不叫噜噜叫什么?”
辛月影:“那小灰驴叫什么?它整天看见你就儿昂儿昂的叫。”
沈清起不抬眼:“叫灰灰。”
“还挺好听。”他给活物起了名,说不上为什么,她觉得这是个好征兆。
沈清起将卷宗撂在桌上,拿着她的空碗去了灶房,沈云起正好在灶房放空碗,见得二哥,他站在原地没说话。
沈清起将空碗递给他,说了声,“你跟我来。”挽着轮椅朝着林深处行去。
沈云起跟着二哥走在后面,二哥的轮椅停在山坡上,他走过去,至今没有适应自己这个角度去看二哥。
他还记得,那年父兄大捷凯旋归来,天子相迎。
小小的他挤在人群里,一眼望去,他的二哥是最显眼的那个,他身上的铠甲被阳光镀了一层金光,微微倨昂的下巴,摄人心魄的双眸,不怒自威。
二哥一向是他仰望的人,他教他骑术时,小小的沈云起坐在高高的骏马之上,他回头,逆着光去看背后的二哥。
他开阔高大的身躯像一座大山,让他得以安心的倚靠。
他迫不及待的希望自己长大,他想,终有一日,自己也可以骑在高高的骏马之上,像二哥那样,身穿铠甲,鲜衣怒马,意气风发。
盼着盼着,沈家突然败了。
一夜之间,山崩地裂的巨变。
关于他在牢狱里触壁自尽前的那一夜具体经历了什么,他全然不记得了。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忘了这么重要的一天,他自问自己的记忆一向很好,可偏偏是那一夜,所有的细节,在他的脑海里模糊掉了。
他只记得,二哥凄厉的让他站起来。
他抬头看,看到了二哥眼中的绝望。
只这一眼,他便知晓,没有希望了,沈家这一次,一败到底。
沈云起坐在二哥轮椅旁,故作轻松的伸手揪了把草,一言不发。
沈清起望着漫天星斗,蓦地出声:“云起,信不信二哥?”
沈云起一怔,惶惑望向二哥。
第74章 家人
兄弟二人的目光对视在一起。
沈清起移目望向璀璨星河,清浅一笑。
“我记得以前给你买过一匹小马驹,汗血宝马,一千两银子。
养了几日,死了,我眼睛未曾眨过一下。
那时候我做梦也想不到,我沈清起的女人,有朝一日会因得为我吃药的银子丢了,而病了三天。
更不会想到,她会为了一碗不算上乘的燕窝,与我推来让去,舍不得喝。
咱们沈家打了一场败仗,败的一塌糊涂。
败了就是败了,我认。
可胜败乃兵家常事。
老三,你若信二哥,且记着,别看轻我,更别看轻你自己。
终有一日,二哥会带你报仇雪恨,还沈家一个清白。
冤有头债有主,不要把你的苦难牵连至无辜的人身上。”
沈清起说完了话,移目看向沈云起。
沈云起一双黝黑的眼睛定定的看着二哥。
沈清起清浅一笑,探出指头抚了抚他额头的伤疤。
轻轻一推,沈清起玩世不恭的笑:“尤其是我媳妇,你再敢气她,我不客气。”
沈清起回屋的时候,辛月影早就梦会周公去了。
炕桌上摆着几页纸,上面只是滴了几团墨点。
屋子里小灶上文火却留着他的足浴药,足浴桶就摆在旁边,上面搭着一条帕子。
满室药香。
他将白纸撂回到桌上。
定定的望着四仰八叉躺着的辛月影。
沈清起的唇角溢着笑意,凝目看着她光洁的脸蛋,他探出手,手却停顿在半空之中。
他下意识的垂眼,看着自己的腿,眼中的光,渐渐黯淡。
他最终收回了手,无力地摁了摁自己的腿。
翌日,辛月影被早早的叫起来。
沈清起要去县衙那边,所以打算先给她梳头。
她赖床,翻了个身,擦了擦口水:“不用,我自己随便弄弄就行了。”
沈清起:“母亲瞧你头发蓬乱,定要帮你梳洗。”
辛月影想想觉得有道理。
她迷迷糊糊的打了个哈欠,才想起身,沈清起便让她将头枕在炕沿边。
辛月影手脚并用,像只螃蟹似的将头调至炕边。
沈清起的手轻轻托起她的脖颈,将她的头发逐一拢到手中。
他轻手轻脚的给她梳好发,没再吵她,挽着轮椅出去了。
辛月影这会儿也醒了盹儿,坐起来,顺着窗缝看向窗外。
霍齐自东厢出来,依旧贼眉鼠眼的看向这边,将包袱藏起来。
到底什么东西啊!她真的很好奇。
今日沈云起似乎消停了不少。
辛月影午后打算做一扇竹藤屏风,屏风打开共八扇,每扇以木架横分三层,三层之中横一根细竹,里面可以放书卷。既美观又实用。
想是这么想,但她卡在屏风折叠这一步了。
她打算下山去问问杨木匠,正好将轮椅卖掉。
辛月影正装货,沈云起不知道从哪里过来,帮着她将轮椅放在驴车上。
辛月影偷瞥,不见他胸前悬挂大粽。
稍稍安心。
辛月影赶着驴车朝着小径走,身后听得脚步声,沈云起朝着这边快步走来。
“我知道你是个好人。”他说。
辛月影被发了好人卡,居然是他沈云起。
她回头诧然看着他。
沈云起追过来,皱眉,声音很低:“我无法跟我娘嚷嚷.......”
见他说了掏心窝子的话,辛月影蓦地刹住驴车,回头看着他。
沈云起走到辛月影面前,他垂着眼,沉声道:
“她拿阿鸿换了我的命,我对她有愧。二哥是我自小疼我护我的人,我对他又敬又畏。有时候我心里说不上为什么,总是堵着一口邪气,你念叨的我烦了,我就冲你来了.......”
他垂着眼,把声音压低:“之后我也后悔。”
辛月影看着他,没说话。
沈云起:“我知道我最不该嚷嚷的人是你。”
辛月影冷眼看着他:
“你跟孟如心不一样,她拿你二哥做底,你视你二哥为天。所以你跟我再犯浑,我没真跟你着过急,也没用过阴损的法子算计过你,我拿你当弟弟。
十二岁到十六岁,人生最好的一段年华,终日不得自由,囚于牢里,就算是一只小鸡也会变得凶狠。”
沈云起抬眼望着她。
辛月影:“咱们是一家人,每天在一起过日子,锅免不了碰勺,总有个磕磕绊绊的时候,但因得咱们是一家人,所以没有隔夜仇。”
辛月影趁着他这会儿懂人事,紧着再讲几句:
“你也不该对娘心存愧疚,你最该感谢的是她将你视如己出的这份爱,草原上的猛兽,当面对恶劣条件之下,会亲自吃掉孱弱的幼崽去换强壮幼崽的活路。”
他怀着愧疚过日子,这日子只能越过越混球,她语重心长告诉他:“可以感恩,但别愧疚,你懂吗?”
沈云起点头:“知道了,还有,我说以后会还你一千一百两是真的。”
辛月影两眼一翻,有点想晕:“啊啊,老三呐,这页快翻过去,谈下一话题!!!”
沈云起:“我陪你下山吧。”
“行。”辛月影坐在驴车上确实有点晕,把鞭子递给沈云起。
沈云起和辛月影赶着驴车下山了。
老杨看到沈云起和辛月影一起过来,他询问了一下辛月影近况。
并且表示他已问过媳妇,挑大粪这活暂不缺人。
老杨问她后面打算怎么办,黏上了放印子钱的,以后不得安宁了。
辛月影朝着老杨笑笑,左右老杨不是外人,她便与他说了实情。
她和老杨说起了自己打算开间铺子的事。
烈火炼真金,老杨这人能处。
辛月影告诉他自己会把铺子开在东街。距离这里远,不会抢了老杨的顾客。另外,辛月影提出,以后还会以低价给他提供卖得好的货。
二人细聊了一阵,辛月影又问了问老杨屏风衔接处的事,老杨给她简单讲了讲,告诉她这是榫卯工艺。
辛月影从铺子里出来,沈云起蓦地问她:“你想开个铺子么?”
“是,怎么的。”辛月影警惕的看着沈云起。
她觉得沈云起可能又要质问她是不是给他哥哥丢脸了。
可沈云起没有,只是说:“能招大李么?榫卯他会。”
“能啊,太能了。”辛月影斜斜看着沈云起。
能得他认可的人,那得多不容易?那不是大李,妥妥的大圣,大圣人。
二人买了些东西放在驴车后面,先将驴车存了驻马店,准备抄小巷去筑地找大李。
沈云起走在她的身后,侧头用余光看看身后,他放慢了脚步。
辛月影没注意,正询问着沈云起他和大李的事,猛地听见了身后有人惨叫一声。
第75章 九爷
辛月影寻声看过去,赫然见得沈云起将一个打扮的花枝招展的人牢牢掐住喉咙摁在墙壁之上。
沈云起:“做什么鬼鬼祟祟的跟着我们?”
那人白得几乎掉粉末,嘴上涂着猩红的唇脂,两团鲜红的胭脂浮在他的脸蛋上,他的下巴却生长着根根分明的胡茬。
“是刀疤么?”辛月影有点不确定。
刀疤连忙点头。
“放下放下!”辛月影拍了拍沈云起的手臂。
沈云起的手放了下去。
刀疤喘息几声,噗通跪在了辛月影的面前:“真对不住啊!我忘了告诉你往哪条巷子逃跑!这么多年一直没事,我这才忘了这茬!我发誓我是真忘了,若骗你一个字我全家老小不得好死!”
辛月影垂眼看他,呵呵笑了两声,忘了也很气人。
刀疤沉声道:“我听说你根本没供出我!”他昂头死死盯着辛月影:“辛娘子,你听好,你这朋友我小八交定了!”
“......”敢情这孙子才交朋友是吗?
要知他这话,当初死也不跟他干私盐。
刀疤站起来了,伸手把自己胸里绑着的大馒头往上拖拖:“先进屋说话。”
他回头看看,见无人路过,走到青石板前敲了敲,听得一声空音,用力一推,青石板推开了一道小门。
三人从暗门之中进入。
下高阶,灯火明亮。
开阔的堂内摆了十来张桌子,聚了满堂的男人,骰子玩的正欢。
众人见刀疤来了,站起:“八哥。”
刀疤指指辛四娘:“喊人!”
为首的看看刀疤,又看看辛月影,眯眼疑惑的喊了一声:“嫂子......还是二嫂?还是如夫人?”
沈云起震惊看向辛月影。
辛月影还未来及撇清关系,便听得刀疤怒喝:
“放屁!”他拔高调门:“喊九爷!”
一群人流露出惊讶的表情,毕恭毕敬的站好,朝着石阶上的辛月影鞠躬:“九爷!”
啥意思啊这?